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4
大雨比想象中来得快。一股脑从天空倾泻而下, 噼里啪啦,敲打石梯,水珠飞溅, 公墓里的人用手捂着头顶, 飞快沿阶梯往下跑,排成了一条蛇形的队伍,在雨中,滑稽而慌乱。
公墓修建在半山腰,远离尘嚣, 从山腰往外看过去, 一阵迷离朦胧的树影, 大雾四起,环山沥青路隐于雾中,一辆一辆黑色轿车溅着水, 驶过柏油路, 来往方向大都是下山那一条路。
撑伞挽着裤脚的男人出口抱怨:“今天这是什么鬼天气, 天气预报又不准了,说了晴转小雨, 这怎么下起这么大的雨。”
她身旁的女人为他挽袖口, 提醒他:“现在是六月过, 一年一度的雨季,南泽的雨季来了。”
雨雾蒙蒙, 飒满天地的白汽, 一切都隐于雾中, 看不真切。
是的,这座城市的雨季来了。
往些年,雨季漫长雨势猛烈的时候, 南泽城中那条弯弯绕绕的小河也能化身为洪水泛滥,令人畏惧的洪水源头。
奉清小时候在南泽待了几年,遇上涨洪水的也只有一年,那时候她被隔壁的调皮小孩诓骗出去,去被水淹的堤坝里捉鱼,鱼儿在浅水滩中四窜挣扎,而他们撩起裤脚在那水里玩起了捉鱼比赛游戏。
而这种涨水涨上的河水里并不安全,会有血蛭,吸附在人的皮肤上,拼了命的吸血,不见火不会下来。奉清见到邻家小男孩的脚上沾了个血蛭,心里害怕,跑上岸了,上岸后却光着脚被碎玻璃划伤了脚踝,还看见了一条快三米长的水蛇,一半身盘在岸上,一半淹没在浑浊的水里。
还是小孩的她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拔腿就往回跑,恰时天黑了,看不见路,脚上又不知道撞出了多少片青紫,疼得她哭都哭不出来。
涨水的南泽停了电,被水淹的街道四下一片漆黑,浓稠的漆黑如大山一般压在她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奉清记得自己那时候实在是太累了,找了个小柴堆把自己蜷缩进去,小小手掌环抱住自己的肩,她又冷又饿,发了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在夜里什么也看不清。
最后,是爷爷来,打着手电筒找了大半夜才把她找到,带她回家,烧水喂药,还假装严厉地呵斥了她几句,她开始哭,爷爷就哄她,叫她清清宝贝,然后用那双苍老的双手为她清洗伤口,为她上药,为她轻轻地揉那方青紫。经此事过后,爷爷将她关在家里几天,不准许她再出去玩。
她那时实在淘气,又受了邻家小孩的蛊惑,病初愈,翻了一楼的窗户出去玩,一玩又是一整天……
奉清垂眸,忍住哭意,在心底轻轻说:爷爷,清清不会再不听你的话了。
可却早已物是人非,他们天人两隔啦,她甚至连爷爷的最后一面都没能看见。
奉清撑着伞,迈步走下轿车,走进雨中,雨丝飞进伞里,贴在肌肤上,冰凉冰冷。
她迈开腿径直往墓地里走,逆着人流,肩膀被人撞得生疼。
唐砚低头在抽烟,抬眼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有点心疼,问她:“清清,要不要我陪你?”
雨水噼里啪啦敲击着伞盖,奉清闭了眼睫,轻轻回:“不用。”
她要单独去见爷爷,去看哪怕是冰冷的墓碑一眼。
进了墓地,灰色阶梯沿着墓地铺陈往上,爷爷的墓地在后面,在上面。
凉高跟踩着冷硬的石板,一步一步往上走,她穿了一件纯黑长裙,领口绣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是爷爷生前最喜欢的花。她还带了一束向日葵,紧紧地护在怀里,不让雨水打湿它的花瓣。
最后几米的距离,几乎花了一生的时间去走,目光定格在深灰色石碑上方小小的黑白照片上。爷爷眉眼舒朗,发丝如雪,他看着她,在笑。
心里弦突然就崩断了,奉清轻轻走近,弯腰将手中的向日葵放在爷爷的照片旁。
墓志铭深深刻在石碑上:奉氏老先生,奉泽宏之墓,卒于戊戌年五月十七日,享年八十岁。
铭刻的大字旁边刻了宗亲姓名,奉清一点一点看下去:爱妻岳玲,大儿奉启航,二女奉启芸,小女奉荷,吾爱孙女奉清。
吾爱孙女清清。
伞嘭嗵一声掉下,砸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伞柄撞在尖石上,被划出一道凹痕,伞面向下,如盛开了一朵黑色的花。
雨水尽数倾洒而下,落在她的头发上,眼睛里,嘴里,将黑色裙浇得湿透。发丝贴着脸颊,水流一束一束顺着脸颊往下流。
“爷爷。”奉清声音哽咽得不成样了,“不肖孙女清清来看您了。”
世界没入雨中,她的声音也被淅沥的雨声盖过。
细白手指轻轻抚上墓碑上那方黑白照片,眼泪和着雨水一同流下,奉清轻轻开口:“爷爷,今天我不走了,在这里陪着您。”
全身湿透,她半跪在雨中,目光里似乎含了怎样也化不开的哀戚。
明明上一次见面,爷爷还曾牵着她的手,对她说好些悄悄话,可为什么这才几个月没见,爷爷就成了一具冰冷毫无生气的尸体呢,不,她连尸身也没能见上,留给她的只剩那装了爷爷一部分骨灰的骨灰盒了。
何其残忍,何其痛苦。
冰冷的雨亲吻冰冷的墓碑,这方寂静的天地里,住了两个心死的人。
奉清不记得自己在那跪了多久,只记得一把黑伞,遮住了她的天空,惨白云层与雨幕被那把伞隔开,她的世界只剩下了黑色。
顺着握着那把伞的大手往上看,多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啊,她曾经那样深深地迷恋。
他还是那样,一身黑,脸色带了点苍白,英俊的眉眼,右眼睑下的淡痣,一切都那样深刻而真实。
三个月后的重逢,物是人非。
她幻想过那样多的场景,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高高在上,我跪俯于地。
“清清。”低哑一声,他还是这样温柔地叫她,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温柔而虚假。
奉清闭着眼,任眼泪流了一脸,心被刀剜一样的疼,她扯着嘴角,讽刺地笑,“池先生。”
冷漠而疏离的语气,不见一丝旧日欢喜。
池律心底被人插了一刀,鲜血直流,却仍是温柔地开口:“走,我们回家。”他弯腰,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去牵她。
奉清却像触电一样,伸手推开了他,歇斯底里般地喊出来:“你凭什么?”
