汧州篇(二)
谢时看着来来往往无一不是低垂着头的人们,心里蓦地升腾起一丝异样之感。先前他便对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抱以不解与怀疑,如今到了这汧州城内,撞见这般景象,胸中那片诡谲的云雾不但没有减散,反倒凝聚更多。
他这想着,忽觉有什么东西撞到自己的小腿之上。谢时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一个丁点儿大的孩童,许是走路不仔细瞧,便直接撞到了谢时身上,这会儿摔了个屁墩儿,两眼浮着泪花。
没等谢时弯腰去将小孩扶起来,那孩子便哇的一声大哭,边哭边喊着“不要抓我”这类的话。
霍昀和谢时顿时一阵尴尬,心说这不得被旁人误会自己欺负小孩吗?只是出乎两人意料之外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问上几句——甚至是往这边瞅几眼都未曾。
霍昀见状敛起眉头,他蹲下身将哭哭啼啼的小孩扶起,哄了几句却是无用。幸好谢时拿了颗糖出来,小孩才渐渐止了哭声。
“这些人……”霍昀话没说全,但是谢时却知道他的意思。
“倘若只是被一般恶霸欺横,尚不至于如此。”谢时帮小孩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若有所思地说道。
霍昀摸摸下巴,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弄得这满街的人都成了惊弓之鸟。走!去知州府!”
谢时对着还在吸鼻涕的小孩温柔笑道:“小弟弟,你可知知州府往哪儿走?”
小孩咬了咬嘴里的糖,连连点头。他一抬手指着街头的方向,懦懦道:“往、往前直走……第一个路口右拐,走到尽头便是了。”
谢时轻柔地摸了摸小孩的脸蛋,起身和霍昀一起按着小孩指的路走去。
等二人行至知州府衙门口时,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是否是那小孩指错了路。如若不然,这般破旧的官府,谢时和霍昀还是头一遭见到。暂且不说门前青苔遍布的台阶,偌大的一个知州府衙,挂在顶头的“汧州府衙”牌匾,四个大字的鎏金漆竟然掉了一半有余。
“汧州府虽不足称富裕,但也不至于这般模样吧?近几年又有朝廷政策扶持,怎会连个牌匾都修葺不了?”霍昀说着,又看了眼杵在门口的两个衙差,脸上瞬间露出嫌弃的表情。
只见在那朱红的大门两侧,各站着一名衙差。就跟说好的似的,两个衙差一个像竹竿,一个似冬瓜。两人杵在门口,正张着嘴打瞌睡,呼噜声打老远外就能听见。
霍昀啧了一声,几步上前走到鸣冤鼓前抄起棒槌猛力一砸,那俩打盹儿的衙差瞬间被吓得一个激灵,扶着衙差帽瞪大眼睛看向霍昀。
“你你你——你哪儿来捣乱的!走走走!”冬瓜挥手赶着霍昀。
霍昀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抬手按在冬瓜头顶,道:“去通报你们知州一声,说顶上有人找他。”
冬瓜整了整帽子,回过头和竹竿俩人面面相觑。他见霍昀和谢时二人气度不凡,周身又隐有灵气围绕,心下计量一番还是决定进府里向知州通传一声,免得耽误大事。
“你俩先在此等候,我进去通报一声。”冬瓜说罢,便弹球似的一颠一颠地往里跑去。
霍昀和谢时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忽地听见有人吭哧吭哧地喘着气,由远及近;又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重重砸落在地的声音。
待那冬瓜衙差领着汧州知州跑出来时,谢时和霍昀才恍然大悟——那重物落地的声音,可不就是这汧州知州跑动时的动静吗?
若要说冬瓜衙差是小冬瓜的话,那这汧州知州便是小冬瓜不知道哪个辈分的爷爷,比起小冬瓜还要大上好几号。
“敢问二位……可是京里来的大人?”大冬瓜问道,眼里莫名闪着热切与希冀。
霍昀点头,眼神从大冬瓜高高隆起的圆肚子上滑过,道:“在下霍昀,这位是谢御医,奉皇上之命特来汧州细查造王一事。不知知州大人贵姓?”
