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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会变成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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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渐渐停了,但是乌云还没有散开。戏台上楚霸王和虞姬走出账外散愁情,望见的是碧落月色清明。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小舅舅死后,再也没人能唱阴戏。童帆记得很清楚,下一年的中元节,他的哑巴父亲在午夜十二点惊叫,他和哥哥慌忙去看发生了什么,只见父亲的门前出现了一道门,门里数道血水化成了手,将他父亲生生撕扯进门里。

    他跪倒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那门吞了他父亲后,又出现在了他们身后。童晖不顾一切地跑出家门。

    童帆不记得自己当天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只知道他县城里的二叔在那天晚上死了。

    每一年,各地的童家人都会传来死讯。

    他数着台上的人物,韩信,是二叔,第一年死的,项伯,是大伯,第二年死的……

    就连他哥哥,躲过了大门,最终还是被鬼王盯上了。整个童家,只剩下他一人活着。亲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那么多年,他什么也没有做。最后只剩下他一人,他才知道害怕。

    比他大六岁的小舅舅,却连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虞姬的嗓音脆、亮、甜、润,随着旋律唱出他的跌宕起伏,万般惆怅。婀娜柔美的身段与刚直的剑融为一体,怒而不伤,风流而悲怆。

    他的小舅舅坐在看台边,殷红的唇淌着鲜血,却带着笑。那高傲的笑,不可一世的笑。

    他高傲的小舅舅宁可去茶馆做长工,也不愿意奉承那些道貌岸然的有钱人。他把那个羞辱他的富家公子狠狠打了一顿,不成想他后来带着一伙人来将他绑走。

    那天晚上,骤雪压断了街道上的树枝。小舅舅回来的时候,披着一身雪。缝缝补补的衣服都被撕烂,露出来的皮肤又红又青还发紫。身上满是鞭痕,棍棒痕,还有烟头烫过的痕迹,白皙的大腿上淌着鲜血。像是一朵玫瑰,错了季节,开到冬天里了,压了一身雪。

    小舅舅一言不发,走路的时候还发着抖,可是嘴角依旧带着笑,还是那么孤高清冷,不可一世。雪夜里,他仿佛察觉不到冷。

    “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色?……”

    他纤长的手指微微翘起,清冷的双目晕染着无尽悲怆,轻而细的嗓音飞在雪里,以天地为舞台,光阴当看客,鲜血作旗幡,唱了一出《汉宫秋》。

    世人只当他是旧时代的娇艳花朵,眼看春光不再,谁都来摘下亵玩。世人不知,他门亵玩的是守护他们的神明。

    “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

    随着霸王转头,虞姬拔剑自刎,戏也进入到了尾声。天边也泛起鱼肚白,几缕细细的阳光透过乌云洒下来。

    门也开了。从缝里倾泻出来的枉死力,让不少鬼都开始发狂。那枉死力像洪水一般涌出。

    童元只是缓缓站起身,便让人想起“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这样的诗。

    此时此刻,门已经开了,再也没有什么诅咒悬在他们童家的头上,童帆或许可以在这场浩劫中活下来,而他可以就此前往轮回。

    这世间会变成地狱。可是对他来说,原本也和地狱没有什么差别。这个时代,是他的坟墓。

    他的额头上浮现一道红色的印记,形如眼睛,他没有回头,整个人没入枉死力当中,哑着嗓子说道:“帆儿,五年前那场阴戏,是鬼王动了手脚,悄悄换了鼓,插上了引魂幡,把整场戏都颠倒了,门才开的,不是因为你的失误。从今往后,好好活着罢。”

    “小舅舅!”

    “把钥匙关进大门里,这门不就永远也打不开了么。”童元的声音嘶哑,浅浅低笑。

    “原来如此。”老王飞出几道符纸,将枉死力和那些鬼隔绝开。童元是要将童家传承凝于自身,与大门融合,从此,他就是门,他将自己永久封锁。不生不死不灭。

    在枉死城里受尽折磨,或轮回转世,或烟消云散,从来没有人,愿意去当那道不生不死不灭的门。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还没有触碰到童元,他就与那道门融合了。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守护世人。独自忍受无边孤独,无边痛苦,无边深渊,只因五年前那个俊朗少年,踏入门里时回头朝他腼腆一笑。

    钱星楼。

    “可知道摘星楼剖下比干,汨罗江淹杀屈原,姑苏台范蠡辞了勾践……”他唱起了《霍光鬼谏》,只因这星楼二字。

    钱星楼和林九言从门里出来,满身都是血。

    林九言握着断生剑,像个木头人,一动也不动。

    钱星楼的眉眼依旧还是那样纤尘不染,星辰一样的眼睛闪烁着希望:“他就是我们要找的天选之人,已经彻底杀死了鬼王泽漆!”

