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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宫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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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向晚,残阳坠于宫城云阙,飞檐如镜,吊角如钩,云翳鳞片般层叠,被霞光晕红,像红目鲢的肚皮。

    平日里已是就寝歇息的时刻,却因夏至将至,还能借着尚有余温的天光四下走动。

    孟藻与世家女们随太皇太后,在宫城后苑西北角练了一日茶艺,除去午间用膳,孟藻一直没得空歇息。

    元祐年间时兴“点茶”,做法比唐朝的煎、煮都复杂得多,在宫中则更为繁琐,分炙、碎、碾、罗、置、入、注汤、击佛、置托九道工序。

    一日下来,孟藻的腰腹、两臂都深觉酸涨。

    劳累本没什么,反正身处深宫中也无事可做。

    但人人都怕蹭下双唇的胭脂散粉,在众人面前出丑,便都不肯饮茶,最后只好倒进御池。

    入宫三年来,孟藻都未尝过自己的手艺,只是一遍遍看到青青绿绿的丝绢坠下,融化在幽深的池水中。

    要儿伴着孟藻回琼华阁,一路上有些心不在焉。

    孟藻见她斜咬着下唇,眼光从地上的青砖飘忽到天边,又倏地一转,停在周遭的花草的上。

    几日相处下来,孟藻还是摸不清这个侍女在想些什么,今日在后苑点茶时,要儿便在不远处探头探脑,扰得孟藻有些疑惑。

    自打生下来,新物什便从世间接二连三地涌出,其中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不会知晓。

    孟藻最害怕的,莫过于稀里糊涂地度过一生。

    她从儿时起,便痴妄地想知晓一切事情。

    世上的事或许总有水落石出的那天,但人心中的想法,就无迹可寻,哪怕说出来也难辨真假。

    孟藻想问要儿在想什么,但又怕对方误会自己是那种恨不得把眼睛长在下人身上的主子,便迟迟没有开口。

    “孟娘子……”

    要儿先开了口,让孟藻顿时轻松了不少。

    孟藻隐隐有些得意,可算有她不知道的了。

    “要儿,你平日里如何饮茶?”

    “要么煎,要么煮,或者撒上盐、胡椒来吃……”

    “你家是哪里?”

    “秦凤路凤翔府天兴县。”

    “难怪……你那还是唐朝的吃法。”

    “那如今是什么吃法呢?”

    “如今不说吃茶,称点茶。”

    “我看娘子们点茶忙了整日,很是麻烦。”

    落霞将要儿的面庞映地红光万丈,两颗褐色瞳仁里装着亮闪闪的夕阳,孟藻看着要儿,觉得她应是刚来后宫,待得时日稍短,许多缛节还未明晰。

    也正是如此,所以才会换她来侍候自己,那些个手脚麻利的女侍,定是配给更为殊要的妃嫔了。

    “不麻烦怎又会是皇宫呢……”

    孟藻感叹道,心中不由地想起爷爷说过的话。

    这个世道大都是倒置的,吃粮者不务农,锄地者无粮吃,养蚕人穿麻布,遍身罗绮者不识桑。

    愈是高高在上,无需讲究的人,反而规矩最多。

    “要儿也想玩点茶。”

    “点茶不是用来玩乐的。”

    “若是为了饮茶,半刻钟足矣,这样费时费力,人不渴死才怪……只是太皇太后与这些娘子们肃穆庄严,看不出在玩乐。”

    孟藻本想反驳,告诉她这是茶事,或称茶道,当今文人、仕女和士大夫,视其如才学诗赋一般重要,若不懂点茶,定会遭他人取笑。

    但话到嘴边,孟藻又发觉要儿的话也不无道理。

    茶既不解渴,又不充饥,确实是用以取乐的玩物,历多年栽培,灌溉,长成、采摘、冲制,最后却落了个无人饮用,倾倒在御池中,同荷花游鱼相伴的境地。

    如同大宋的许多物件一样,它仅属于挥霍无度的权贵,而难以为庸碌困苦的寻常百姓带来慰藉。

    一股无名的血气涌上天灵,孟藻想要教要儿学点茶,至少让她成为宫城里最会点茶的侍女。

    “要儿,你想学点茶吗?”

