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一开始，只是余光中有点虚影。
这片虚影时隐时现，有时上有时下，有时左有时右，形状不同，大小不同，但是有同一个共同点，都是在阴暗潮湿处出现的，等到集中精神正眼去看，就看不见了。所以，刚开始，吴桐也不能确认，这到底是不是他的错觉。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虚影渐渐变成实影，吴桐偶尔会直视它，发现并不会随着他视线的转移而跟着移动。
它好像就存在于此，只是被吴桐“看”到了。
后来，碰到的次数多了，吴桐慢慢发现，与其说是一片阴影，更准确的，应该是一片黑色的、涌动的……雾气。之所以会被他误会，是因为黑雾藏在阴影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所以才会以为是阴影在动。
但其实完全就和阴影无关。
这些黑雾只要被他盯着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就会消失，阴影并不受到任何影响，就算吴桐蹲在墙角，一直盯着，阴影也不会产生任何变化。唯一受到影响的只有他——会被认为脑子出了问题。
对于这些风言风语，吴桐觉得言之有理，他可不就是因为脑子有病才住在这里的，不然谁住院啊！
除此以外，最近他还有个新的发现。
随着病情一天天的加深，他逐渐注意到，那些黑雾分布不均，有处深有处浅，似乎是个什么形状，总感觉有点熟悉。可是他越是使劲看，越是看不清，眼睛还看得贼累。
“眼睛怎么了吗？”
吴桐回过头。
正值中午，宋良仁给他来送午饭，“总看你盯着角落眨眼揉眼睛，不舒服？”
吴桐接过饭碗，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似乎心情不错，“遇到好事了？”
宋良仁冲他笑笑，眉毛上抬，“嗯。医生说你马上就能出院了。”
这些天吴桐身体肉眼可见，一天天好了起来，今天医生找到宋良仁，和他说没别的事情马上就可以出院了。宋良仁心里大石头放下，轻松了很多。虽然没表现出来，但他一直都很自责，毕竟是他请吴桐帮他去买蛋糕的。看到现在身体已无大碍，他由衷地赶到高兴。
“哦，好啊。”果然吴桐没什么反应。
宋良仁：“别打岔，还没说呢，你眼睛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吴桐随口说，“就是最近总能看见黑色的东西，眨眼又消失了。”
“黑色的东西？”宋良仁动作一顿，心微微一提，“什么样的？”
“唔……像是一团雾，黑色的雾气，”说来，想到这几天他的行为，和别人看他的眼光，忍不住笑了一声，“哈……有意思吧。”
宋良仁根本没搭理他那茬，拧眉沉吟片刻，说，“这种症状好像没听说过，医生怎么说？”
“……”
吴桐低头扒了口饭。
宋良仁目光移动，看他，“不要告诉我，你还没去看。”
继续沉默。
宋良仁：“你啊，什么时候能对自己上一点心！不要什么都不在意……”
他叹了口长长的气，当下决定，“这样吧，反正今天我没什么事，下午，你跟我去看医生。就这么定了！”
说做就做。
宋良仁虽然为人温和，但在处理事情上，算得上是雷厉风行。
两人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吴桐就被带着下去做了一个全面的检查，眼睛，脑子，全看了一遍。
但是并没有查出问题。
医生说可能是脑震荡留下的后遗症，让他多休息，吃点高蛋白的东西，住院观察。
听见医生这么说，宋良仁才稍稍放下心来，脑子没出问题就行，刚要苦口婆心地嘱咐。一回头，见吴桐没跟上，而是扒着别人的门缝往里看，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看就是完全没在意刚才医生交代的话，宋良仁：“……”这家伙！
快步过去，“大夫都说让你多休息，又看什么……”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细微的呜咽，从门里传来。
宋良仁停住了。
门里，一名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的女人，坐在床边，泪如雨下，但是声音却不大，是在强自忍耐着，只偶尔从手缝中漏出一两声。虽然看起来不过四五十岁，但是头发已经花白了。床上，躺着一名年轻男子，应该是她儿子。
……
宋良仁突然想起来，这个应该就是撞了吴桐的那个肇事者了。他又看了哭泣的女人一眼，刚才猛地一看，对方又捂着半张脸，宋良仁没有认出来。现在一看，才确定，这不就是当初家属协调时的那名女子吗。但是当时虽然憔悴，头发还是黑的，没想到短短几天，头已经白了一半。又想到姚白白之前说的，不由摇头叹息，这打击得多大……
忽地，他顿住，看向了边上的吴桐。
吴桐隔着玻璃，直勾勾地盯着那女人看。整个人的气质和一直以来的他完全不一样，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宋良仁忽然想起了五年前，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
那个时候他因为一些原因心情低落，就连坐火车有人扒包都没发现。毫无防备，被一声巨响吓了一跳，离他不远处火车走道上，仰面倒着一个贼眉鼠脸的人，表情慌乱。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啊，不好意思呀。”
