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夜间的医院没有其他人走动的声音,说完这些话的人安静下来,心跳声像是夜里微弱的烛火。
在呜呜灌进窗户,扫荡着室内仅剩的温暖空气的风声里,轻轻地摇曳着。
像是怕惊扰了她的睡眠。
江宁的秋已经很冷了,寒夜如冬,陆知寒的手指都泛着霜白。
他怀里的人却像是被拥在暴雪中的壁炉前。
任凭鹅毛雪花纷叠,无数雨点夹杂着狂风呼啸着砸下,她在的地方仍然是安全温暖僻静的,没有一丝被严寒侵袭的可能。
盛柠就在这寒夜的壁炉照耀下,泪如雨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掉眼泪,想忍住,可是根本忍不住,好像自己真的在他低哑的嗓音里坠入了冰冷的江底,变成了无处可去的魂魄,现在才听到他的心里话。
又好像陆知寒其实才是真正遭受了那场厄运的人,她见不到他,只能在自己的梦里,听他说来不及和她说的一切遗憾。
她只是很委屈。
她替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在家里等着陆知寒回来的自己委屈。
也替陆知寒委屈,她替他委屈得不得了。
却只能攥着他流血的掌心,无声地落下泪来。
他们之间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他们明明不该变成现在这样的。
窗外弥漫的气流呼啸声渐渐地凛冽起来,陆知寒听不清她的呼吸声,也听不清她的哭声。他不知道她哭了。
只是埋在她侧颈,安静地阖眸。
秒针划过石英表的钟面,像是划过他的生命。
长夜飞逝。
陆知寒没有合眼,只是在看到微亮的光束透过窗户照进来,落下一个弧形的光斑,形状很像是花钿上装饰的金线的时候,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盛柠大学的时候也很喜欢逛历史博物馆,如果做成花冠,她一定很喜欢。
陆知寒这么想着,低眸去看她,下一秒,他身后金色的光,就刺破云层,在一瞬间把整个病房照亮——
还安静地抱着她的人,眼睫缓慢地颤动起来。
天亮了。
怀里的人翻了个身,似乎马上就要醒了。
陆知寒低眸,等盛柠睁开眼睛的时候,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那枚定制的婚戒。
想起他们没有举办的婚礼。
想起没有贴满的照片墙。
想起他没有陪她看过的日出。
她二十五岁到一百岁的生日。
还有她未来的生命中无数他没有机会的时刻。
那些时刻的盛柠会是什么样子,他都不知道了。
他很想再贪心一点。
可经书中写,愿为青石板,逢君桥上过。
他没有机会做那块可以每天期盼着她经过的青石板了。
想再多看她一秒都是贪心。
他怎么能,不贪心呢。
可是晨光在他身后渐亮。
盛柠望向他的时候,那双眼睛看过来的一瞬间,陆知寒的所有遗憾都无声了。
陆知寒忘记了那些时刻,也忘记了他必须错过的黄昏与清晨,在熹微的晨光里,他只是安静地低眸:
“协议书我已经签好字了。”
整个世界都沐浴在朝阳的暖光里,角落里浮动的暗色停止了。
扯断了那根悬在他们之间的蛛丝,蛛丝一端连着他的心脏的人轻轻松手。
声音更轻。
“盛柠。”
他说:“你自由了。”
--
“傀儡戏起源于民间的一个传说。”
“民国时期有一位傀儡师,爱上了自己制作的傀儡,因此茶饭不思,想到用心头血做媒介,让附在傀儡上的鬼魂复活,自己却因此形销骨立,与世长辞。”
“他死后,傀儡将他的尸骨制成傀儡,带在身边,记录下这种方法的人将其取名傀儡戏,意为互为傀儡,以血为媒,交换生死。”
季裴复述完,看向何域:“我查到的,就是这些了。”
何域靠在医院走廊的墙壁上:“交代口供的时候那姓叶的没说。”
他把那几张不算厚的资料投进垃圾桶里,没有粉碎,盛柠已经知道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销毁的必要。
“审讯的人也没觉得这种东西会有人信,也就没追问。”
所以他们现在才知道。
还是盛柠告诉他们,他们才知道。
季裴沉默,过了半晌才说:“已经过去九天了。”
何域没说话,只是直起身。
门在这个时候打开了。
穿着黑色大衣,白色内衬,遮住了手腕上的伤疤的人眉眼深邃寂静。
身侧是程恕的老师:“下个星期再来复查一次吧。”
他看着面前的人,知道他不喜欢医院,只能叹气道:“心脏的问题虽然可以通过药物得到暂时的缓解,但始终是个隐患。”
而且国内现在的环境并不适合他养病。
倒不是医疗水平有差距,而是sq在这里,难免让他分神和疲惫。
陆知寒现在的身体本来就孱弱,心脏的问题更是大问题:“之前让你出国休养一段时间的提议,我建议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老教授侧头:“程恕。”
程恕没说话,他知道陆知寒不会去。
盛柠就在国外,他要出国,怎么舍得不去找她。他只能不去。
陆知寒颔首,嗓音低缓:“麻烦您。”
何域已经转身,率先下了楼梯。医院里的消毒水气味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季裴随后。听着叶执向陆知寒汇报sq最近比较重要的几个项目情况。
上车后,特别助理顿了顿:“新世界的案子已经进入诉讼流程,很快就会公开审理。”
陆知寒打开笔记本电脑:“几号?”
