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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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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过得尤其慢,陆庆归觉得那几十日的光景犹如几十年春秋。他从未过得这样清闲,有时候从午后打盹,睡到日头落山,醒来吃一碗百禾下得面条,然后看书,看累了,又睡过去。

    他更喜欢下雨天,路面湿漉漉的,台前院后的青石砖路上长着青苔,他哪也不用去,穿得一身厚绵衣坐在长廊里,百禾有时候过来给他掏耳屎,他斥责她下手太重,要自己来。

    他这一身伤啊,涂涂抹抹得总算好了一些,但还是不能吃力。陆鸿华日日千叮咛万嘱咐,让下人们多看着点他。每一天,陆鸿华都要来问他四个问题,感觉好些了没有?早上想吃什么?中午想吃什么?晚上想吃什么?

    原来父爱也能如此琐碎。他在陆家待了二十多年,才第一回体会到这种滋味,并且是用他一身伤病换来的。

    有时候他心软了,就会想想从前的事,将陈年旧帐翻开摊到自己面前,时刻督促着自己不要轻易忘记。

    只不过如今他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后,对许多事情都看得淡了些。每当陆鸿华陪着他在林园里小转的时候,他也开始顺着老父亲的意,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

    陆庆归前前后后静养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他没有踏出陆家大门半步,后院林子里有几棵树,院前有几块砖,他都数了百儿八十遍了。他的时间很多,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所有时间里他都在放空,神游,他想了很多,突然觉得做个病秧子也挺好的,有人疼有人爱,最重要的是,病秧子有自知之明。

    不再去想一个他得不到的女人,他觉得轻松无比。

    一个多月内,张家没有来过一个人,这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一个入过牢狱受过鞭刑的人,本就低下的不忍直视。

    他的赌场败了,身体也败了,连同他好不容易骄傲起来的心,都一同败在了上海。

    ·

    年前孙缪光张罗起了酒宴,主要是想请张家和陆家一起过来聚一聚,顺便叫了全上海所有叫得上名的商老爷。

    陆鸿华本不打算带陆庆归去,如今他身上的伤还没全好,酒不能碰,人不能推的,去了也是傻愣着坐在那。可陆庆归自己却说想去看看,理由是,他已经很久没见陆大小姐了,不知道她在孙家过得好不好。

    老爷子也没二话的依着他,索性就当是一起吃个团圆饭了。

    孙家总爱将场子布置地锦天绣地,偌大的一处别墅,从迈进大门就能听见喧响的乐声。陆庆归裹着白貂绒大氅,浅屈着头,跟在陆鸿华身后。

    陆慕林欢喜地跑去迎他们,孙家那父子俩也从她后面慢慢走过来。

    “爹!”陆慕林跳起来雀跃地抱住他。

    陆鸿华笑得合不拢嘴,却假意生气,拍拍她的背道:“这么大人了!快快!松手!像什么样子!”

    “怎么了?你是我爹,什么时候都能抱!”

    她放开手,一副得意的模样。

    陆庆归本以为她嫁了人,能收一收性子,却没想到,孙哲穆这小子竟也给她宠上了天,如今看来,她比在家的时候还要放肆些。

    “岳父好。”孙哲穆称呼他。

    陆鸿华点点头,孙缪光接着说:

    “陆兄可算来了!里头人都差不多来齐了,就等着您二位啦!庆归伤养得怎么样了?好些了吧?”

    松子营一事,上海闹得沸沸扬扬,自然已是人尽皆知,好在有张先生出马,保足了陆庆归的颜面,最后只叫人觉得他是平白无故倒了场霉运。

    陆庆归淡然道:“多谢孙叔叔关心,已经好多了。”

    陆慕林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这个弟弟。确实消瘦了不少,面色苍白,嘴唇也淡的泛白,然而除了余留的伤疤外,整张脸还是极致的俊美。她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这个弟弟长的要比她标志得多,或许这也是她从小讨厌他的原因之一。

    “外面风大,快进来吧。”

    她走到后头,一边手挽着陆鸿华,一边手挽着陆庆归。

    走进大堂内,陆庆归的两只眼睛就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他四处寻找那个他已许久没见的女人。然而只几秒的时间里,他就寻见了她,一身亮红色旗袍的她,在人群里是那样的出众,在所有女人都崇尚各式各样的洋装的时候,只有她一人还是依旧深爱着旗袍。

    不用他左右纠结是否见她,孙缪光就主动将他们带到了她的身前。

    她举着酒杯,正和人谈笑。

    “张太太。”

    陆鸿华冲她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她回过头来,上扬的红唇立时掉了下去。她的眼睛也不再受控,从头到脚地打量着陆庆归,生怕遗漏了哪一处部位。时隔那么久,她终于见到了干干净净、衣衫齐楚的他。

    可如今的他,屈着脖颈,低着头,并不太冷的天穿着他从前三九天都不曾穿过的大氅,显得那样沧桑,又显得那样虚弱,像个已垂暮的耄耋老人,又像个大病初愈的孩子。

    她笑笑:“嗯,来啦,傅初在那边呢。”她说着朝远处指了指。

    陆庆归颤了颤双睫,仍不敢抬眼正视她。

    随后一旁的丫鬟递给了陆鸿华一杯酒。陆庆归没吱声,独自往另一边没什么人的角落走去,这场宴席本就跟他没什么关系。

    他在角落里坐着,头顶的光飞来闪去,衬得他在那簇暗处中格外孤独。陪着他的,只有一杯清水,清水至清,甚至倒映不出身旁那些斑斓的影子。他在一片觥筹交错的繁华境里,只仅仅望向那一身亮红的旗袍裙,它是乱花迷人眼里最鲜艳的一朵,有了这一朵在他眼前,其余所有,他都再也看不见。