    “孟娘子要教我吗?”

    要儿挑了挑睫毛,问道。

    “是。”

    “孟娘子——”

    要儿稍带玩味地望着孟藻的双目,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

    “——不许反悔。”

    本想着她会说“奴奴只是随口一说,怎能劳烦孟娘子”这类话,结果这个丫头却也不客气。

    “要儿,来。”

    孟藻伸出小指。

    要儿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你小时候没玩过拉钩吗,要儿?”

    “拉钩?”

    孟藻掰开要儿的手,勾住她的小指。

    “这叫拉钩上吊,百世不改,万古如今。”

    一个燕巢藏在了琼华阁的屋檐下,前几日总能看到一对燕子夫妇往返巢穴,哺育今年孵出的第一窝小燕。

    孟藻刚入宫时那两只燕子便在那里,不知这已是第几个年头。

    前两日有几只雏燕已大胆地探出头,趁着四下静谧时一个接一个飞出小窝,在无垠的天际盘旋,稚嫩的两翼初次拍打微风,还有些不太熟稔,不敢离地面太近。

    刚出窝的雏燕不敢离家太远,天色一变暗便飞回巢穴,等待爹娘带回小虫。

    它们渐渐初具父母的模样,黑背白肚黑色的胸腹上泛着隐隐藏蓝色油光,棕色两颊,栗色腰身,奶白色肚皮上系着一条栗黄色绶带,圆溜溜的脑袋时不时转动,两瓣纤长尾翼在风中震颤。

    人们常称它们为金腰燕,用来区别黑白相间的普通燕子。

    夜幕已近,燕子们正成群结队地盘旋在琼华阁上空,叽叽喳喳个不停。

    孟藻坐在门前的石阶,望着天上的燕子。

    常言道燕子知孝悌,离巢前会在燕巢上方盘旋半日,以感激爹娘的养育之恩。

    今天应是它们成年离巢的日子。

    天光渐暗,燕子们啼叫着,所围成的圈越来越大,最后几只燕子越过四面宫闱,飞出宫城,各奔东西。

    燕子夫妇在天上待了一会儿,随后飞回旧巢,准备歇息。

    孟藻心想,那个巴掌大的小巢穴里,居然能挤下那么多燕子。

    如今四五只雏燕成年离巢,巢里只剩夫妻二鸟,一定宽敞不少。

    一个月来的叽喳声响终于消停,琼华阁变得静谧许多。不知那两只燕子还会不会继续产子。

    夏日方至,正是春花凋零,果实孕生的时候,那对燕子身强力壮,今年应该会再孵出一巢,然后把它们哺育成年,同它们一起飞上天际,在夕阳斜晖里道别。

    雏燕们也会蜷伏在巢里,一天天等待爹娘归来,张开大嘴讨食,直到羽翼丰满,短暂留恋后一头扎进广阔寰宇,独自捕食,寻找配偶,在天地间一个角落里搭建自己的巢穴,同爹娘一般年复一年地孵化雏鸟。