“大概下个月,具体时间还没确定。”开车的人看了眼车内镜,谨慎低眸:“需要提前空出时间吗?”
盛小姐是当事人之一,可能会去庭审旁听。
陆知寒想了想:“按原定计划吧。”
说完的人没抬头:“明天的会议时间再推迟一点,我有点事要处理。”
叶执微顿:“好。”
签完文件的人停顿了一下,他的右手手指有点无意识地痉挛,是心脏压迫留下的后遗症。
陆知寒却只是单手翻过文件,等突出的骨节停止颤动,修长的手指才重新握住笔,对照着笔记本电脑上的文件,看得很安静。
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现在的时间对他来说远远不够。所以即使并未痊愈,他也还是停止了治疗回到了sq。
如果不是程恕提醒,三天前就出院了的人甚至不一定会想起还要复查。
他很忙,比以前要忙。
尽职尽责的助理只能敛眸,收回视线。
开车的时候依然绕过了跨江大桥,抵达sq的时候却看到叶芳站在门口,举着张牌子,人群喧闹间尖声喊着什么,显然闹了已经有一会儿。
披头散发的人看到陆知寒,冲上来,想为她儿子讨一个公道的人声音尖利:“陆知寒,你还敢来!”
她举着牌子:“你残害手足,丧尽天良!我儿子判了死刑,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叶芳的情节不算重,只关了几天就放出来了,看热闹的人不知道前因后果,议论纷纷。
人群中的陆知寒却只是站定。
被保安拦住的叶芳破口大骂:“你等着,陆知寒,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身影颀长,清冷安静的人侧身:“报警吧。”
叶芳咬牙,冲上前:“盛柠根本就没有回来,是他们骗你的!他们想让你好起来才骗你的!傀儡戏傀儡戏要是有用你那个蠢蛋父亲怎么会自己把车开下悬崖!他就是因为不能说服自己才自杀了!”
被保安拉远的人在其他人围观之下厉声:“陆知寒,他们只是在骗你,想让你自欺欺人而已!”
“陆知寒,你不得好死!”
叶执脸色已经变了。
季裴和何域却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声音完全消失了,季裴才停顿片刻:“是你放她来的?”
何域看着那个站在原地没有动,片刻之后就上楼去,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人,收回视线:“只是给他一个机会而已。”
季裴知道他说的不是叶芳,沉默了一会儿。
围观的人很快散去,sq的员工们也不再聚集纷纷散开,何域这才收起钥匙进了sq的大楼。
进电梯的时候季裴问身前的人:“你打算怎么办?”
何域没回答,只是电梯门缓缓关闭才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他嗓音缓缓:“我想让他忘了傀儡戏这件事。”或者干脆点,忘了盛柠还活着。
就当盛柠已经没了。
这样他就不会想用自己的命换回盛柠。
盛柠已经离开了,即使没有傀儡戏她也不会死。但何域知道陆知寒会。
季裴想说那样陆知寒会疯的,但是想起傀儡戏进行到最后的结果,又说不出什么来,只能道:
“他现在看起来很正常。”
何域却想起他刚进sq的时候:“是吗?”
sq成立的时候,他刚从叶家跑出来。
陆知寒把手里的项目文件放下,告诉他他父母的财产他会帮他收回来,但是条件是不要再沾手叶家那边的事。
“叶家这个烂摊子不该你来管,”他不熟悉的人嗓音缓缓,“记住了再来sq上班。”
何域从基层做起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眼睁睁看着他哥把一切处理得干干净净,让叶家和陆家摆正自己的位置,再也不敢在他在的地方造次。
他不是会相信叶家人的人。
可因为盛柠,他信了。
现在的陆知寒的确很像当初的他。
理智冷静,情绪几乎没有太大的波动,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sq上。
如果不是何域知道陆知寒所有的工作,都是在为自己离开后做准备,偶尔也会关心y国那边的天气,何域都要觉得,盛柠出事的事其实从没有发生过。
他也没有因为心脏衰竭而离开整整两个月。
他还是陆知寒,回来之后也什么都没有变。
可是何域知道已经变了太多了。
顶层很安静。
陆知寒的办公室开着,叶执刚送完文件出来,手上端着空了的咖啡杯。
何域看了一眼,脚步一顿,进去的时候看到他在翻文件,桌上手机响的时候也没有看一眼。
当初实施商业犯罪的人陆续落网,商界人人自危,和陆知寒有交情的本来就少,经过这件事之后更没人敢打电话了。
他不看也正常。
何域看向陆知寒:“去外面吃?”
