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慕晴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带了些灰暗了。
抱着慕凡上了马车,拍了拍他身上薄薄的那层积雪,催促他快些进车里,不要冻着了。
好说歹说才抽身从太后宫里出来,回王府去吃年夜饭,慕晴却突然跟林霜说要先出去一趟。
“今日雪下的大,又是除夕,天眼看着就要黑了,你这是又要去哪?”
林霜的担忧写在脸上,慕晴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零星落雪,撑着伞站在车下,四周静谧下她脸上的从容格外明显,“放心,就去见个朋友,很快就回去,不会耽误了吃饭的。”
林霜一向拿她没办法,只得点头,又叫她等一会,回身从车里取了件极厚的白毛大氅,“雪下的大,把这个穿着。”
慕晴无奈,只能解了自己身上的这件薄披风,换上了那件厚重的外袍,尽管这种天气她不觉得有什么,还是乖乖的听了话,图的也不过就是王嫂的一份心安罢了。
扯出了抹轻柔的笑意,慕晴摆手让她快坐回到马车里。
纵马的侍卫得了慕晴的令,才缓缓地驶离,谨记郡主的叮嘱,行的极慢。
慕晴送走了马车,在原地等了一会,就见柳愿拎着两坛子从屋檐上飞身而下。
“这般大雪,你也不怕摔着。”
柳愿似是不怎么在乎慕晴的那分嗔怪,只甩了甩那被落雪打湿的发,又抬了抬手中的那两坛酒,“放心,就算是从屋檐上摔下来,我也定将这两坛酒护好,绝不可能磕到一处。”
慕晴拿他无法,只白了他一眼,将手中的另一把伞递给他,便先行走在了前边。
积雪有些厚,又适逢除夕夜,街上自然没什么行人,慕晴踩在干净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长直的脚印。柳愿觉得好玩,就跟在身后时不时的往那几个脚印里踢点雪,刻意的想要隐藏慕晴走过的痕迹。
一路上二人无话,柳愿也绝口不问慕晴此行的目的。
有时候,她还真喜欢柳愿这般,既有活泼,又不乏静谧,比整日毛毛躁躁的那几个好上不少。
只是这种情况毕竟是少数,没过多久,慕晴站在一处连牌匾都没有的灰暗住宅口,阴森森的感觉在除夕夜也没得到几分消减,柳愿惧怕的咽了咽口水,往慕晴身后藏了藏。
正要往里进,不知从何处飞出一健壮的身影,吓了柳愿一跳。
“何人擅闯!”
慕晴也不急,缓缓从腰间拿出一块令牌,那人当即便半跪到地上,“见过郡主。”
“起来吧。”
慕晴声线淡淡的,在这雪夜里,裹杂着寒风带给人清凉的感受。
“郡主今日为何会到访?”
柳愿确信他听见了慕晴轻轻的一声叹息,“不过是想起来,顺道过来看看,让我进去吧。”
那人不疑有他,丝毫不怀疑慕晴来此会有什么旁的目的,乖乖的将门口让了出来。
慕晴走了两步,回身看他,“好好吃饭,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人愣了一瞬,随即颔首,“谢郡主关怀。”
柳愿蹦跳着跟着慕晴,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他刚才是在吃饺子啊?”
慕晴轻勾了唇,“来的时候还鼓着腮帮子,今夜是除夕,他还能吃什么?”只是苦了这些身有要务,公职在身的人,在这年三十,合家团圆的日子,也只能偷摸着塞上一口饺子,再立即转身站好自己的岗。
柳愿瘪了瘪嘴,继续吊儿郎当的跟着慕晴,这宅院里可以说是荒凉,看样子院中也实在没几个人,没有生气不说,没来由的让人觉得压抑。
雪还下着,柳愿更是想不通慕晴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在今夜非要来此地。
正想着呢,被悠悠飘来的一个姑娘吓得一个踉跄,雪天路本就滑,柳愿眼看就要摔倒在地,被慕晴一个转身架住,勉强站定。
来人身着一橙黄衣衫,形制一看便是南理的形制,柳愿虽惊魂未定,却也猜到了此处所居者是何许人也。
借着慕晴的力直立站起,柳愿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身子,长舒了一口气,差点把东西给摔了。
姑娘恭恭敬敬的向慕晴行了南理最高规格的礼节,“琴诺见过平宁郡主。”
慕晴微点头,移视线看向她手里拎的食盒,“这些年过得如何?”
