汧州篇(三)
霍昀听罢连连点头,紧抿着嘴似在憋笑般说道:“宋知州这个提议实在不错,谢御医,依你看呢?”
谢时抬手挡了挡嘴角忍不住上扬的弧度,点点头应好。
这宋知州一见两人都应允,激动地一拍大腿,“啪”的一声尤为响亮。宋知州扭着肥胖的身子硬生生挤进谢时和霍昀两人之间,而后一手挽着一人,哥俩好似的就往门口走。谢时和霍昀就跟俩布娃娃一样,被宋知州拖着往外走。
街上的氛围一如刚刚的古怪,即便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但昂首挺胸、目视前方的也就谢时一行三人,搞得这三人仿佛就是那欺霸乡里、目无法纪的恶棍。
宋知州热络地向二人介绍着当地的特产,说着一些家长里短这类的话。谢时时不时应着宋知州的话,其间还发现了百姓们对宋知州的态度十分友好,就像自家人般的亲切。宋知州一走近哪个摊子,摊主便会让宋知州捎点什么东西走,比如塞把葱、给俩萝卜,还有个买胭脂水粉的摊贩子,硬是把两盒胭脂塞进宋知州的衣袖里。
宋知州本是不依,结果那摊主苦口婆心地劝着,说什么以宋知州这般玉树临风的样貌,学那角儿反串也定是惊艳绝伦。宋知州一听居然喜滋滋地收下了,霍昀嘴角直抽抽,心说这宋知州心里还真是没点什么数。
“哎哟喂,下官一看霍大人您这表情就知您定是误会了。”宋知州扶了扶肚子,摇头笑道,“这胭脂都是捎给后院几个姑娘的。这姑娘大了,爱打扮了,人之常情嘛。”
谢时莞尔,道:“宋知州也是有心。”
宋知州笑而不语。
三人复又前行,谢时正听着宋知州唠着汧州城的人文历史,便听不远处传来痛苦又冗长的“哎哟”一声。谢时看去,便见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家躺倒在地上,一手捂着腰直哼哼。再看周边走来走去的,竟是无人上前帮忙。
谢时微微皱眉,当即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老人家扶起。他本是想要带老人家到知州府去,好为老人家好好检查一番,看看可有伤着哪处。没想到那老人被谢时扶起来后,欣慰地笑笑,抬手拍了几下谢时的肩膀便扬长而去。谢时捂着被拍疼的肩膀,一脸震惊地看着老人健步如飞的背影。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身后有小孩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谢时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三四岁大的娃娃坐在霍昀跟前哭得不行,手里还抓着根糖葫芦,再仔细看,谢时才瞅见霍昀的衣摆上沾着一滩黏糊糊的糖渍。多半是那娃娃不小心撞到霍昀身上去了。
“哎呀霍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宋知州小眼睛瞪得老大,惊得脸上的肥肉都在发颤。他拉了拉娃娃的手,尖着声音急道:“还不给大人赔不是!”
霍昀听着宋知州这声音,脑中迅速浮现起一只被人揪着脖子的肥鹅,不由得抖了抖身子。他叹气,无奈地摆摆手,道:“罢了,小孩子走路走不稳也正常,还是寻他爹娘来带他回家吧。”
宋知州闻言居然抬手抹了抹眼角,而后朝旁边招了招手,一对年轻夫妇小跑过来将那还在抽噎的娃娃抱起就走。霍昀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旋即又见站在前边的谢时已经被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缠上了。
那乞丐居然抱住了谢时的小腿,眼见着就要贴上去。霍昀两眼一眯,沉着脸走过去。
“大人行行好吧!”乞丐大声囔囔着,紧紧抱着谢时不放。谢时也不好将人踢开,只好为难地皱着一张小脸。霍昀迈着大步走过来,一把拽住谢时的胳膊将他带着自己身后护着,而后摸出几块碎银塞进乞丐手里,道:“好了好了,快走吧。”
乞丐双手捧着银子,忽地站了起来。他一伸手朝着霍昀用力竖了个大拇指,而后咧嘴一笑,那牙白得直打眼。霍昀看着眼前那根大拇指头,抽了抽嘴角硬是压下心里头那股想骂人的火气。
他回头去看谢时,两人已然在彼此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不对劲——不知是该说这些人演戏演得实在太生硬,还是该说宋知州的反应太过浮夸,总而言之这片空气中都弥漫着作妖的气息。
谢时看着宋知州两手捂着脸不敢看自己的模样,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话了。他无力地拍了拍霍昀的肩膀,示意让霍昀去问个究竟。
霍昀甩甩手,慢慢悠悠地走到宋知州跟前,而后两手背后着说了句:“宋知州别遮了,你这两只手都没捂住你一半的脸呢。”
宋知州闻言,这才不情不愿地拿下手,对着霍昀尬笑几声。霍昀面无表情地扯扯嘴角,幽幽道:“这莫不是汧州城地方独有的迎客方式?先请个老当益壮的老人来躺地,再请个奶娃娃撞人,最后邀个乞丐串场。你说呢,宋知州。”