    只是对雏鸟们来说,无论日后怎样为人父母,或是在何处再度遇见爹娘,在它们飞出宫闱的刹那,再怎么呼号,此生都吃不到爹娘带回的小虫了。

    夜风渐起,不觉有些凉意,日光已全然隐匿进藏蓝色天穹,西边天际却对残阳恋恋不舍,黏连着一丝赤色云翳。

    一支红烛不知何时立在了孟藻身侧,烛苗上下跳动,几滴浓稠的蜡液顺着壁纸的蜡柱缓缓流淌,途中与冷风相遇,凝固在壁上。

    这是一日里最清闲的时刻。孟藻觉得,在宫中的日子,只有这短暂恍惚属于自己。

    凉风在院墙楼宇间蛇盘穿梭,衣物到这时略显单薄,往常秋晴会从屋内拿出绯色狐裘来给孟藻披上,但要儿还未习得秋晴的功夫,不懂将眼光放在主子身上。

    孟藻返回寝阁,宽衣梳洗,点上香炉准备入睡时,看到了要儿。

    要儿躺在孟藻的床榻上熟睡,抱着她最爱的鸢尾花绣方枕,盖着她的蚕丝花罗被,乌黑油亮的长发铺散开一大片。

    后宫的阁殿都有寝屋数间,妃子娘娘睡主屋,贴身的侍女宦官睡偏房,孟藻以为要儿知晓最基本的规矩,会睡在秋晴那屋,谁知她却径直睡在了自己床榻。

    要儿呼吸平顺,双唇微启,露出半颗瓷白的虎牙,宛如在自家床榻上一般安闲。

    孟藻想起,她住进琼华阁三年来,上次睡得这般香甜时,还是去年秋天害了热病,头晕目眩那夜。

    似乎感知到孟藻的灼灼目光,要儿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孟娘子……”

    要儿看到身旁的孟藻并未惊讶,也没有鸠占鹊巢的愧疚,反而打着哈欠,双手轻握拳,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孟藻想要故作威严教训她一番,却不知如何下口。

    她回想起娘亲教过她,名门仕女之道,便是对下人不能太暴戾,会毁德行,但也不能随和,否则他们就不服你。

    孟藻的母亲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淑媛贵妇,孟藻认为,只要把母亲的话一直牢记于心,便也能获得旁人的敬重。

    秋晴八面来风、善于察言观色,无需主子言语,秋晴就能体会她的想法,所以从母亲那儿学来的仕女之道无处施展。

    这次可算碰上不长眼的女侍给孟藻来练手了。

    “孟娘子,要儿在为你暖床,没留意就睡着了。”

    要儿酣梦初醒,眨着映着烛火的惺忪睡眼,让孟藻好不容易鼓起的怒气又泄了出去。

    孟藻不知要儿所说是真的还是扯谎,她的理由有些牵强,但眼神却像林中一头刚刚度过寒冬,抖着身上积雪的小鹿。

    这给孟藻一种强烈的预感:若是此时训斥要儿,便会中伤她原本单纯的好意。

    这样不妥。

    这本是自己在人世上活得最后一年,大事虽无力改变,但这类无关痛痒的小事,不应成为她离世时在眼前一闪而过的缺憾。

    但几日之后,孟藻发现,娘亲的话不无道理。

    琼华阁西北角有一间浴堂,之前住在这儿的曹贵妃独爱沐浴,命人在小阁殿中又辟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偏房,供自己浴洗。

    这年暑气来的晚了些,几近夏至,宫里才有了些温热暖流。

    内侍省的宦官到了这个时节便会烧上热水,供娘娘们沐浴,但位次低微、不受宠的妃嫔却使唤不动他们,不能随时随地洗上热水澡。

    孟藻作为进宫的世家女,只是充实后宫备用人选,自是连前者都比不上。

    不过恰逢这日天子要出宫郊祭,一名叫郝随的宦官为了讨圣上欢心,命下人连夜烧了海量热水,打算浇进御湖,这样天子郊祭回来时,便会看到云雾缭绕的吉兆,他还为此起名为“祥云献瑞”。

