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太极拳
林九言能察觉到，体内的生命力在迅速流失。意识如同车轮旋转起来，他听到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他认为自己被抛弃是因为自己的无用。所以他立志要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他渴望更多人需要他。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遇到宁霖的场景。
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江湖结了很厚的冰，街上的枯枝被暴风雪压断，积雪持续了三个月，交通堵塞、电力中断。
地暖也供应不上了。
老王让林九言去捡柴火。
林九言瑟缩着出门时，能感觉到身后的老王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小的时候老王特别讨厌他，有意无意地希望林九言出点什么意外而丧命。
林九言曾经问过老王：“你为什么不直接杀死我？”
老王在他手臂上掐灭了烟头，恶狠狠地说道：“如果杀人不犯法，你早就重新投胎了。”
今天也一样，林九言拉过大门，听见老王说：“希望这么大的血雪会冻死你。”
林九言手脚麻木，心也麻木。
他走到藏霖山时，发现柴早就被人捡走了，他一无所获。
自己这样回去一定会挨一顿毒打。
他累了，坐在厚厚的积雪上，大雪很快将他覆盖，他冷得失去知觉。
既然老王这么希望自己死，那就如他所愿吧。林九言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需要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有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撑着一把纸伞，替他挡住了大雪，掸干净他肩膀和额头上的雪，拉着他站起来。
“雪太大了，会冻坏身体。”小男孩的声音软软儒儒的，语气也柔和。
这声音林九言听过，就是隔壁的小孩，叫宁霖。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关心他。
“走，我们回家。”宁霖牵着他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不禁让林九言鼻子发酸，流下的泪水在脸上冻成了冰。
宁霖替他抹掉，说：“男子汉不可以哭。”
林九言摇摇头，漠然走出他的伞，抬头对着纷纷的大雪。
“我没有家。只有一个希望我死去的人。”
宁霖上前一步抱着他：“我希望你活着。”
“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也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宁霖笑了笑，“该不该的，我也要好好活着，等哪天天气好了，吹吹风，晒晒阳光多好！我需要你，等过了这个冬天和我一起晒太阳。”
宁霖是林九言努力活下去的理由。
在那个可怕的寒冬里，张老爷冻死在了家中，徐家才十岁的小孩也冻死了，还有些人失去了腿脚和手臂。
来年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大地，宁霖带着林九言爬上屋顶，带着他的小黑猫，悠闲地躺着。
宁霖紧紧抱着林九言，高兴地说：“太好了，我们活下来了！”
阳光和风和宁霖，就这么镌刻在了他的内心深处，以至于他每次想起宁霖，都会如沐春风。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高考完的那天晚上，俩人睡在一张床上聊人生理想。
“随便读个大学，找个差不多的工作，混混日子，退休了就天天晒太阳逗猫。”宁霖侧过身，呼吸都喷到了林九言脸上，带着他自小就有的奶香。
“真是胸有大志。”林九言笑着嘲讽他。
宁霖哈哈一笑，牵着林九言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并没有。”
林九言下意识地缩回去，尴尬地笑了笑，选择性地忽视了宁霖有些灼热的眼神。
“哥。”宁霖淡淡地喊了一声，少年清亮的嗓音被故意压低了，融进沉沉的夜色中，带着秘而不宣的情愫，织出一张不可挣脱的网，将少年裹住。
“嗯？”林九言却轻飘飘地从网中撤离了。
“我……”林九言看不到宁霖涨红的脸，“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吧。”
“对，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宁霖苦笑了一声，背过身去，忍着嗓子疼，泪水无声地落下，打湿了枕头。
林九言只以为是因为他对宁霖说自己不打算上大学了，宁霖要一个人去城里读书，才会如此伤心。
其实他心里有别的想法，但他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林九言已经是鼎鼎有名的神医了，有许多人需要他，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绝望地想要死掉的孤独小孩了。