宋知州面上一阵尴尬,他抬手擦了擦额上满布的汗水,眼神瞟向站在四周围的百姓身上。百姓们仍旧是低着头,却是抬着眼睛艰难地与宋知州遥遥相望着,一双双平凡的双眼隐有希冀与期待。
谢时见宋知州眼神,才顿觉身边一直走动着的百姓们早已纷纷停止脚步,此刻已经将他、霍昀和宋知州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谢时见状,心里已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唉,事已至此,下官便不再隐瞒,实话实说罢了——”宋知州脸上隐隐有悲痛之色,他定定地看着谢时和霍昀,倏忽间红了眼眶,而后竟在众人面前,直接跪了下来。
谢时一惊,张嘴欲要阻拦,宋知州却是先一步开口,哑声道:“两位大人且听下官一一道来。话未说完,下官是不会起身的。”
此刻的宋知州脸上哪还有刚刚那般滑稽又做作的神情,他耷拉着眉眼,眼底满是沉痛与决绝。
谢时和霍昀对视一眼,心里已然知晓这汧州城必然潜藏着什么秘密——一个让整个汧州城都如燕巢危幕、踞炉炭上的秘密。
“不知两位大人可否知晓寒清山庄?”宋知州愁眉紧锁,语气却是异常的平静,恍若是在叙说事不关己的内容,“寒清山庄堪称江湖第一山庄,在庙堂、江湖皆有不容小觑的势力。”
“寒清山庄……据说其庄主百里孤途生性暴戾恣睢、为鬼为蜮。宋知州你所要说的事,难不成与百里孤途有关?”谢时似乎是觉得一直让宋知州跪着跟自己还有霍昀说话实为不妥,便委身蹲下,与宋知州平视着。
谢时仰脸看了看霍昀示意他也蹲下,霍昀见谢时缩成一团还小动物似的扬起脑袋,用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自己,顿觉一阵手痒,恨不得将谢时搂进怀里狠狠地揉着。只是当下苦于人多,只好在心里暗暗叹气,顺了谢时的意蹲下身来。
宋知州见两人蹲下,差点老泪纵横。他吸了吸鼻子,接着说道:“此事与百里庄主并无瓜葛,其始作俑者便是那山庄的二把手——乔羧。”
“乔羧……”霍昀低声念了句宋知州口中提及的名字。
“汧州城里那些脏心烂肺的混蛋巴结了乔羧,开始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以此牟取暴利。”宋知州狠狠地说道,脸上的肉紧紧绷住,“他们干什么不好,偏偏——偏偏去拐卖这城里的小孩!”
“被拐走的孩子里面,有的是城里的流浪儿,有的则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些孩子……有的被卖进秦楼楚馆,有的被调/教成骗子、盗贼,有的、有的甚至被卖给那些丧尽天良的修灵之人,活生生被丢进熔炉当成修灵的引子!”宋知州紧紧攥住拳头,猛力砸地,“我宋某人身为汧州知州,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无辜的孩子惨遭毒手却又无可奈何,我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啊!”
眼泪止不住地从宋知州的眼里淌出,只是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哭出,仿佛一座巨大而缄默的雕塑,跪在地上痛彻心扉地哭着。
谢时垂眸,他知晓从一开始汧州城上报挖到造王一事必有蹊跷,只是他未曾想到这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件事情。
他看向霍昀,霍昀此时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霍昀英俊的面上如同覆着一层冷霜,眼底更是恍若凝有寒冰。
“那上报朝廷说挖掘到造王一事……”霍昀沉声问道。
宋知州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水与鼻涕,哑声道:“下官心知凭我一人之力无法与寒清山庄抗衡,也曾多次上报知府大人,以求相助,可是却屡屡遭到乔羧的暗中阻拦。无奈之下只好谎称挖到造王,希望皇上能派人来细查,如此一来,这汧州城也便有了一丝生机。”
宋知州说罢,猛地磕了个响头。他的脑门抵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求两位大人救救汧州城!”
说罢,谢时和霍昀尚且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见围在周遭的百姓们哗啦啦地全部下跪,而后跟着宋知州一样,纷纷叩首,齐齐高呼:“求两位大人救救汧州城!”
不知何时从何地飘来低压的乌云在天幕堆积,接连成片的云块仿佛阴沉的厚铁重重压在众人身上,又似缠布将世间万物紧紧裹住,难以呼吸。
谢时抿唇,眼神投向身侧的霍昀。霍昀正低着头,从谢时的角度看过去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只是他隐隐能够感觉到霍昀周身的灵气都在地波动着,急促而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