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星楼
朱楼画阁尽相望,桃红柳绿垂檐向。
王家府里搭了戏台,周围坐满了宾客。桌子上摆满了点心茶水,却没有人动。满座宾客,全都跟着戏台上的杜丽娘哭,思念,欢喜。
今天是王老爷子的七十大寿,全镇有头有脸的人都来赴这一场盛会。请了岐江童家班,唱了三天三夜的戏。
这童家老四,名唤童元,今年方十六,一登台便艳绝天下。无数戏痴为其倾心,为其癫狂。他的唱腔流丽悠远,精雅细腻,唱念做打中,是千般爱恋,万种风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王老爷子浑浊的双目里映出了杜丽娘妩媚多姿的身段,嘴角不停。
身旁或穿着一身中山装,或穿着一身长衫,或穿着一身西装的人士,嘴巴开开合合,不停地朝他说漂亮话。诸如“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才高八斗”“名垂千古”等等。
点心盒里装着螃蟹小饺儿、牡丹花样的精致小面果、松子鹅油小花卷、奶油松瓤卷酥……喝酒的有惠泉酒、绍兴酒、合欢花酒……端着金盘从后厨里进进出出的小厮们,给桌上添了荷叶莲花羹、鹅掌鸭信、糖蒸酥酪、佛跳墙……
盛夏的阳光毒辣,给大地镀了层金。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王老爷子松垮垮的脸皮涨红,突然一翻白眼,倒地抽搐。众宾客一下子从戏里出来,吵吵嚷嚷地要把王老爷子送进诊所。
可王老爷子却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挡住他视线的人头全部推开:“朝……飞暮卷……”他竟然还在接着唱《牡丹亭》。
众宾客再没人挡住他的视线,戏台上的杜丽娘初识春愁,与那残垣断壁间的花草,从一条黑暗的缝隙中奔涌出来,却只流进了老人浑浊的眼。
王老爷子瞳孔一散,大寿宴变成了丧宴。
唱完了这出《牡丹亭》,戏班子也顺便把丧戏唱了。
并客满座顿时散去,偌大的王家府门可罗雀。
童元双眼映着空无一人的王府,正如此时此刻空无一人的观众席。
时代变了。可哪怕是空无一人,他童元也只能接着唱下去。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童元换下沉重的戏服,擦掉脂粉,抿掉唇上的胭脂,伸了个懒腰,刚走出后台,就遇到找他要这个月工资的小工。
“童老板,我家里母亲病了,急着用钱,能不能,把这三个月的工资结了?”
“好。”童元领着那小工去账房,仔细看了账本,反反复复翻了好几下,发现目前账上非但没有任何收入,反而还亏欠了许多。
也对,一个观众也没有。
他盯着账本愣了半晌,取下手腕上的翡翠玉镯,交给那小工:“那这个当了吧,应该抵得上。”
小工接过,连声道谢。
见那小工要到了工资,一大批人跟着涌进来,这个低着头说家里母亲病了,那个低着头说父亲病了,奶奶病了,爷爷病了,姐姐妹妹……
童元看着唱小生的小简,问:“你呢?你家谁病了?”
小简剑眉柠成一团,脸涨得通红:“我邻居。”
童元笑出了声。
他是家里最小的,三个哥哥比他大了十来岁,其中大哥二哥在中元节唱阴戏的时候殒命,现在估计被泡在枉死城的血池里,被无数恶鬼吞食。三哥没死,成了哑巴,精神还错乱,不能自理。
他是天生的戏子,哪怕是唱阴戏,他也能全情投入。和他搭台的是鬼,听戏的也是鬼,不能影响他分毫。
如今童家班里有许多都是外面招来的学徒,王老爷子还在的时候,还有人来捧场,日子也过得滋润。如今却连工资也发不出去了。
这个小简,唱小生还有些天赋,父母双亡,是个孤儿。童元见他可怜,便将人收留,让他学唱戏。
童元心里不住地发笑,起身推开这群人,到屋里翻出床底下的箱子。拿出所剩无几的首饰,飞速地去当了,还是不够发工资。
他一一写了欠条,一个都不留。散了,都散了。
没有了打锣鼓的,吹笛子的,拉京胡的,到了中元节,他还是要把船开到岐江上,给满江的鬼唱戏。
如果不唱,大门会打开,枉死之力会杀死所有人。
一场戏下来,只有他是人,稍微走错了一个步子,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没有谁感激他,只当他是个戏疯子。
班子散了,留下的都是自家人。
“小元,我在县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中元节那天,只要你需要,我会回来的。”
“七哥,如果可以我不会叫你回来。”童元嘴角挂着笑容,“走吧,别再回来了。”
童元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他三哥的大儿子童晖。
“小舅舅,你来啦!”童晖很高兴,忙把童元拉进门,端上板凳,砌了一壶茶。
童元也不坐,也不喝茶:“你爹呢?”