    但圣上銮驾还未走出宫城,便折返回去,郊祭也只好择日,不知为何。

    “祥云献瑞”没能实现,反而耗费了上千斤木柴,烧到一半的水也不能就那么倒了,便只好分给宫里的妃嫔女官。

    孟藻就这样分到了一池热水。

    浴堂里雾气蒸腾,一张床大小的石砌浴池深约四尺,水放满后人坐在里面的石凳上,刚好能露出脑袋。

    虽说一大早沐浴有些不妥,但孟藻上次因为什么原因分到热水时,已是去年中元节了。

    不知是不是与郊祭有关,太皇太后今日没有让世家女去后苑习礼,反而让她们在寝阁里歇息一日。

    孟藻打算在浴堂里待上一整日,直到水凉下来为止。

    浴池中的热水散发着湿暖热流,但层层的白雾触上去却冰冰凉凉。

    孟藻褪下亵服,拨开层层云雾,准备把饱受寒凉的肌肤泡进暖烘烘的热水时,她看到了水面上露出的一个脑袋。

    是要儿的脑袋。

    要儿湿漉漉的黑发披散在单薄的肩上,双目微启,面颊潮红。

    “要儿?你怎么在这?”

    上回暖床还有些理据,这次出现在自己的浴池可算是被抓了现行,任凭谁来也百口莫辩。

    孟藻很是气愤,又夹杂着些凉意。

    气愤是因为她从小到大,最见不得旁人用自己的东西。

    而凉意,是她感觉自己被骗了,要儿上次用单纯无知的模样,令自己动了恻隐之心,逃脱了罪责。

    她气要儿坏,气自己蠢。

    孟藻不想再被侍女随意对待了,她要构建起一个良性的主仆关系,否则这个丫头日后定会耍的自己团团转。

    “孟娘子,要儿在为你暖水。”

    要儿仍是气定神闲的单纯模样。

    “水本来便是热的。”

    孟藻冷冷道。

    “天仍是有些凉,要儿怕水不热,便用身子为孟娘子暖水。”

    孟藻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否则一定把她从自己的热水澡里揪出来,扔进宫里的冰井务挨冻去。

    “孟娘子,外头冷,快进来吧。”

    “你出来。”

    要儿似是没注意到孟藻的愠怒,反而为孟藻腾出一块地方来,让孟藻同自己一起泡。

    “与孟娘子共浴,要儿不嫌……”

    见孟藻怔在原地,要儿又补了一句。

    如果是娘亲的话,她会怎么做?

    孟藻思前想后,认为自己必须亲手把要儿拽出来,如果仅是说她两句,她下次还会跟自己没大没小。

    孟藻猛地伸出手抓要儿,却把她给弄痒了。

    “孟娘子,痒……”

    要儿抓住孟藻的手,咯咯笑着,眼睛弯成了初五的月牙。

    看到那一弯月牙,孟藻抓她那只手突然变成了新生的羊羔,只有柔软的皮肉,而没有骨头。

    很多事,不是自己想做就能做到的,孟藻在心里轻叹。

    孟藻轻轻拨动水面,把水溅了要儿一脸。

    要儿脸上、睫毛上挂着一颗颗透明的水珠,她有些不解地看着孟藻,好像不知道对方是何意图。

    孟藻凑近要儿,用拇指轻轻将她脸上的水珠刮下。

    “一起吧。”

    孟藻在她耳畔喃喃道。

    要儿还没反应过来,孟藻便坐进浴池,一脸坏笑地将水泼到要儿脸上。

    “孟娘子,别泼了,这样水凉的快。”

    要儿一边抵挡一边说道。

    “不是有你给我暖水吗?”

    孟藻笑着,将周遭的热水悉数泼向要儿,要儿被水泼地连连擦脸,片刻后也学着向孟藻泼水。

    笑声与水珠碰撞在青砖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一种久违的感受涌上孟藻心头,像被风吹落的蒲公英落在鼻尖,又像手心里攥着一颗在河边被晒得滚烫的光滑鹅卵石。

    十六岁之后,这种感受便再没出现过。

    琼华阁的浴堂里水珠四溅,孟藻与要儿正享受着意外得来的热水,以及意外得来的嬉戏,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挑开了浴堂的帷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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