第13章 清风道长
聂隐娘进入史宅,跟着侍女走出廊道,转眼便看见不远处一群下人正围着一位衣饰华贵的年轻妇人。
那妇人此刻正通红着脸,大声怒骂跪在地上的小妾。周围人都嘴唇紧闭,默不作声。只有一旁的道士捋着胡须,颇有些得意地看着那些摆在地上的东西。
这地上的物件,是仆人们刚刚搜寻到的证物——几个稻草扎成的人偶,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纸人。
引路的女婢见主子大发雷霆,怕触了霉头,便立在远处踌躇不前,不敢擅自过去引荐隐娘。
聂隐娘见此阵势,便料到眼前的女人必定是当家夫人田氏。
隐娘倒无所畏惧,更不拘小节,径直走到田氏身边,自我介绍:“贫道给夫人请安了。贫道乃是受人所托,前来为夫人排忧解难。”
田氏没料到会突然出现这么号未曾见过的人物,不仅脑子一蒙,舌头也跟着打结:“你,你是……”
“贫道受宁公子嘱咐,希望可以为田夫人解除忧患。”聂隐娘施了个礼,将套话又重复一遍。
“可是那个前日里为我开药方的宁公子?”
“正是。”
“噢,原来如此。”田氏表情柔和了些,笑道:“真不凑巧,仙姑今天可算是白跑一趟了。你看,这青莲观的清风道长早就将作祟的祸患之物查出,人赃俱获,我现在正在审人呢。”
聂隐娘听毕,转身朝清风道长行了个礼作为招呼。
那清风道长仗着自己和魏帅交熟,心气很傲,自然瞧不上这些野门野派的术士,但在田夫人面前不宜失礼,便也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浅揖。
白十七平时最看不惯这种做作之人,便心生捉弄之意。他走到道士面前,一会捏起衣角,一会拔根发丝,而那道长却全然不知,以为是飞虫骚扰,只掸了掸双肩和袖子。
“夫人所说的祸患之物,可是指的地上这些?”聂隐娘低头问道。
“自然是了。”田氏狐疑地看着女道士,仿佛在说,这么明显的事情还用问么?
“可这些人偶并没有什么法力,依贫道看来,不过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聂隐娘抬头,语气轻松地回道。
“你可休要胡说八道。”一旁的道长立即呵斥,他完全听不得质疑言论。“你年纪尚小,自然不知这人偶巫术的厉害,想当年汉室宗亲也曾遭此巫蛊之祸,弄得朝野上下无不惊恐失措。所以对付这等巫术,必须斩草除根!”
田夫人自然站在道长这边,不仅因为他是魏帅派来的道士,更是因为她早就与这小妾有过节,只因为此女这阵子甚得史琥宠爱,不好下狠手收拾。现在好了,人赃俱获,就算是史琥也没法拿妇道礼数压她。
“冤枉,冤枉呀,这些东西,只是奴婢做来泄愤的,并不是真的想害您啊,求求夫人饶了奴婢吧。”这时,跪在地上的素锦听见有人为她开脱,便又大声哭诉起来。
“闭嘴吧,贱人!谁不知道你这个小贱蹄子成日里勾搭老爷,这才刚成了妾,就想着将我弄死,自己做正品夫人了。”田氏越骂越气,最后竟然当着宾客的面卷起袖子,叫嚷道:“来人,拿棍子来,看我不打死这个作孽东西……咳咳咳……”
话还未说完,田氏便控制不住,感觉胃里似有火燎,一阵剧烈咳嗽后,竟吐出了一滩血。她又惊又怕,差点儿没晕过去。最后由众人搀扶着,斜躺在一旁树荫下的扶椅上,方才安稳下来。
聂隐娘走过去查看状况,只见这田氏面色苍白,印堂发黑,呼吸薄弱,五脏六腑之气运行颇为不畅。看来前些日子的确被妖邪之物折腾得不轻,不过却也并非不治之症。
“道长,仙姑,你们快来看看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感觉快要死了一样难受。”田氏伸出手,有气无力地呼救。
清风道长深知男女有别,且当着一众仆从的面,不好应声前去细查。更何况自己对医术几乎一窍不通,也不知该如何诊断。于是便只向前几步,侧着身子,说:“想来也知,夫人您定是中了附在人偶上的妖术,必须尽快将这些草人纸人烧掉,并严惩施术者,方能化解此祸。”
“错,大错特错。”聂隐娘摇摇头,即刻反驳道:“道长此言差矣,夫人所中之症和这地上的物件并无丝毫关系。”
隐娘的语气斩钉截铁,让在场所有人不由得一愣。园子里的两位道士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使得周围的气氛有变得颇为微妙。
那清风道长被这么一驳,脸色十分难看,心里暗骂:也不知哪里来的野姑子,竟敢在本道面前狂言妄语。
但毕竟有田夫人在场,不宜失态,于是道长努力压下怒火,讥讽说:“哼,老夫走南闯北这些年,还从未看走过眼,这人偶上面明明附了害人的邪祟。你自己道行太浅,看不见也就罢了,但休要目无尊长,自欺欺人!”
聂隐娘微微一笑:“道长既能看出这附在人偶身上的邪祟,那么请问,道长可知刚才一直在您身边捣乱的是个什么东西?”
