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仇剑

    我本叫薛玥，秦凤路凤翔府天兴县人，家中世代经营武馆，但有真功夫的人不多，大都是假模假式，历朝历代曾出过几个厉害的武人，但名气都不大。

    熙宁年间，朝廷推举新政，将徭役法改为募役法，交些钱财便可免去更役，我爷爷利用这次变法，发了笔横财。

    我爷爷叫薛士逊，年纪轻轻便继承祖业经营起武馆，宋夏在陕西交兵日久，秦地习武蔚然成风，但小小的天兴县招不到多少弟子，多年来也只能惨淡经营。

    好在我爷爷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趁着朝廷免去徭役，他离家四海闯荡，同各地的武馆师父较量，学习各类兵器的招式，几年归来后，天兴县便无人能胜过他，人称“天兴月华”。

    月华是敬称，因我爷爷持一把细长的亮银苗剑，耍起来流光四溢，不见剑身，如同夜晚的月光一样。

    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边关战事惨烈，与夏国交战的朝廷焦头烂额。一位姓种的将军听闻天兴月华的威名，便邀我爷爷去他军中授人刀剑技艺。后来种将军打了许多胜仗，爷爷也一起分得了不少金银器物。

    我们薛家沾了我爷爷的光，生意兴隆，一度把武馆开到了凤翔府，平添了不少钱财宅邸。

    没几年神宗皇帝驾崩，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先是割地停战，随后又废除了新法，成年男丁又服起了劳役。

    有一年黄河决口，摧屋伏厦，卷六畜没庄田，数万百姓成了流民。爹爹叔伯们被官府抽调去修堤坝，因穿着有些贵气，被路上一伙自称“天圣军”的流民盗匪盯上，一个都没有回来。

    那几年，薛家的男丁要么死在了路上，要么修堤坝时被卷进了洪水里，我爷爷虽然健在，但年岁大了，孤木难支。尽是妇孺的薛家人见人欺，亲戚邻舍侵占了许多田产宅邸，薛家就败了。

    大堤断断续续一直都没修好，流民越来越多，“天圣军”愈发声势浩大，秦凤路各州匪患不止，官府也束手无策。

    那年我不到十岁，嬢嬢为避难回了娘家，家中只剩我和爷爷两人，好在家中还有些许余粮，不用上街讨饭。

    爷爷把自己的苗剑给了我，让我学剑，长大后好替族人报仇。“天圣军”有成千上万的男人，我一个女流，怎么斗得过他们？

    我爷爷说要是家里还有男丁，也犯不着指望我。况且不必对付那么多人，只要杀了它们的头领——“天圣将军”张万全，不但大仇得报，荼毒四方的天圣军也会溃散。

    他告诉我，张万全本是名富家的佃户，帮人牵牛喂马，一身的蛮力。当年黄河水患，张万全杀了主家，率佃户起义，四处劫掠，跨州连郡。别看这两年张万全声势浩大，但他头脑单纯，胸无点墨，又争强好胜，要是有人提出要和他比试比试，他定不会回绝，到时就可以把他给杀了。

    那把剑当时比我人还高，我鸡鸣三声就起床练剑，一直练到天黑，看不到手中的剑才作罢，要是赶上晴天满月，便在夜里也不歇息。

    等我长到比剑高的时候，就算闭上眼，也能砍中落下的果子，但我已经不想练了，恨不得马上去报仇，结果爷爷只拿了一根树杈就把我打得满地爬。

    寒暑易节，春去秋来，我一天天壮实起来，剑法愈发纯熟，爷爷在我面前也渐渐招架不住。

    十六那年，我觉得到了报仇的时候，我要用手中这把剑把张万全的头割下来，放在我爹爹的灵牌前祭天。

    我背上剑收拾好行李，准备前往会州杀张万全。结果我爷爷拿了一柄两尺长的细剑，又要和我比试。

    他用小剑对我的大剑，明摆着是看不起我。我急不可耐，想告诉他我的功夫已经足够，便不在意方寸，用尽浑身解数同他斗。

    我输了。

    这老头三招之内缴了我的剑，直直刺向我胸口，我一个躲闪，剑刺穿了我的左腹。

    他依旧是天兴县最快的剑，至少比我快。

    这些年他一直在让着我，让我觉得，我真的能为父报仇。

    事后他告诉我，他早知道我不是练剑的材料，到今天还打不过个老头，还是别去报仇了。

    自古以来，皆是一力降十会，我个头小，这身功夫在女流之辈中算得上出类拔萃，但碰上练家子就只有送命的份儿。

    “要是报仇这么轻而易举，洒家自己就去了，不必大费周章教你剑法，再让你送死。”

    他如是说。

    我问他，既然如此，为何让又让我苦练六年剑？

    他说，做人和比武一样，以耳目揣测对方之前，先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这六年是想让我想明白，一辈子很长，得多花点时间来决定，往后要走哪条路。若是从今以后，我还放不下杀父之仇，他不会拦我，若是我想要别的活法，他也不会记恨我无能。

    左腹的伤没波及脏腑，但也许久才痊愈，有次我打趣问他，要是没留意把我刺死了，当何论？

    他说之前的比试都是用的木棍，权当爷爷带孙女玩儿。但当两人都拿上开刃的刀剑相向时，便是两名剑客，将对方置于死地，才是给对手最大的尊重，这是剑客的规矩。

    但作为爷爷，要是失手杀了孙女，他会陪我一起走，一大家子到了阴曹地府也能团聚。

    不过老头疯归疯，倒提前留意过，挑了把最细最短的剑，还用烧酒浸了一夜。

    自从边关停战后，种将军就被调到了京城，老头觉得汴梁这个地方好，便请他帮忙安顿我。种将军是个念旧情的人，给我发了一身官服，让我去宫中做名女官，替后妃掌管后宫的符节印玺。

    我辞别老头时，他乐了。

    他说，我虽然没有练剑的天赋，倒是出落成几分姿色，若是让圣上看中，薛家肯定能再度兴盛，到时候报个仇自然是易如反掌，大仇得报后，他再找个低眉顺眼的女子替他传宗接代，替我多生几个小叔出来，薛家不至于绝后……

    我笑不出来，反倒还有些难过，我为报仇，练了六年的剑，连个老头都打不过。到头来还不如入宫出卖色相来的方便。

    宫里的活儿确实清闲，俸禄也算丰厚。但后宫妃嫔如云，美事绝无可能落在自己头上。

    我和老头都知道，辞别时他说的是空话，京城与天兴县相隔千里，两名剑客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