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9
十一月过十二月初, 寒冬绵延,势不可挡,街道上的树木叶子全都掉光了, 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和枝干, 衬着惨白的天,凄索无比。
奉清穿着卡其色大衣,戴同色小砧帽,围巾是深色的格纹,她走过街道, 往返与公司与租房之间的路。斑马线, 十字口, 北京街道上的车辆总是格外地多,繁华忙碌是这个城市的标签之一。
皮鞋踩过凹凸不平的地砖,鞋跟一下一下敲击着砖面发出咚咚的响声。她一手捧着公司新发放的财务报表, 一手缩在衣袖里, 街道上的枯叶被风一吹, 黏在脚跟上。
伸出脚磕在天井盖上,她想抖落那片树叶, 鞋尖碰地四五下, 那片枯叶却还是死死地黏在脚跟上, 赌气似的,突然就泄了口气, 她扔了那报表, 雪白的纸张立刻浸泡进了泥水, 变得肮脏不堪。
弯下腰,奉清扯下脚底黏上的那块枯叶,黄褐色, 叶脉腐烂,只剩下一副骨架,白皙手指摩挲着那片树叶肮脏的枝茎,眼睛怔怔地看着那片树叶半晌,突然有忍不住的想哭的冲动。
她埋下头,孤零零地蹲在车水马龙的街道旁。
明明已经离开南屿半个月了啊,为什么想起那次重逢还是会疼到心都揪在一块,好似肺腑都被一只大手揉捏着一般疼,还是克制不住地会想他。
可他们如今天各一方了不是吗?
她在北京,她不喜欢这里,空气干燥得皮肤永远结着一层死皮,还时不时鼻血不住地流。她在一家外资企业做会计,数不完的报表,和同事间虚假的英文问候交流,日复一日坐在电脑前重逢枯燥数据统计,上班是争分夺秒,回家也要细心算计,高额的房租物价和微末的工资让她似乎变成了一个斤斤计较无时无刻拿着算盘算计金钱的人,这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感到厌烦。
她不快乐,在异乡留给她的只有平淡的绝望,这种绝望像硫酸一样,一点一点腐蚀着她的人生,她似乎找不到生命中的热爱了。
热爱的研究,和热爱的人。
可这就是普通人的一生啊,她还在奢求什么?
情绪失控的时候哭泣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埋头哭了会,一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她弯腰去拾那些被风吹得东一张西一张的报表复印件。
手指也沾满了泥土,捡那些四处散落的报表花了一段时间,厚厚一叠被泥水浸湿的报表握在手中,粘稠滑腻,奉清顾不得许多,小跑着往前去追最后一张被风吹得很远的报表。
在挡风树下,被风一吹,飘到单行道上,而后囫囵翻转停驻在一辆黑色轿车的轮胎旁。
奉清提了提手提包,往前追去,弯腰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张报表的时候,身前被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了,那人率先捡起了她的报表,一身高定西装,戴着价值不菲的腕表,捡起那张报表手沾上了污泥却一点也不嫌脏。
奉清心里咯噔一下,慢半拍一样缓慢抬头,顺着一双长腿往上去看身前的男人。
手还僵在空中,却在目光对上他的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不敢动弹。
怎么还会遇见。
奉清退后半步,直起腰,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得体与镇定,她伸手拿过了他手中最后一张报表的印刷纸。
池律愣了愣,垂眸看着她,看着思念那么久的姑娘近在眼前,眼角似乎还带着泪痕,哭过吗。他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了。
他鬼使神差地来北京,没有刻意调查她,只是开车漫无目的地四处转,他没想到真能碰见她。
清澈的眉眼,倔强漂亮,只是那双眸子仍旧冷冷的,对他。
“我来北京出差。”那一瞬间,他给自己都找好了借口。
奉清垂了垂眼睫,没看他的眼睛。藕断丝连令彼此痛苦,爱意不相同的感情她不会再有奢望。
更何况,他们之间早已没有可能了。
他爱她吗?他说过他爱,可是囚禁痛苦,肆意伤害,以报复换取真心,这配称作是爱吗?
奉清揪着手腕,往后又退了几步,拉开自己与他的距离,面无波澜,她不作回应,冷得彻底。
池律一颗心沉了沉,看着她头顶柔软的发旋,声音突然软了,带着乞求:“清儿,看看我好吗?”
“别这么绝情,以前是我的错,我们可以重新来过吗?”他伸手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奉清浑身一阵颤栗,抽开手,又往后退了半步,冷冷开口:“不可以!”
“池律,我们不可能了。”她终于抬头看他,看着那双漂亮单薄的凤眼,眼睑下的泪痣,和瞳眸间的光似乎都黯淡了,她喜欢的那个人不见了。
“你还不懂吗?”奉清喃喃道,眼睛一阵发酸,他们拿什么资格与身份来继续相爱呢?
