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秋日晚霞似一道红纱镶在天边。只零星几户的烟囱里冒着孤烟,偶尔几声犬吠划破寂寥,余音遥远悠长。
灶膛里点了火,塞两把豆萁,周芜拍掉身上的碎屑去井边冲洗花生。今年的花生还不错,个头饱满,盐水煮一煮最适宜下酒。
“安宝,快把门关好。”
院子里,林氏与安宝正在捉鸡。赵怀游回来,一家人算是齐了,林氏不仅将藏起来的肉干和酒都拿了出来,还打算杀只鸡。
“娘,阿游带了些香辛料回来,咱们吃辣子鸡丁吧。”周芜有点馋了,还是赵怀宝在时吃过。
林氏也不禁咽了口口水。不过,她拎着鸡翅膀,道:“今日不做,姚家那一家子定要跟着来蹭饭,到咱嘴里就没几块哩。等过几日,咱们偷偷做了吃。”
周芜一想,也是。
安宝蹲在林氏旁边看她杀鸡,先抹了鸡脖子,再用烧开的开水烫了鸡毛。小小年纪一点也不怕,林氏说跟他爹小时候一个样。
“他三伯娘,你家养的大公鸡可真肥。”
听声音就知是赵怀游的二舅母,她的嗓音尖细,和她那丰满的身形不大相配。
周芜往外看了眼,正如林氏说的那般,赵怀游去接姚氏,这一家子必会跟过来。
林氏操着一口阴阳怪气的调调:“哟,他二舅母来啦。”
姚氏怕她俩吵起来,忙道:“三嫂,我帮你打下手。”
瞥见姚氏手里拎了一篮子柿子,难得,这抠门的一家子还有往外出的时候。
进了厨房,姚氏小声道:“三嫂,我娘家就剩这一个兄弟了,你看在怀游的面子上,别跟我二嫂计较。”
早年赵怀游的二舅舅入赘去了王家,也因此避过了大水。得知这头的人都没了就剩房子和田地,姚二舅就带着妻子回来了,连带着一儿一女也改了姓。一家子好吃懒做,哦,倒也不全是,姚氏那个侄子算是歹竹出好笋,人老实还会打猎。
周芜拉了林氏一把,林氏撇撇嘴没再言语。
周芜同姚氏道:“这柿子不错,回头做成柿子饼。”说着她出门谢了姚家二舅母。
王氏上下打量周芜,周芜只作不知。
厨房里,她一走,姚氏就朝院子里的侄子抬了抬巴,“三嫂,你看我之前说的事,还成不?”
姚家侄子人憨厚,话不多,长得嘛端端正正的,单拎出来放一边还能看,但在阿芜面前,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配。”林氏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姚氏想说,怎么就不配了,她侄子还是头婚哩。院子里忽然就起了争执。
赵怀游的表姐问周芜要两个香囊,不等周芜说话,安宝便冲过来要钱,“七文一个。”祖母交代了,要仔细盯着家里来的人,不做赔本的买卖!
“嘿,你个抠门的臭小子,我家一篮子柿子还换不得你两个香囊了?”
赵怀游皱眉道:“柿子我给钱了,给了二舅母。”
“啥?”
“娘,你作什么收表弟的钱。”
“就是。”
王氏被丈夫、女儿、儿子连着质问,气道:“咱们是家大业大还是腰缠万贯呐,你们一个个净胳膊肘往外拐。”
“怀游,你舅母收了你多少,舅舅还你。”
“姚立本你哪来的钱?藏体己钱了?好你个姚立本!”
姚家夫妇满院子追打,姚氏赶忙出来拉架。姚贵虎不好意思地对周芜道声对不住。
周芜摇头:“没什么,热闹点挺好。”
赵怀游从姚贵虎敦厚的脸上瞧出了些羞赧,不禁皱了眉。
晚饭,林氏再不喜姚家也没吝啬,饭管够,酒管喝。
一开始还都高高兴兴,后来姚家二舅喝醉了,说起前些年的旧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索性也都吃饱了,就这般散了席。
赵怀游送完二舅回来,隔壁漆黑安静,应当是睡下了。
姚氏在灯下缝补他的破衣裳,赵怀游问:“表哥是怎么一回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成?”