白十七朝隐娘撇撇嘴,道:“我可不是什么东西。”刚说完,眼珠向上一瞟,感觉不太对劲,想来这话不是自己骂自己么。
“你快休要诓人,这光天化日之下,怎可能有……”道长话音未落,就看见自己的胡须慢慢悠悠地飘了起来,直至鼻尖。他赶紧将其捋下来,故作镇定地以笑容掩饰说::“呵呵,这是风,是风。”
仆人们面面相觑,阳光明媚的天气,虽有轻风,但也不至于将胡子吹这么老高。
正当道长向众人解释之际,不知为何,头上戴的庄子巾却突然掉落在地。
“呵呵,今儿这风也真是邪乎,呵呵呵……”道长弯身将头巾捡起,笑容愈发地尴尬,虽依旧佯装淡定,但脸上的表情却已然凝固。
他伸出手,掸了掸庄子巾上的灰尘,正想重新将其戴上之时,只听一声脆响,稀疏的发丝紧随着落地的玉簪披散下来,乱蓬蓬地覆在脑壳之上,像个疯子一般。
“鬼,鬼啊,要命啦……”清风道长再也绷不住,直吓得一边叫嚷,一边连滚带爬地拼命朝园子外跑去。平日里他也只是诵诵经,修修身,偶尔讨好一下掌权之人混口饭吃。除了胡诌出的经历,哪里见过什么真正的妖邪,更别提驱鬼除妖之事。
众人见道长着了魔似的疯跑,也都纷纷失了分寸,交头接耳,不知该如何是好。那田氏吓得也要起身逃离,可不料步子没站稳,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横扑在地。
隐娘看见,笑了笑,也不去搀扶,只言语安慰道:“田夫人不用慌张,不过是个小妖物,贫道自有办法处置。”
说罢,便闭上眼睛佯装默念咒语,然后大喝一声:“灭!”
一阵寂静之后。隐娘睁开双目,神态轻松地看看周围,道:“妖物已除。”
“这,这,这就好了?”田夫人在一个身着条纹罗裙的侍女的搀扶下重新回到座位上。
由于田氏惊恐过度,连话都说不清楚,那婢女便替她问道:“仙姑此言当真?这惊扰我家夫人数日的妖怪就这么被灭除了?”
“只是个喜欢捉弄人的小怪而已,没什么恶意。和惑乱贵府的妖魔并无牵扯。”
“这样啊……”田氏的表情难掩失落。
“喂,既帮了你,到底该如何感谢我啊?”白□□摇大摆地走到当家夫人面前,挡住了隐娘的视线。
聂隐娘眼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但她很有定力,依旧原地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那田氏死期未至,自然看不见这眼前的鬼使。且她心思浅薄,早已被隐娘的一系列举动唬住,认为其道法高深莫测,于是开口请隐娘指示接下来的事宜:“仙姑,请问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用不用我下命先烧了这地上些物件,再惩治这心狠手辣的贱婢?”
隐娘正要回话,白十七此时却插嘴道:“我作为鬼使也是有尊严的好嘛,怎么能让你一个生人随意利用而不求回报?”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田氏身边,挑衅似的回望不远处的女道士。看见隐娘脸色微变,得意之意油然而生。
“我可没答应要配合你演戏到底。”白十七继续威胁说,他伸出手,作势要弹田夫人的脑门子。
“凡事万不能得寸进尺,胡作非为。”隐娘开口道,一语双关。
“嗯?”田氏一愣,听着这语气倒像是在指责警告自己,虽然不悦,但毕竟有事求人,只得耐下性子,默不作声。
或许是因为察觉出田夫人的心事,隐娘缓和了下语气,继续道:“贫道的意思是说,这妖魔鬼怪极喜在瘴气浓重的地方聚集,若是现在行打杀之事,便更会增加府内的怨气,后果严重,得不偿失。至于如何处置的问题,依贫道看,还是等事件平息,过些日子再议为好。”
“原来如此。”田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全然不知旁边的鬼使已经伸出手指,贴近她额间的花钿处。
“烧鹅腿,八宝菜,莲子羹,蛋乳酥,水晶糕。”隐娘突然报起菜名。
白十七停止动作,紧接着,他收回手臂,站到一旁,表情似乎还算满意。
隐娘掩了掩面上的愠色,胡乱解释道:“这些东西,可以吩咐膳房准备,既能自滋补身体,对化解鬼物缠身也有特殊功效。”
“还不赶紧记下?”田氏立马对一旁的侍女勒令道,接着有又好言恳求:“不瞒仙姑,这几日,家中实在被妖邪搅和地不得安宁。既然目前还未除去这祸患,能否请仙姑先在府中暂住一宿?这邪祟虽然白天也会惹事,但晚上出现的机率却要更大一些。时常三更半夜地将我房内的摆设推到,作出怪声吓人,前日还放干草在我床边,要不是下人及时发现,竟差点走水。”
聂隐娘自然不敢随口答应,要是在这宅里待得太久,有白十七在,指不定还能惹出多少事端。
“倒是不必。”她一边说,一边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黄铜铃铛,走上前将其递给田氏。
“夫人放心,夜晚时分,若有妖物作祟,就请夫人摇晃此铃,贫道定能及时赶到。”
“此话当真?”田氏用手指将铃铛拎起,仔细端详一番。只见那铃上刻满了梵文字样,周圈纹饰繁复,通体亮澄黄,似有佛光环绕。
“绝无虚言,此铃名为幻音铃,附有法术,可以驱邪除灵,免灾消患。”
听到这话,田氏便赶紧将那铃铛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正抓着自己的性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