“池律,你凭什么骗我?凭什么要让我一直喜欢你?凭什么把我带到天堂,又推我下地狱?”
“就凭我爱你吗?!”奉清浑身湿透,跌坐在雨中,狼狈不堪,她仰着脖看着他,眼里进了雨水,泪水不歇止地往下流。
她浑身都在颤抖,整个人浸在雨水中,冰冷如石。
“对不起,清儿。”池律弯腰,伸手想要触碰却又不能,他只能道歉,“对不起,清儿,对不起。”
“我不接受。”奉清死死看着他的眼睛,漆黑而寒冷的眼睛,欺骗隐瞒她那么久的眼睛,她爱着那么久的眼睛,而此刻却好像变得可憎起来。
“池律,你不爱我,你从始至终只是把我当你报复的工具。”她笑着哭,“好了,现在你目的达成了,满意了吧。”
“和我结婚这三年,想必是委屈得很。”奉清一手抓着泥土,强迫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哦,不。”
她苍凉笑笑,“你当初为了躲我,还在国外待了两年呢,那两年不用见到我是不是很快乐啊,是不是啊?池律你个伪君?”
“不是那样的,你听我说,清儿。”池律脸色苍白,他往前走,一直想弯腰拉起她,想把她抱在怀中,想让世界的风雨都绕过她,纵使全都向他砸去。
“为什么要骗我,骗我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骗我以为你是真的爱我啊?”她伸手推他,抗拒着他的靠近。她躲过了他的雨伞,雨水进了嘴里。
池律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开口:“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多么温柔而深情啊。
可是奉清现在只觉得可笑,彻头彻尾的可笑,一个从始至终都在骗她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啊。
“你为什么要逼自己和一个不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啊池律。”心好像痛到不能再痛了,她如此平静的说出这句话,她看着他一向寡淡的脸上有了痛苦的神色。
是的,他从来都没有说过爱她,是她一直在骗自己啊。
黑色长柄伞迎声落地,砸在砖石上“啪”的一声,他站在大雨中,眉目深蹙,眼底落了悲哀,他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开口:“我爱你。”
这么多年在心底隐秘角落滋长生根的爱意,被这样诉出于口,深情于此,轻贱如草。
闭上眼睫,他轻轻回想,初见也是这样的模样吧。
在大雨中,他们位置转换,身份天差地别,他跌倒在雨中,而他爱的姑娘为他送来了一把伞。
她高高在上,他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
……
追着黑色汽车的男孩固执得像一头小兽,他知道自己追的人是刘航,是那个让他爸死去的罪魁祸首,他跑了那么多个街区,觉得自己会死吧,这样一直跑下去,会累死吧。
可是他没死,他被碎石坑绊倒了,跌在泥坑里,脚腕出了血,混着泥水,伤口疼痛难忍。
他没有力气起来,只能在那里坐着,坐着等死。
后来下起了雨,他全身都湿透了,又冷又疼。真的会死吧,他这样想。
可是那辆车又回来了,而且车里善良的姑娘看他可怜,亲自下车,撑了一把天蓝色的伞过来,她低头瞧他,眼底干净清澈如溪水。
十二岁的姑娘穿着薄蓝色的长裙,裙尾系了一只蓝色的蝴蝶结,纤尘不染,矜贵漂亮,枝枝蔓蔓,站在雨中,是泥沼中挣出的蓝色鸢尾。
“疼吗?”她轻轻问他,声音如白云一样柔软。
池律咬着牙,看着她的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奉清却弯腰把自己手里的伞递给他,“这把伞送给你。”身后汽车车灯亮起,有声音在叫她催促她,“清清。”
她对他笑笑,“我要先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哦。”转过身,她跑进雨中,背对他,飞快地上了那辆黑色的轿车。
而他攥着那把天蓝色伞的伞柄,伞柄残留着她的温度,他再不肯松手。
我爱你,时间转瞬过,如指间流沙,已整整十二年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