听见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他看过去，就看见一个头发凌乱，好像还没睡醒，正在掏耳朵的人装模作样地收回脚。和他说的话相反，这人表情却没有一点歉意，反倒有些咄咄逼人。
宋良仁慢慢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对方本就心怀鬼胎，见围着的人渐渐多了，狠狠剜了吴桐一眼，低声威胁了一句“你给我等着”就匆匆离开了。
那个时候，吴桐就是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跑远，肆无忌惮，无所畏惧。回过头来，见宋良仁还在看他，忽地朝他咧嘴一笑，“吓到你啦？”
这就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想到后面喜剧性的变化，宋良仁依旧觉得好笑。可能这就是缘分吧，他想。
他收回目光，看那位母亲擦干泪，在儿子耳边呼唤。
“我们桐桐也会遇见的。”
宋良仁突然轻声说。
吴桐转头看他。
一旁的宋良仁面色柔和，声音坚定，“总有一天，我们桐桐也会有这样的羁绊存在的。”
他回过头来，温暖的光在他眼中闪烁，几乎能把人融化掉，“总有一天，你会遇到能留住你，你也愿意为其停留的人的。”
四目相对。
这话说的模模糊糊，也很奇怪，什么留不留得住的，简直莫名其妙。但吴桐听懂了。
半晌，他缓缓勾起嘴角，“嗯。”
吴桐的病房距离肇事者的病房并不远，每次下楼都会路过，晚上，吴桐例行下楼遛弯，正巧遇见个男人从肇事者病房里出来，那人身材高大，表情严肃，眉间一道深深的皱纹宛如刻痕。手里拎着个袋子，还没来得及封口。
吴桐就借着这么一瞬间，无意扫了一眼。
是瞌睡喵。
下午他和宋良仁扒窗户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这人气质不像个普通人，但也绝不是警察。似乎是察觉到了窥探，那人敏锐地看过来，吴桐迎着锋利的视线，笑容一点没受影响，还点了点头，一点也不见外地打了声招呼，然后悠哉悠哉地越过他去，等电梯。
顾花生：“……”
奇怪的人真是哪哪都有。
这次擦肩而过，作为一个小小的插曲，吴桐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他来到住院处的后花园。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聚在下面聊天的人也多了。花园中央，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柳树下，聚了一圈大爷大妈，有坐在公共座椅上的，有自己推着轮椅下楼的，还有自带马扎的。吴桐找了个相对空一点的位置坐下，开始听大爷大妈侃大山。
今天的节目是，□□大会。
大会主角，是远处，停尸房边上的一名青年。
正等在车边，面露不耐。
“不孝子啊！他还有脸来！”
立刻，边上有人凑近了问，“怎么说？”
“你不知道？哦，你刚进来……这事之前闹得可大了！”
“之前咱们院，有个跳楼的，你知道不？”
新晋院友点点头，“听说过。”
“那是那人他爹！被他气得跳楼了。”
对方难以置信：“啊？！”
大爷重重哼了一声，“老王啊这辈子最大的错事，就是生了这个白眼狼。”
众人应和，“可不是吗，其实啊，之前老王只是脑梗，被邻居发现，送到医院给救回来了，通知家属，结果家属过了一个多星期才来，来了吧，嘿！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还没死’。”
“老王他媳妇死的早，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供他上学，读书，出国深造，结果好么，造出这么一个玩意回来，”大爷言语间，透露出一种熟悉，似乎之前就认识，“唉，要我说啊，都说什么养儿防老，这养儿，也不防老啊，还能把老子气死！”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家子，怎么会这样。”
“还不是为了钱。”
“他快结婚了，要买房子，老王其实早就留下钱来了，给他出个首付，接下来他自己还，但是他嫌弃房子小，要老王把房子卖了，钱拿出来买个大的，他去给老王租房子。老王当然不同意啊，这就吵起来了，闹着要分家。”
“那肯定不能同意。”
“最后还是同意了。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不管谁管？可是还没等说呢，就脑梗了。送过来以后，老王还和我们说呢，说等他儿子忙完了过来，就和他儿子说，反正他也老了，住哪不是住。谁知道……唉！”
“这就是溺爱啊，给惯坏了。”
“这还不算完，这个白眼狼因为他爹没了，管医院要赔偿，闹腾了一个月！要不是医院说不把人拉走就不赔，估计还没来呢……”
众人又是一通狠骂。
他们声音不小，吴桐眼睁睁看着那名青年的脸由红转绿，由绿转青。期间很想理论几句，但是畏于老头老太们人多势众，声势逼人，硬是没敢过来。终于，棺材被安置好，立马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了。看的吴桐很是欢乐。
夕阳西下，吴桐听够了八卦，也歇够了，打算回去。就在进门前，脚步倏地停住。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有道视线从后面射过来，让他后背有点发木。他回过头看，却只看到青翠的后山，无声矗立在那里。
他捶捶后背，收回目光，抬脚走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