    他就这么在角落里注视着她,看她喝酒,点烟,撩散头发,看她被她的丈夫轻轻地挽着,和各种各样的男男女女碰杯洽谈,嘴里聊的话,离他十万八千里远。

    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一个病秧子,一个有了自知之明的病秧子,也仍会对得不到的东西抱有不死的觊觎之心。

    眼前的光四处横落,他的眼睛要被刺地流出泪来,他觉得自己龌龊至极,为什么要对他人之妻心存执念,可又是为什么,她早早地就成了他人之妻。

    他难受的要死了,不知不觉胃痛起来,他紧紧攥着腹部的衣裳,眼睛却还是难舍难分地盯着她看。

    她或许…是决定好了吧,或许想通了,也放下了,还是说,她从来就没有为他们这段感情挣扎过。他养伤的那么长时间里,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他,一次…也没有……今日相见,她也未提半句关于他的话。

    怎么就如此生分了呢?就一瞬间。

    他胃疼的厉害,忍不住倒在了地下。许许多多的人奔向了他,陆鸿华、陆慕林、孙哲穆,他们都跑了过来,将他从地上扶起,唯独张太太,那个张太太啊,呆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向前。

    因为只是疼地跌倒,但意识清醒,也没有晕,孙缪光便派人将他扶进了客房里休息。

    陆庆归真是休息够了,他不想再睡在床上,一个劲儿地说自己已经没事了,要爬起来到饭桌上吃饭。

    底下那群人确实都在吃饭了。吃着吃着,陆慕林身边的丫鬟走过来说:“陆老爷,汤熬好了。”

    “噢,给我吧。”他伸手去接。

    “什么汤?”孙缪光问。

    陆慕林回答道:“噢,爹让人熬的养胃汤,给庆归的。”

    孙缪光:“你去送什么,让丫头们去送就是了。”

    陆鸿华:“不用,他们毛手毛脚的,要是不小心洒了,烫到哪处的伤,那怎得了。”

    孙缪光:“哟,舐犊情深啊,陆老爷爱子之心可以理解,只是这满桌子的菜都上齐了呢,你不在,我们这酒还怎么喝啊。”

    陆鸿华:“唉呀,酒喝不喝又有什么…”

    “让他婶婶去送吧。她不喝酒。”

    张傅初忽然插了一嘴。

    让张太太去送汤?这哪说得通?轮谁也轮不着她啊?在座的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宋枯荣更是惊恐。

    孙缪光:“啊…啊?”

    “没事,他们婶侄情深,也该见见面了。”

    他伸出手给自己倒酒,冷冷地说。

    她知道张傅初话里有话,这般说显然是故意想给她难看。

    “好啊,我去看看我这小侄儿,来,给我吧。”

    上一秒她还气得脸色铁青,下一秒她就作出毫不觉意的样子来,笑着从陆鸿华手里接过汤碗。

    他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试探她么?那她就偏要装出清者自清的样子来给他看。

    “我真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我不起来,你们去吃饭吧,不用管我。”陆庆归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对那些丫鬟说。

    心里还想着:孙家的床是从哪弄来的,太软了,睡着实在难受。

    “呃…张太太。”丫鬟们齐声称呼道。

    陆庆归抬头一看,真的是她!她怎么上楼来了?什么理由?什么身份?

    她手里端着一碗汤:“我来给陆少爷送汤喝,你们先下去吧。”

    丫鬟们乖乖点头:“是。”随后关上门,下了楼。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庆归很想抬起头看她,可当她一步步走过来时,他觉得自己的胃像被紧紧地揪住了般连连阵痛。他恨她,他不想看见她。

    宋枯荣坐在他床前,端在手上的碗向上直飘热气,她舀了一勺汤,递到他嘴边。而他却紧闭唇齿,一动不动。

    看他一直低着眼,她问:

    “你不想见我?”

    他顿了顿,说:“你不是也不想见我么?”

    她无奈:“喝汤。”

    “不想喝。”

    “你爹让人熬的。”

    陆庆归这才将头缓缓抬起来,和她四目相接。她又一次看清了他脸上的伤,一瞬间眼神呆滞,鼻子发酸。

    他讷讷地将碗从她手里夺过去,脸在抬起和放下间显得十分不自然。

    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喝,后来干脆举起碗一饮而尽。宋枯荣眼眶泛红,看得入了神。

    他将空碗递到她跟前:“喝完了,你下去吧。”

    “庆归。”

    她唤他,声音沙哑。

    他像没听见,把碗搁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她说:“你是不是在埋怨,我没有去看过你。”

    陆庆归盯着她,摇了摇头,“怎会。张太太有自己的事要忙。”

    尽管他有许多更想说的诚心话等在嘴边,可他还是忍不住地去讲这些赌气的话。

    “让我看看你的伤。”

    她伸手就要去解他里衣的扣子,他忙将她的手甩开,小声斥说:“没什么好看的!”说完,他咳嗽不止:“你不用假惺惺了!”

    “我救了你啊。”

    她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句话的。

    他面白如雪,冷戾地望着她:

    “是你丈夫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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