看文件的人没抬头:“不用了,冰箱里的菜还剩一些。”
陆知寒把文件放在一边:“你们去吧。”
季裴就站在办公室外,看着玻璃幕墙外冰冷的钢铁森林,没有看办公室里的人,听到脚步声,转头。
“你一个人能剩多少?”
陆知寒微顿:“做多了。”
“既然一个人吃不完,倒了就倒了,”何域坐下来随意地翻了翻那些文件,然后又放下,“实在不行也可以请我们吃。”
陆知寒没说话,何域抬头,嘴角微扯,似乎又想讽刺他:“该不会做得两人”
抬手敲了敲门的和宋却打断了何域的话。
“加上我们一共才五个人,不会太打扰你的,就今天吧。”
坐落在江宁北郊的别墅很安静,落地窗外就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坪。
那是别墅区今年的新项目,但别墅区的其他住户都不满意,他们的花园里都是些名贵花卉,不愿意保留这种公共绿化场景。
最后只有这一片保留了这一部分的布景。
何域看了一会儿,觉得那草坪,在秋天的阳光下看上去像是橡胶,假得可以。
程恕起身说:“我去帮忙吧。”
季裴就站在何域身边,问他:“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何域看着那片草坪,语气淡淡,“看看他会不会回心转意而已。”
天色暗下来,陆知寒开了灯。
灯火通明的别墅,在安静地别墅区里只是万家灯火中的一盏,却照亮了周围一大片区域,包括那草坪。
陆知寒不喝酒,但把醒酒汤放了下来,滴酒未沾的何域就开口:
“陆知寒,她已经回来了。”
她已经回来了。
“你没有必要拿你的命去换她的命。”
桌上的饭菜还氤氲着热气,大部分都是陆知寒做的,季裴尝了一点,其他三个人都没心思吃饭。
陆知寒只是缓声:“可是我分不清。”
他看向何域,眼神是他熟悉的冷静深邃:“何域,我承受不起那么大的代价。”
他当然知道她可能已经回来了,也可能从未回来。
更可能,要经过这四十九天,才能安然无恙地留下来。
他赌不起。
陆知寒说:“你们没有必要在意一个疯子的想法。”
没有人说话。
过了很久,何域才道:“你放心,不会有人在意的。”
他自己都不在意,他们为什么要在意?
和宋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喝酒。
陆知寒不能喝酒,所以只是喝了点茶,抬头的时候看到和宋和程恕都醉了,季裴夹着菜慢条斯理地吃饭,何域靠在椅子上,手指覆住眼睛。
他看见和宋还在喝,拿过酒,给自己倒了一点。
程恕喝了几杯就醉了,话都说不清楚:“你,你不能喝”
喝了一点的人只能放下酒杯。
程恕却哑声:“你为什么一定要喝?”
陆知寒不说话。
季裴起身收拾碗筷,回到客厅的时候看见其他三个人都醉了,陆知寒屈起的手指抵着额头,缓慢地捏着眉心。
季裴把醒酒汤放下,问:“你的墓会在她身边吗?”
陆知寒想了一会儿:“大概不会了。”
她会有她的家庭。自然也会有人陪她走过生老病死。
他笑了笑:“有点醉了。”
“你送他们回去吧。”
他声音很缓:“多谢。”
季裴想起何域在去灵照寺前说的,如果不是对他有愧,他真想在他面前再复述一遍:“陆知寒,你会有今天都是活该。”
可他只是拿起钥匙,起身。
失去客人的别墅安静下来。
陆知寒习惯了不开灯,所以等他们离开之后,就把别墅里亮着的灯都关了。
万家灯火仍然是万家灯火,伫立在人造草坪间的别墅却静悄悄的,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安静地栖息在与它无关的寂静和喧闹里。
他想起和盛柠过新年的时候,她喜欢家里亮堂堂的,到处都是过年的气氛的样子,又打开了。
她说这么大的房子不好。
陆知寒想,是不好,有点冷清了。
这么想着的人收拾好冰箱,给阳台的植株浇完水后,就关灯上楼准备去处理工作。
关门的时候却听到脚步声,盛柠拉着行李箱打开门,看着他:“谁让你喝酒的?”
陆知寒看了她一会儿。
这是她走后他第一次看见她,他以为他的幻觉已经消失了。
盛柠却抱住他:“陆知寒。”
她没有说我回来了:“我不会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