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摧山真相
韩溯川跟着钟情与蓝凌儿,带着楚弦走了整整两日,才到了天山脚下。在山林中绕了小半个时辰,韩溯川已经全然认不得来时的路,钟情忽然停下来,掏了一颗药丸给韩溯川。
“压在舌下,留意莫吞进了肚子。”
不等韩溯川问,钟情已然当先塞了一颗药丸在舌下,拨开重重枝叶,朝着一条小道走了过去。
蓝凌儿正准备往嘴里塞,却见韩溯川一动不动,哼了一声:“这么胆小呀?那你将谷主交给我,你回去吧!”
说罢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就这么热切地望着韩溯川,看得他沉了面色,从容将药丸如言压在了舌下,只觉一阵清冽的香气直冲天灵盖,莫名醒神。
蓝凌儿没能如愿,悻悻然塞了药抬步先走。
“她不需要么?”韩溯川叫住她,目光落在怀中安然入睡的楚弦面容上时,眼中淡漠尽数化为温情。
空幽谷中人对楚弦这位旧情人都没什么好脾气,蓝凌儿更甚,瞧他这副模样浑身便是一抖,恶狠狠道:“不用!”旋即又低声喃喃,“也不知道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韩溯川倒是不恼。
这两日他大概摸清些这二人脾性。
虽然大抵都是有些许排斥他,但是对楚弦的关心却是真心实意。
或许是两年前中原武林盟的追杀令人尽皆知是他这位楚弦旧情人所发,招来些许非议,但终究稳住了暗潮涌动局面,于他而言,无悔,但于楚弦亲友而言,到底会恨上她几分。
钟情情绪隐忍极好,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抹开她心底对他隐约的排斥,行事作风倒与他曾见过的那些世家小姐无异。
而蓝凌儿,天真活泼,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一眼就能看透,纯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单纯少女。
二人性格迥异,但面对楚弦相关之事上,却是惊人的统一——
讨厌他。
韩溯川放在平日里,大抵会不放在心上,一笑而过。
但楚弦这么个情况,他总会在心中多想: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到底是过的多不开心,才能让她身边人这般厌弃他?
一路也未好好看两侧景象,等回过神时,却被眼前一望无际的花海惊着了。
一整片淡雅高洁品种各异的兰花,微风拂过,便掀起一层层的花浪。这般多的兰花,在江都爱花赏兰的人眼里,无异于倾城珠宝。
钟情停下了脚步,抬眸扫一眼花海,却是平淡说起来历:“她带我们进谷之后,到处找来各色兰花栽种在此,兰花不易栽种。散功之时闲来无事,她便耗费心神从花土开始筛选,又试着用医术来改善原种,最终谷里懂花艺的姐姐看不下去,要帮她,她只答应那位姐姐可以教她如何栽种,决不让人插手这片花圃。”
说完目光平静地扫过韩溯川一眼,又抬步走了。
蓝凌儿对着他又哼了一声,似一眼也不愿多看,快速走到了钟情身侧,有些别扭不满:“干嘛跟他说这些呀?反正都是负心汉,哼!”
钟情摸了摸她的头,侧过脸时露了个微笑,温柔恬静。
韩溯川望着整片飘着幽香的兰花圃,心下微紧。
“梅兰竹菊四君子,梅居首位,我也喜欢那我当大君子,你勉为其难当个二君子吧,怎么样?”
小少女折来一枝红梅托腮思索,点点红艳便像饰品一般点缀在她发间,从那时起,他便觉得世上花红柳绿,金银珠宝未免俗气,唯有这大君子,才能配上其绝色之姿。
他噙笑回:“我若亦看重梅,你这般便是霸道占有,不让让我了?”
“你看,我是大君子,你是二君子,天下君子,你我二人便占了一半,岂不妙哉?”
韩溯川自然知晓不是这般算的,但那一刻竟有些不愿戳破她这些小得意,随口应着,便也随她去了。
原以为不过一场玩笑话,经年之后,她竟是这般在意。
“你也与我一样,心中有过挂念不舍么?”韩溯川轻声叹。
穿过花圃,再路过一片竹林,狭路数十丈,再一转弯,眼前陡然开阔起来。
四周青山围绕,远黛之上积白雪,苍茫渺远,青山之中屋舍俨然,农田牛羊应有尽有,更有居民三三两两闲谈日常,宛如一派世外桃源。
韩溯川脚步微滞,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若他未记错,空幽谷因十年前谷主身亡,天山上那魔头因旧年与前谷主有些许因缘,一怒之下将这座山谷封了,此后世间再无人敢踏入其中。
原本钟情提起要带他进空幽谷,还以为只是三两人,偷偷藏在此处。可看如今这架势,天山之上那魔头不知这下面他所划禁地早已被人捷足先登并且做成了一副安居乐业的模样?