唤作琴诺的女子低着头回道,“承蒙郡主搭救,琴诺如今很好。”
一言一行再见不到以前的谨小慎微,柳愿适才刚听到她叫自己问了声好,这才将眼前的女子同之前那个灰头土脸,见谁都怯生生的,差点活不过来的人联系到一起。
“想不到你正经打扮起来,还是个美人儿呢,我就记得你浑身是血的模样,乍一瞧见,还没认出来。”
接收到慕晴没什么波澜的眼神,柳愿才讪讪地闭了嘴。
“谢柳公子夸奖,死里逃生,总是要活得更光彩一些。”
这句话柳愿赞同,狠狠地点了点头。
“你们皇子呢?”
琴诺拂身向前为她领路,“郡主请随我来。”
一路上柳愿不知拽了多少次慕晴的袖子,终于换得慕晴的一个扭头。
“以前连话都不敢说,如今怎么这般磊落了,倒是看上去有那么几分大家闺秀的味道了。”
慕晴叹了口气,淡淡道,“你以为那杨星合是什么人?”
那可是只湿了毛的凤凰。
跟在那家伙的身边,教养成这样,慕晴并不觉得奇怪。
慕晴缓步跟着琴诺,蒙着落雪将整个院落大概的瞧了个分明,院子没什么人住自然是荒凉了些,只是倒也能看的出来居住此地的人也是个讲究的家伙,外边怎样尚且不谈,院落内尽管是一地的积雪,也能看得出干净。走廊横梁上都瞧不见什么灰尘蛛网,王府都不一定有这么干净。
她原本想着回京之后就来瞧瞧,只是久违归家,整个人放松了不少,萧齐时不时的还去烦她,慕凡又总是缠着她,倒也没腾出时间来瞧瞧。
今夜恰好能余出点空来,顺道来瞧瞧也算是合乎情理,就是日子隆重了点。
不过,人到底也算是她送过来的,这么想着慕晴反而觉得没什么,索性便提前跟柳愿打了招呼,出了宫便往这处来了。
这里,她也很熟悉。
杨星合在琴诺踏进来之前正思索着棋局,这盘棋不下完,就算今日吃的是年夜饭,他也不会挪挪身子。
陈谦身披着一身玄色厚重大氅,手中捧着热乎的汤婆子,屈膝静坐,含着温和的笑意等着对方落子。只是棋局已成一边倒的局势,眼前这个带有温和笑意的谪仙般的任务,刚落了一子,绞杀了对方的棋子,彻底地打乱了杨星合的布局。
笑意谦和,却也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神情一顿,适逢杨瑞落子,倒也没让旁人瞧出问题来。
琴诺拎着食盒进来,装的是杨瑞吩咐过的糕点,“怎么现在才回来?”
杨瑞落子,抬眼看过去,这才看见停留在门口,一身素色衣衫的慕晴,即使是年关,也不见她穿的艳丽些。
愣了愣,身旁的人倒是先动,杨瑞这才跟着陈谦站起来,微微地朝慕晴的方向弯了弯身子。
慕晴颔首,目光却先落在一旁的陈谦,“先生怎会在此?”
她从陈谦的脸上瞧不出半分的破绽,只见对方云淡风轻道,“原是要归乡的,只是今年临时决定留京,没什么亲眷在此,遂来找三皇子下棋。”
毕竟这位三皇子在上京城可真是一个亲属都没有,慕晴颔首不疑有他,这才将视线转向一旁一身墨绿衣衫,仪表堂堂的杨星合。
跟她记忆里的人出入不大,三年未见,他整个人倒是不像刚入京那般颓然,看上去整个人自然多了,此时脸上尽量的保持着不失礼数的笑容。
慕晴轻叹了口气,“在京可还习惯?”