“你这孩子,怎骂人哩。”姚氏斜他一眼,“你表哥稳重,有手艺,还顾家,这等好人你跟三嫂咋还都不满意哩。她一个寡妇还想找什么样的?”
赵怀游一听三伯娘不满意,便放了心,又听后一句,心里不大高兴了,“寡妇又怎的,阿芜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再好看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不止相貌,她有胆识,有能力,与表哥根本不是一路人,不配。”
“再有胆识,再能干,她不还是个女子,且拖着个孩子哩,还能飞上天去不成?”
赵怀游与她说不通,干脆道:“反正阿芜的婚事她自己做主,你们莫管她。”
姚氏气得放下针线,“你到底是谁的儿子,怎偏帮外人呢?”
“我哪晓得,娘说我是谁的儿子,我便是谁的儿子。”
姚氏被他逗笑了,瞪了他一眼,“浑小子。”缝好了破洞,咬断了线,叫他早些去睡。
清晨醒来,床上只剩周芜一个。她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做了一夜噩梦,闭上眼又浮现厮杀的场面。
“怀游叔,你真厉害。祖母,看我,我骑马哩。”
安宝欢快的笑声透过窗户,窗外阳光明媚,周芜弯了下嘴角,从被窝里起来。
安宝骑在马上,赵怀游在他身后护着。转眼间,嘚嘚的马蹄就到了跟前。林氏瞧见这畜生便心里发憷,“好了好了快下来,这般高,摔着怎生是好。”
安宝还没玩够,小眼神去瞅他娘。
赵怀游也看着周芜,她在井边洗脸,水珠顺着她的脸庞滑下来,白得发光。
“再骑一圈罢。”她说。
“娘最好了!”
林氏瞥了下嘴,不赞同道:“你不能这么惯着他。”
明明平日里最惯着安宝的是她自个儿。擦好脸的布巾挂上晾衣绳,周芜道:“安宝难得尽兴玩耍,有阿游护着哩,他便是自己出事,也不会叫安宝伤着。”
这么一说,林氏也没话讲了,告诉她锅里给她留了粥。然后,晒花生去。
周芜起得晚了,花生都摘完了。
等她吃过早饭,赵怀游带着安宝去山上砍柴,足足砍了一板车的木柴回来。他一边卸车一边道:“三伯娘,山上有几棵树不错,正适合修房子,回头我找表哥一起去砍了。”
林氏看了周芜一眼,道:“瞧见了吧,家里还是要有个男人在的,有的事女人做不来。”
说到改嫁,赵怀游皱了眉。
他见周芜不说话,只捣她的香料,也不知是不放在心上,还是打算全由三伯娘做主了。
婚姻大事,她还是得多多考虑才对。
赵怀游丢了手里的木柴,走过去道:“表哥他人是不坏,但过于木讷,不适合你。”
他高高的个子投下一片黑影挡住了周芜的光,她抬头冲他笑了一下,“晓得,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挥挥手,赵怀游便乖乖让去一边,光又落在她眼前,细碎的光就在她纤细的手指上跳跃,最后和捣成粉末的香料一起装进封闭的香囊里。
周芜见他还在一旁站着,抬头问:“你们下一趟何时走?”
她的脖颈细长,阳光下莹白有光。
赵怀游低下头说:“少东家说收了秋茶便走。”
说起秋茶,林氏问:“今年茶价几何?”
“比往年高不少,一担十五六两。”
“啥,十五六?毛茶?”林氏惊道。
赵怀游点头,“今年种茶的少,好多人家都改种了豆子。产量一少,故而价高了。”
林氏听了后悔不迭,对周芜道:“该听你的,不该全种豆子。”
“无碍,多种些粮食也好,反正咱们自己也是要吃的。”
林氏又问粮价几何。
大家都种粮,自然粮价寻常,不及茶叶。
林氏叹道:“那、咱明年还是种茶罢。”
都种茶,到明年就又是另一个价了。这话周芜没讲,而是问赵怀游,“你可知县里哪位先生颇有名望?”