“两位大人有礼,在下免贵姓宋。”宋知州朝二人行了作揖礼,不过许是被突出的肚子限制了动作,所以看上去便显得有点滑稽,“两位里面请,我们进屋再细谈。”
谢时一进府衙,便隐隐听见似有孩童嘈杂声。他看向霍昀,显然对方也听见。宋知州见二人神色,了然一笑,道:“两位大人见笑,许是后院的孩子们又闹上了。”
“宋知州膝下多子,实在有福。”谢时客气说道。
岂料宋知州却摆了摆手,笑道:“谢大人误会了,这后院里的孩子并非下官的亲子。他们大多是这汧州城内的流浪儿,下官见他们孤苦无依,又饱受欺凌,便索性在这府内搭了棚屋,收留了他们。”
谢时略微惊讶地微张着嘴,道:“宋知州能有这份心,实在难得。”
霍昀凑近谢时,在他耳边低语着:“难怪这汧州府如此……朴素,原来钱都拿去接济流浪儿了。”
宋知州将二人迎进堂屋,命下人上了茶后缓缓说道:“下官本是育有一子,无奈天不见怜,幼子出生不久便染了急病夭折,内子也因伤心过度而撒手人寰。下官收留这些孩子,只是希望能够看着他们好好长大成人,如此而已。”
宋知州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表情平淡,只是隐约有伤感的情绪覆在面上。他粗重地叹了一声,抬起手指拭了拭眼角,而后强装着笑道:“在下失礼,两位大人见笑了。”
谢时摇摇头,示意无妨。
“逝者已矣,宋知州节哀。”霍昀说道,“不知现在可否方便将挖掘到的东西拿出一看?”
“方便方便,两位大人稍等,我这就去拿。”宋知州收拾了下情绪说道,随即颠着个大肚子便走出了堂屋。
宋知州出了门后,谢时便问霍昀:“你觉得这宋知州如何?”
“傻里傻气,但并无坏心。”霍昀道,目光投向屋外,“居然收留流浪儿,倒是挺难得。”
谢时微一颔首以表同意,他的手在椅子的扶手上轻缓地摩挲着,说道:“这其中到底藏有何事,一时间也难以下定论。总而言之,静观其变吧。”
须臾之后,宋知州便小跑着回来,怀里还揣着个类似于花瓶之类的东西。他呼呼地喘着气,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瓶子摆到桌面上,掀起眼皮子,滴溜着小眼珠子匆匆扫了谢时和霍昀一眼。
“两位请过目……”宋知州气还没喘匀,虚声说话,小眼睛眨了几眨。
谢时看了霍昀一眼,霍昀对他点点头。谢时抿抿唇,上前仔细查看宋知州拿来的器具。宋知州伸长了本就没多长的脖子,时刻注意着谢时的举动。
“其实这东西怎么看也就是一普通花瓶,何以宋知州会将其与那上古灵器联系在一起?”霍昀抱胸,问道。
宋知州张了张嘴,犹豫了一阵支吾着道:“起初下官也不敢将这两物搭上联系,不过……不过恰好有位能人异士不经意中提点了下官一句,于是下官才连忙上报了朝廷。”
霍昀看着明显没说实话的宋知州,敷衍地点了几下头,也不再多问。
宋知州见霍昀没再追问下去,按着胸口重重地出了口气。霍昀好笑地挑眉看着宋知州自以为没人看见的小动作,笑道:“宋知州你可真别说,这东西虽看着像花瓶,但保不齐还真是那造王!若是这般,宋知州可是立了大功一件啊。”
宋知州讪笑几声,没有回话。
那边谢时已经完成了检查,听见两人的对话便轻笑了声,道:“这不是像花瓶,它就是个花瓶。”
“啊、啊?”宋知州闻言竭力睁了睁眼睛,脸上露出极其复杂又过于生硬造作的表情,提高音量说道,“唉……这实为可惜啊!”
霍昀和谢时相视一笑,两人看着宋知州捶胸顿足、好不悔恨的模样,默契地露出笑意。宋知州的戏实在太差劲,以至于两人都能从中窥得点滴。倘若先前谢时只是对汧州城所发生的事抱有疑问,现在来看,便是切切实实地有鬼了。
两人也不急着拆穿什么,顺着宋知州的戏路走了起来。
“这花瓶当真只是个普通花瓶?”霍昀啧啧几声,面上装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但是看向谢时的眼神却淌着狭促之意。
谢时扬扬嘴角,道:“虽只是普通花瓶,但也有些年头,到了当铺勉强还是能换得些钱的。”
“这可不错!”霍昀说着抓起花瓶一把塞进宋知州怀里,“宋知州赶紧去把这玩意儿当了吧,换来几个钱还能给后院的孩子们补贴用。”
宋知州傻呵呵地捧着花瓶,连连道是。他粗短的手指摩挲着花瓶瓶颈,咽了口口水说道:“无奈这并非真正灵器,如若不然,敬献陛下,想来也是荣光。此次麻烦两位大人特意走这一遭,下官实在过意不去。要不然……”
“不然……”霍昀挑眉。
“不然就由下官带路,领着两位大人上街逛逛,感受一下汧州城的人土风情?”宋知州说着,眼睛用力瞪到最大,仿佛想要让谢时和霍昀二人看见他眼底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