他有些弄不明白了。
但钟情只道:“这些都是当初跟着谷主前来的人,原本没有这么多人,但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坏习惯,见着活不下去的,只要瞧着顺眼,就带回来养着。只有这么大的山谷,怎么养这么多人?一国国库都不够她败的!”
说到后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但韩溯川心中有些无奈,楚弦学他救济苦难,却未想过,问柳山庄产业遍布中原各地,自能养得活,也能有地方安排他们做事。这小小山谷,要如何养?
好在应当是受了钟情限制,看着这些屋子勉强能收容安顿好,否则这山谷居民逐渐往外蔓延出去,岂不成了一座小小村落,甚至演化成城邦?
忽然便有些明白,为何她在短短两年之内,用自己毒医身份敛财无数。
蓝凌儿回了谷内便叫了一声:“孟姐姐!”撒丫子就混入了人群中,一看在谷内便是过得恣意快活。
钟情脚步未停,带着韩溯川进了一座屋子。
算是这座山谷内最大的屋子,但床却被安置在一个小角落中,屋中一大半,都是堆满了制药的物件,还有三面墙的药柜里头全是摆满了她会用的药材。
来不及多看,韩溯川将楚弦放在床榻上,起身时,钟情已然从桌案上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张药方,比对着开始抓药,嘴上还在叮嘱:“不用看着她,韩少庄主若无事,便帮忙将药炉火点燃吧。”
一看,那药炉已然落了灰,显然,楚弦不在时,他们是不会用这个来煎药的。
抓了药,煎药。
这些活钟情只叮嘱了步骤,而后便扬长而去,显然是将照顾楚弦的任务交给韩溯川了。
韩溯川倒也不介意,谷内这么多人,钟情应当确实没什么空闲来管他这位不速之客。按理来说,他将楚弦带进谷中后被卸磨杀驴赶出去也算理所应当,还妄想好生招待,不亚于白日做梦。
晚饭时,将“讨厌”二字挂在脸上的蓝凌儿给他送来了晚饭,看着他默默吃完,终于忍不住质问他。
“你为什么要让人追杀楚姐姐?楚姐姐这么好的人,哪里是坏人了?还要被你们追杀,我看你们才是坏人!”
他根本无法跟这个尚不知世事的少女解释:当初若他不发追杀令,问柳山庄威望受损,七派无法制衡,中原武林盟岌岌可危,一旦联盟连面上的统一都无法保持,再想暗中转圜,比登天还难。那时就不再是被中原武林盟追杀的楚弦,而是被当做各派立威的猎物。真相为何再也不重要。他们之间,也就只有阴阳相隔或者同生共死这么两个结局。但他向来是贪心的,既然许了一生一世,就该是一生一世才对。
这些他都无法言说。
只能苦笑一声,应下:“是我的错。”
蓝凌儿瞪大了眼,张大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抵是未想过若是他痛快认错了又该如何,只能硬着头皮将后面未骂完的话骂完:“你们一个个自诩为正人君子,什么武林正道,其实个个道貌岸然!坏人没见除了几个,对着楚姐姐喊打喊杀,难道是没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吗?”
韩溯川全然未反驳,将指控统统接下。
蓝凌儿见对方消极抵抗,蓄势待发的铁拳硬生生砸在了棉花上,实在骂不出趣味,抿着唇,仿佛被欺负了一般,讪讪离开了。
他却在少女的责骂中想起了往日许多场景。
本以为被他刻意丢在记忆角落中的过去,应当已经不甚清晰,此刻却在脑中争先恐后地蹿出,如此鲜活。
连带着一个热情鲜活的楚弦重新出现。
刚来山庄的时候,那小丫头还是个小乞丐,遭人轻视。为了留下,曾死皮赖脸抱着他的大腿嚎啕大哭。
那时他只是想啊,小丫头年纪轻轻便长歪了,日后长大成人如何得了?