赵怀游想了一想,道:“你想送安宝去县里读书?”
正搬木柴的安宝听到自己的名,抱着木头跑过来听。
周芜笑了一笑,说:“我想着今年挣得不少,加上手里这一批香囊,该有个十来两了,便想着给安宝找个好一点的夫子。”
林氏道:“去县里读书,要走好远哩。”
赵怀游略一思量,抬眼去看周芜时,她也正好在看他。她盈盈笑着,赵怀游脑中灵光一闪,忽而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道:“倒是听说有个先生很是不错,教出了好几个举人老爷。可惜咱们这儿离县城远,路上不大安全。不若,在县里租个小院子,最好临街,三伯娘平日里可做些小买卖,你的手艺最是好,不怕挣不着钱。”
周芜听了忍不住心里夸,小时候的憨憨真是长大了。她起了一个头,他倒是连她心里想的都一并说了。
在她赞赏的目光下,赵怀游不禁弯起嘴角,一双笑眼也弯成了月牙。
林氏却是摇头:“这不成吧,去了城里吃啥喝啥?烧个柴还得使钱买哩。”
赵怀游张了张口要劝,倒是周芜先说了。
“不急,先去打听打听那夫子的德行,再商议也不迟。不过,娘的手艺是真的好,做绣活也好,做吃食也罢,定是不愁卖不出去。我估摸着等手里这一批香囊出手了,今年挣得钱比种地要多哩。”
林氏听着,也在心里盘算,两石米才一两银。她去田里看过,自家稻子的收成满打满算能有个六石吧,加上豆子花生,所有粮食折算下来也就六七两银,也就是卖一趟货的钱。
再说她的手艺,不是她自夸,十里八村没一个比她灵巧。
她摸了摸安宝的脑袋,道:“那就先去看看,这回定要给咱安宝找个好的先生。”
周芜心里小小的松口气,就怕林氏舍不得家里的地,笑着道:“趁着还没收稻子,咱们赶紧将最后一点布做完了,也好让阿游稍出去卖。”
林氏不自觉点了头,手上也快了。心里想着,大不了到时她村里县里两头跑就是。
…
快到晌午,周芜去做午饭。其实,倒也不必做什么,昨夜吃剩下的饭菜,稍稍热一热便成。
刚起身,见姚家兄妹俩来了。
姚贵虎手里还提着两条大黑鱼。他不太会说话,站在周芜面前拘谨得很。
他妹妹姚花儿昂着下巴道:“我哥哥一早上去弄了两条大的,可不白吃你家的。”
周芜不跟他们客气,接过了绑鱼的草绳,放去缸里先养着。
姚花儿没急着走,反而跟周芜聊起来,“哎,听说你们村出了个官太太哩,你们瞧见过没?长什么样?”
“官太太?”鱼入了水缸,翻腾两下,周芜抬手擦去脸上的水珠,迟疑一下,“你说的是张家的张喜儿?”
“对对对,听人说‘喜儿’‘四儿’的,你认识她不?”
周芜与林氏对视一眼,还真叫她成了事……
婆媳俩一问三不知,姚花儿便没了兴致,拉着姚贵虎回家去了。
她一走,林氏心底里的慌张就显露了出来。
周芜安抚道:“莫怕,她一个丫鬟不至于短短几日工夫就挤走了正室。我们明面上并未与她交恶,她便是心里打了坏主意,我们想法子应对便是。”
接着对赵怀游道:“你下午去县里走一遭,去看看房子顺道打听打听情况。”
赵怀游点头,吃过午饭,匆匆骑上马走了。
到傍晚,太阳快落山了才回来。却不是一人,还有沈少东家,沈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