男人僵在原地,英俊的脸上少见的带了颓丧,在异乡的秋天里,放下一切向自己爱的女孩认错乞求,他折了他这半生高高在上的骄傲和尊严。
卑如尘埃。
北方一直吹,吹得奉清手里的报表哗啦啦地响,她也想再看他一眼,说了决绝的话,自己的心里却像被刀割,疼得呼吸扯着喉咙,牵动着神经,难以忍受。
为什么,还要遇见他。明明她都为了逃避他,来到很远的北方了啊。
这样的孽缘,什么时候才算终结。
可是想象之中的纠缠却并没有来到,她听见低而冷的一声,“好。”
“保重,北京的冬天要到了,记得照顾好自己。”
池律抿了抿唇角,冷白的皮肤在寒风中瞧着也冷漠,他带着疏离回:“就此别过,奉小姐。”
手指甲掐入肉里,奉清听到这一声,疼得心都绞在一起般,他终于还是为了骄傲和自尊,放弃了她。
她该得体,该微笑,该像一点没受过伤的人一样,坦坦荡荡,眼里有光。
奉清抬头看他,轻轻微笑,露出唇边梨涡,声音柔柔的回:“不见了,池先生。”
背对转身,五指紧捏着一叠肮脏带着泥印的报表,一点一点坚定决绝地远离他,可是眼眶发红,眼泪在眼睛里不停地打转,她还忍着,决计不能掉眼泪。
和他的爱情死了又算什么,永远不见又算得了什么?她这样失控这样肝肠寸断地爱上一个人已经是这半生中最愚蠢的事。
愚蠢到相信一个欺骗她整整三年的男人,愚蠢到真真切切地幻想过与他有未来,愚蠢到爱了他整整三年。
眼泪掉下的时候,她没有回头,那一刻她觉得,一辈子不见也很好。
——
在公司又上了一周班,奉清在作报告之余重新拾起了以前金融课上做风险投资那一块的内容,她开始关注股市开盘与闭市,忙里偷闲写了几期数据分析,最后在悄悄上传网络的时候被老板看见了。
奉清慌乱地关了电脑,boss却让她把数据分析发给他。开了电脑奉清只得硬着头皮发给他。
本以为是献拙了,却没想到第二天boss叫她到办公室去说按照她的分析,他昨晚买了一股资金,今天早上已经涨停,收益翻了五十倍不止,净赚了快七位数。
奉清傻眼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瞎写的分析,这也能行?为什么自己没买啊!
boss给她看了股市数据,然后亲自认证盖章:“你以后去风投部吧,很有潜力,好好干!”
风投部是出了名的底薪高,提成高,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去。
所以说boss这是给她迁升了,涨工资了?
奉清本来就讨厌数据报表做会计,听到这个消息更高兴了,提前下班回家,喜滋滋地就告诉母亲。
母亲拿着小本本算她的工资减去日常开销后每个月能存下的钱,她盘算着攒钱回南屿去看看父亲。
奉清看她算的车费还是火车的,要坐一天多,身体都受不住,心里心疼:“妈,我们回南屿不坐火车,坐飞机,我涨工资啦。”
涂珍握着皱巴巴的零钱的手一顿,脸上显出欣喜的神色,问:“什么时候的事?我们清清真棒。”
说完这些话又垂了眼,低低道:“你涨工资妈妈自然是高兴的,可是我们现在在异地,不存点钱怎么能有立足之地呢,买机票那个花费就不必要了。”
涂珍絮絮叨叨,为她的未来做打算:“生日在研究所过的,妈妈没在你身边,我们清清也是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了,以后会遇见什么样的人呢,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呢,不需要很有钱,我期望着他能疼你爱你永远将你放在第一位,这样就算妈妈一辈子都住在这狭小的租房里也会开心。”
鼻尖一酸,奉清弯腰轻轻抱住她,轻轻道:“妈妈,我不会离开你,我不嫁人了,行不行呀。”
涂珍拍了拍她的手背,嗔笑:“那怎么行,还是得找一个自己喜欢的。”
“要不然如果妈妈以后不在了,这样漫长的一生又该怎样度过呢,多孤独啊。”
自己喜欢的,说得这样轻松,可她却是知道不会有了,不会再有心动,剩下的都是将就。
奉清伸手堵住了她的嘴,掩饰到眼底的失落,柔柔道:“您别乱说,妈妈会长命百岁的,以后爸爸也会出狱,我们一家人团聚,好好的。”
“哎,清清,你不懂妈妈担心什么,妈妈现在身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害怕你不幸福,害怕你因为一段失败的婚姻就再也不敢去爱了,囡囡啊,你还年轻,会遇到更好的人的,如果遇到了,请答应妈妈给他一个机会好吗?”
涂珍松开她,看她的眼睛尾端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鬓角黑发也掺了几丝银发,脸色蜡黄,再不似从前光彩照人的年轻模样。
奉清心疼,愧疚与无力感包裹着她,她感到自己像站在一艘破船中,船体在生活的巨浪波涛中被拍打得不成样子,可她还得死死抓着夹板,带着倔强,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不让自己滑下船去。
还在逞强,心却已经软了,她向生活倒戈,轻轻握住母亲的手答应她:“好的,妈妈。”
“啪嗒,啪嗒,啪嗒……”屋外青石洗衣台上,年久失修的水龙头,头身生锈,怎么拧也拧不紧,正半张着嘴,在滴水。
洗衣台外是一片暗绿色的爬满青苔的石墙,石墙往外是惨淡灰白的一片天空,雾霾很重,能见度低得很,连白云都见不到一朵。
在这样灰暗的阴天里,她低下头,选好了自己未来的路,也同样灰扑扑的,同万千平庸普通的人一样,平凡。
在自己被耗尽喜欢之后,去嫁给一个喜欢自己的人,而后相夫教子,在琐碎和平常的生活中,燃尽时间,一生了了。
也没有什么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这两周发生太多事了,感觉奇怪的素材增加了_(: ∠)_
好啦,我们继续讲故事啦,日更到完结叭,谢谢陪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