    众人和鬼闻言都是一愣,片刻后震天的欢呼声与晨光一道喷涌而出。

    “救世主!”

    他们这样喊林九言。

    钱星楼一眼看到了童帆,忙跑过去问他:“童前辈……”

    童帆打断了他:“死了……为了从枉死城里救你们,他成了门。”

    钱星楼眼里的光瞬间暗淡了,欢呼声一层高过一层,几只燕子衔着泥,飞到戏楼檐下,欢快地叫着。

    “小帆,你在骗我。当初我进门后就把门关了,怎么……”

    童帆抱着头,出现了痛苦的神色:“你不要问我……我害怕……”

    是了,童帆想起来了。

    他的父亲根本就没有哑,还可以唱两次阴戏。他的父亲只是很害怕,很害怕,所以把一切都推到了小舅舅身上。

    他的父亲觉得很愧疚,所以从小就教他,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使命、责任、诅咒……他一想到台下台上的鬼就要发抖,一想到自己跳错了一个步子,唱错了一个调子就会丧命,他就害怕得直想逃。

    他也想,把一切都推开。最后他也确实,把一切都推给了他的小舅舅。

    他的小舅舅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一句怨言都没有。

    童帆跪下,泪如雨下。

    “门关上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鬼王……混在搭戏的小鬼里……小舅舅拼死……保护我……死了。”

    “变成了门又是什么意思?”

    “小舅舅……带着童家的‘钥匙’,把自己……锁在了门里。”

    钱星楼半天说不出话,过了许久,他才轻轻拍了拍童帆的肩:“从今往后,好好活着罢。”

    童帆哭得喘不过气来。

    钱星楼站在戏楼的阶梯上,五年前,他就是这样看着他。他一个从山上下来的小道士,不懂戏,只知道看人,只知道那嗓音又清丽,又甜,他的心都要化了。

    能不能再看一眼,一眼就好。

    欢呼的鬼们终于得以进入轮回,戏台上的童家人,老王,全部都进入了轮回。只剩下三个木头一般的人。

    钱星楼看着空无一人的戏台,想了许久,缓缓走到台上,盘腿坐下,用飞廉剑割破掌心,画了一道阵法,将血抹在剑尖处,摆在正前方。

    他又咬破手指,以血为笔。

    “童元童元童元……”

    写了无数遍这个名字。

    将近一个时辰,他的脸变得苍白,嘴唇都没有了一丝血色。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身上的力气在流失,他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这一个时辰,比在枉死城里腥风血雨五年还要痛苦。

    闭上眼睛,缓缓抬起头,在心里默数,一,二,三,睁眼。不,他不敢,哪怕耗尽了自己二十年来所有修为,这灵魂相生术成功的可能性也极低,除非……除非心有灵犀。

    “小道士,睁眼。”

    钱星楼一睁眼,就看见童元凑近了看他,对上那双清冷而带着柔婉的眼,脸颊红了一片,腼腆得不知所措,整个人仰面栽倒。

    要是被他师哥知道了,肯定这辈子都别想吃饭了,天天吸风饮露吧。

    作为寻松山的道长,肩负的是守护天下苍生的重任,如今为了一个男人,竟不惜耗尽一身修为。

    “那个,童前辈,也没什么,就是听说你把自己锁门里了,应该挺无聊的,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陪着你啊。”

    算了,钱星楼放弃挣扎了,反正林九言都灭了鬼王,总不能有俩鬼王吧,他就……把门好好守住吧。

    想到这里,他的脸又是一红,好像血都要滴出来了,完全不敢看童元。

    这灵魂共生术,本来就要耗费极大的修为,活人对死人用,更是要耗尽活人一半的寿命。钱星楼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寿命,他只知道要是童元不把目光移开,他会自燃的。

    他想往后挪一点,却发现童元消失了,他的心猛得一颤,手里出现了一把红色的小钥匙。

    他脸红心跳地把小钥匙拿红绳穿着,挂在脖子上。一想到童元哪天休息够了,变回人形……他就止不住地发慌,然而那颗砰砰乱跳的心里是充满了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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