杨星合神情淡淡,“三年了,也该习惯了。”
慕晴勾唇,“倒是未曾在你身上再瞧出几分恨意了。”
杨星合抬眸,对上慕晴那双没什么波澜的双眸,“我与郡主都是可怜人,国仇家恨,早就谈不上恨不恨了。”
慕晴轻蔑地笑笑,向前踏了两步。柳愿自然的从她手中接过那把积了不少雪的伞,在门外抖了抖,这才跟着慕晴踏进了门。
杨星合根本没让慕晴进门,柳愿微微垂了垂脑袋,猜测到慕晴刚才大概是故意站在门口,试探罢了。
这杨星合嘴上说着谈不上恨不恨,却自刚才都没请慕晴进门,面上虽恭敬,心底只怕还是残留着不服。倒也是京中三年质子,这种屈辱,他一皇子,如何能尽数释然。
眼眸黯了黯,柳愿的直觉,还是觉得这家伙不是什么善茬。
这边自作主张踏进门的慕晴没有半分的埋怨,目光依旧淡漠,倒是一旁的陈谦看上去有些不愉快。柳愿目光随意扫过时,还觉得奇怪。
“我倒是觉得随我入京时,恨不得杀了我的那个杨星合比较有意思。”
轻蔑都藏在嘴角微勾的那一瞬里,陈谦顿了顿,随即舒展眉头,微微向后站了站。
她还是那样,面对任何人都能泰然应对,瞧着她这么明目张胆的讽刺,陈谦更觉得她有趣。
杨星合的面上不出所料的有一丝皲裂,似是维持不住那得体的笑容。
“除夕之夜,郡主踏雪而来,倒是让某受宠若惊,不知郡主今日造访所为何事?”
杨星合面上展现了几分自嘲,目光却是灼灼地盯着慕晴。
“不为何事,”慕晴接过柳愿手里的那两坛子酒,向前逼了几步,将酒坛放置到棋盘一旁,“醉明月。”
杨星合的视线随着慕晴移过去,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浇了一盆雪水,整个人从头凉到尾。
比起这酒,更让杨星合觉得心惊的是眼前这个姑娘,他自然知道她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他们二人之间的仇怨也不是见点血就能够平息得了的,她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境能在除夕夜这般自然的拎着产自南理的名酒踏进他的房门?
杨星合只觉得心凉。
慕晴瞧着他那般震惊的模样,倒是勾了笑,“放心,没下毒。”
杨星合眉头紧皱,这三年他在京中过的还算快活,在京中根本听不到远在灵音寺中慕晴的任何消息,渐渐地,他都已经习惯了暗地里受得嘲讽与轻蔑,除了行动受限,在这上京城也还算是能保持心境的平和。
只是这不是他的故土,他怎能真的忘却。
慕晴转身看向他,“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北靖的酒与南理的差别极大,过年嘛,还是喝点自己喜欢的好。”
慕晴自始至终都没解了她的外袍,明显没有想在此处久留的意思。
“郡主是派人从南理带来的?”
柳愿抢在慕晴前面开口,“不然呢,这南理的酒还能从哪来?知道我为了将这酒从西南边陲带到京城花了多大的工夫吗,瞧你这样好像还看不上似的。”
杨星合更想不通慕晴的此番作为。
“三皇子应该恨我。”
慕晴淡淡言述,根本就没有将杨星合的恨与不恨放在心上,只叙说着自己想说的,“可我倒是对你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但你如今被扣在上京确实是我的本事。三皇子不妨试试,能不能凭你的本事,在约定时间之前回到你的故土。”
杨星合眉间拧的更深,“郡主到底何意?”
慕晴只最后看了他一眼,再未同他说些什么。
“先生的棋下完了吗?”
被突然问到的陈谦愣了一瞬,“尚且未分出胜负。”
慕晴点头,“三皇子今日大概不会再想那盘棋局了,先生既在京中没什么亲属,不妨随我走?”
陈谦连忙拒绝,“除夕夜,陈某如何能打扰郡主家宴。”
慕晴冷嘲的漏了声笑,轻声嘀咕了句,“本也不是什么完整的家了。”
目光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和语气中的哀伤都被陈谦捕捉了个清晰,心尖被紧紧地攥了一下。
未等陈谦说些什么,慕晴又换上了那副淡漠的神情,“先生便随我走吧。”
不知为什么,她的神色中明明空洞的什么都没有,陈谦愣是从中听出了几分相求,这般带给他的惊讶远胜于今日发生的一切。
鬼使神差,陈谦根本不知如何拒绝。
二人走后,杨瑞盯着桌上的棋局发呆,来自故乡的酒香确实醉人。哪里未分胜负,棋局已定,满盘皆输。
可他确确实实想在约定时间之前回殷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