童晖指着衣柜:“今天躲里面,一天了。”
童元便朝那衣柜走去,对着柜门说:“哥,我没守住童家班。不过你放心,阴戏我一个人唱就足够了。”
“一从鼙鼓起渔阳,宫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头遗老在,谱将残恨说兴亡……”
童元唱着《桃花扇》却歌不尽扇底风。
“哟,这不是名角儿童老板么?杜丽娘不游园惊梦了杨贵妃不醉酒了来这茶馆里倒水了!”
茶馆里的众人哄堂大笑。
有人道:“童老板,你若是愿意跟我回家,绝不会亏待你。”
众人吹起了流氓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捆在童元身上。
童元将手中的茶壶往那人脑袋上一砸,甩头就走。全然不管他背后的下流肮脏的叫骂。
他童元还轮不到被这些人羞辱。
这事儿过了一星期,他都忘的一干二净了。不成想那天晚上出门,就被人打晕套在了麻袋里,醒来的时候,双手双脚都被绑住。
他才看清了那个茶馆里羞辱他的人长什么样。人模狗样的西装,剪得很利落的短发,一双剑眉透着英气。
童元心猛地抽了一下。小简。
“童老板,你这是,第一次正眼看我罢。”
小简摇着红酒,从童元的头顶浇下来。
小简笑得猖狂:“北城第一名角儿!”
童元白皙的脸颊滑过一道道红酒,流到锁骨处打了个圈儿,进了衬衫里面,冷得他直打寒战。
他垂下眼眸,冷哼一声。
中元节将近,太阳落山,阴影爬满大地。城市里灯红酒绿,喧嚣不绝于耳。哪怕是王家镇这样的穷镇,也有青年夜半不归,嚷嚷着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童元的嗓子已经有点不行了。唱阴戏,是拿命唱,是拿魂唱,按照以往传统,每个童家人最多只能唱七次。
可童元自十六岁以来,年年唱,如今他二十二,这是倒数第二次。必须得培养下一个接班人了。他虽然很不愿意,可如今人丁凋零,只有他那两个小侄子了。
童晖天赋卓绝,可惜天生胆子小。童帆天赋也佳,抱负也大。
“让我来吧。”童帆看了眼发抖的哥哥,叹了口气。
童元鼻子发酸,点头,说不出话。
中元节三天前,寻松山来了个小道士,看着不过十七岁的样子,眉目俊朗,纤尘不染。
“童前辈,贫道钱星楼,特来相助。”
“不必了。一朝不慎,便是无尽深渊,童家背负了那么久,何必要牵扯你一个小孩。”
“小孩?您看着比我大不了多少。”钱星楼举起一把桃木剑,剑指苍穹。剑尖处旋起了风涡,散开后,卷起千层浪。
浪花落在钱星楼身上,他早没了刚刚那番气势,手舞足蹈地躲着滔天浪花,最后还是湿透了。
“飞廉。”
“没错,这就是神剑‘飞廉’!”钱星楼抖了抖湿透的短发,“我师父说,好像有人要对大门做手脚,特地让我来相助。”
“去后台拿毛巾。”
钱星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们修道之人,邪气不能相扰,水火不能相害,打湿了就打湿了。”
“那你边儿站着去,别乱了戏。”
钱星楼站在连接舞台和后台的楼梯边上,目光没有离开过童元。根本没法移开,他在山上可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儿。
“小元,帆儿。”这声音很洪亮。
“七哥?你不应该回来。”
“我还有最后一次嘛。”
“就是最后一次你才不应该回来!”童元不常这样吼人,因为他的三个哥哥,全部都是在最后一次着了道。
七哥突然抱住他。
“如果最后是和你搭戏,也没什么遗憾了。我想再看看你,风华绝代。”
没有人打鼓,没有人敲锣,没有人吹笛,没有人打板子。
童元的声音一唱出来,就像放出一只莺儿,在天空中盘旋,如轻烟,如丝线,飘荡在水面上。
这戏唱着唱着,“人”就多了起来。各种各样,满脸是血的鬼都开跟着搭戏了。
童帆第一次见这场面,一个心慌,错了步子。他毕竟不是主要角色,错了赶紧调过来不影响大局就是。可这回连童元都是一顿,他看见水面上漂浮着一座大门,打开了足以塞进一人的缝儿。
门怎么会开?
童元还没反应过来,渗透出来的往死力已经让万鬼抓狂。飞扑上戏台,眼看就要将他生生绞死。
一旁的钱星楼出手迅疾,飞廉剑扇出数道飓风,将发狂的鬼扇开。一个箭步冲到台前,将童元护在身后。
“如果没有活人进去,这门是不会关的。”童帆的汗水打湿了一身戏服,声音不住地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