于是这朵长歪了的小野花便被他悉心照顾,长成了春寒料峭中,一枝艳丽又高洁的红梅。
最负盛名的少年剑客,最负盛名的绝色美人。
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
想起当年摧山派,他才猛然醒觉,他究竟在何处见过她。
那时他们交战,匆匆扫过一眼,摧山派墙角边围成一群的女子当中,便有她。
当年真相似乎……别有天机。
他望向床榻之上安眠的女子,很想问一句:到底是什么,让你能这般不顾一切?
“只差一步……你知道,我们有多可惜。”他轻声埋怨。
将被她踹开的衾被提起,仔仔细细将人盖严实。
屋门被推开,韩溯川转身看着门口沐浴在月光下的谷内管家钟情,微微皱眉,似是想着月上中天,怎的这位管家还有空来打扰他。
钟情只是瞅了一眼安静睡着的楚弦,便拎着一壶酒晃了晃:“听闻韩公子爱酒,谷内自酿的青梅酒,不尝尝么?”
非亲非故,贸然请人饮酒,大约只是个幌子。
韩溯川又看了一眼楚弦,这才跟了出来。
两人找了一处寂静的屋顶,望着谷内幽幽灯火,管家叹了口气:“抱歉。”
韩溯川饮下一口青梅酒,清冽甘甜,回味无穷。
“谷中有许多女子与我一同,是在摧山派被谷主带回来的。”
见他不答,管家笑了一声,继续道:“你不要怪谷主,她也没办法。摧山派的心法传男不传女,但霸道无比,损人心智,却在男女行鱼水之欢后得以缓解。门中长老嫌青楼女子不干净,便将目光转向了那些因天灾活不下去,要卖女儿的人家。那时情况紧急,若她走了,我们会被盘问,人多口杂,那些姑娘遭受的所有事情大白于天下,她们与死了又有何异?”
他忽然便明白了。
当她被打落面巾时,看着她那双悲切的双眼,他便隐隐有察觉,为何一个凶手分明可以远走高飞,却一定要在他们到来时,先手攻击。
生怕不能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原是生怕,有任何一人对那些角落中瑟瑟发抖的女子们投以问询的目光。
“你跟我说什么抱歉。”往事早已成风,韩溯川也不打算再沉溺于过往,他更不觉得,这些事情,一声抱歉便可解决。
冷面的管家默然良久,才道:“我是摧山派门主的私生女。”
韩溯川骤然偏头。
钟情望着虚空,目光带着些许嘲讽:“是我将此事捅给楚姑娘的,我没办法救她们,想着楚姑娘身后是问柳山庄,此事若是报给问柳山庄知晓,应当后顾无忧。但此事却被我那养母得知,走漏了消息……”
所以楚弦便只能与对方大打出手,对方应当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才让楚弦能不顾这么多年隐忍,他的教导,他们之间的情分,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只因她觉得,相比起其他,那一刻,那些姑娘的命,那些姑娘的人生,更重要。
该怪他将立身之道全然教她么?
韩溯川一口喝得急了,呛到了自己。
“抱歉。”那管家再次道歉,有些局促的模样,全然没了白日里的傲然神色,“罪魁祸首是我。如果将来还有帮谷主平反的机会,我会出面。”
此事从一开始,从楚弦的选择开始,就没了机会。
摧山派到底不过一个二流门派,行如此肮脏之事江湖中人怎能无人知晓?他与邱天查出摧山派有异,便已生出了抹除之心,但总要有名正言顺铁证如山。证据迟迟搜集不成,若无人掩盖,区区一个二流门派,如何能龌龊至此作恶多端?
楚弦所为,替受害女子遮掩了过往,给了她们新生之机,却也同样让摧山派从一个应当被万人唾弃的门派转而成为一个人人叹息的惨案。
失却了证据,便失了良机。此事要想真正将摧山派钉死,除非将整个中原武林盟从上到下全部换上一遍新鲜血液。
面对钟情的期待,韩溯川什么也没说,只默然点了点头。
既然楚弦宁可舍了他护着她们这些人,他便也无必要,毁了她们。
再回楚弦屋内时,望着眼前沉入梦乡的女子,不禁动了动手指,戳在她的额头,嗓音嘶哑,不知是喜是悲。
“小没良心,你倒是大义凛然当英雄了,那我呢?”
“就这么,被你放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