白天治病救人，晚上读书总结。生活就这么一眼望到头了，他觉得这样就很好。
虽然是个瞎子，但在梦里可以看到他的背影，闲来无事可以和宁霖一起晒太阳吹吹风。
可是宁霖死了，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林九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那场雪灾里，无家可归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恨不得他去死的时候。
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不见了，再也不会拉着他一起晒太阳了。
林九言任凭生命流失，冰冷的身体早已麻木。
他的意识陷入一片混沌，只觉得好像坠入了一条冰冷的河，宁霖一直在他耳边说话。
恍惚之间，他看到自己和宁霖往前走着，留下两道背影。
“等等我！”他张嘴喊了半天，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宁霖和自己的背影逐渐消失了，只剩下一条冰冷的河水。
他不挣扎，就此溺死也罢。
不曾想却被人从河里拉了出来，眼前这人正是张景。
张景摇摇头：“你的生命之元流失了，往生河暂时保护了你……不过再多半年，你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连投胎转世也没有机会。”
林九言眼神涣散，呆呆地看着他。
“从往生桥下去，就能逃出藏霖山。”张景顿了顿，“去救他。”
林九言凝视着他。
“你只是个普通人，不是什么救世主。带着他走吧，再也别回来了。”
所有的虚名都是虚的，建立在利益上的需求不能给他带来真正的心的安宁。
现在他只剩下泽漆了。
林九言头也不回地从往生桥下跑出去，再北城焦急地寻找了许久，终于在菜市口看见了被绑在法场上的泽漆。
“想不到你竟然能活着出来。”映辰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语气里却带着些许不可思议。
林九言木着脸解开泽漆的绳子。
“九言呐，你快离开北城吧。”映辰一副当爹的语气。
“嗯，我带着泽漆走。”
“要利用枉死力来对抗邪神，泽漆是必不可少的。”映辰说。
“哦？”林九言解开最后一根绳子，挡在泽漆面前：“那就先杀了我。”
映辰皱眉，心里知道无法谈判，飞快地甩出桃花，他的力量已经彻底恢复了。
在桃花将要接触到林九言的最后一刻，映辰贪婪地勾勒着林九言的眉眼，在心中画出另一个人的模样。
泽漆猛地往前冲，替林九言挡住缤纷的桃花。桃花径直进入他的身体，强大的枉死力让他又要失控。
而现在的林九言既没有极阳之力可以克制，也无法调节阴阳。
断生剑！
林九言死死盯着映辰手里的断生剑，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直接朝映辰冲过去，桃花在他身上炸开，血肉模糊，他也感受不到疼了似的，一心只想夺走断生剑。
“你想做什么？”映辰心下一惊，只得一狠心甩出更多桃花攻击，这一波下来，林九言会被炸成肉泥。
虽然真的很不忍心，可是为了他的理想，总是要牺牲的。
以泽漆为容器，收集世间枉死力，才足以和邪神抗衡。打败邪神之后，他将建立一个完美的新世界，让人类和枉死力共存。
映辰收回了那些桃花，他想，不该让这样的美人死得太难看，闭上眼睛，手中赫然出现了许多藤条，将林九言彻底缠住，要将他变成人偶。
映辰在心里默数十秒，睁开眼睛，满心期待地迎接艺术品的诞生，不成想看到一张满脸血腥的鬼面具。
这鬼面具出自于陶李之手，专门克制枉死力，藤条无法靠近。
林九言从泽漆脸上取下后放在家中，钱师父一直收着，好巧不巧偏偏这个时候感到菜市口，将这面具丢给了林九言。
枉死力无法攻击到林九言。
“肉搏。”林九言冷笑一声，打算让他们好好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太极拳。
这个鬼面具耗费了逃离毕生精力，怪不得在面对映辰时会如此不堪一击。
映辰执剑挥舞，速度快到让人眼花缭乱。然后林九言一招云手，巧妙地化开猛烈的攻击，他的招式柔中带刚，映辰出了一身冷汗。
终于，林九言寻到了一处破绽，一招揽雀尾使出来，映辰原本觉得被这样柔弱的掌打到并无大碍，不成想隔了几秒后，内脏都在颤抖，一口血喷出几米远。
林九言一把夺过断生剑，拖着剑尖，颤颤巍巍地朝泽漆靠近。
泽漆只看到了一把锋利而透露着血腥气的剑朝他逼近，空中还漂浮着噩梦一般的鬼面具。
他熟练地闭上眼睛，见过自己混乱的思绪全部集中到一起从头脑重驱逐出去，达到一种极致的放松状态，他发现，这样会极大减缓痛苦。
火烧也好，枭首也好，凌迟也好，剧毒也好……陶李他们曾用尽了所有办法。
虽然他闻到了熟悉的中药香，却无动于衷。他不敢再去希望什么，希望破灭比长久的绝望更可怕。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剑尖刺破眉心的刹那，他在心中默默祈祷自己这次一定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