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醉酒
三个大男人一上了酒桌,便似相交多年似的,称兄道弟。
鬼方的酒与中原的酒完全不一样,从原料到技艺几乎是南辕北辙。
韩溯川第一口下去,差点就呛出了眼泪,惹得艾力哈哈大笑,直言“要多喝几碗习惯了才好”。韩溯川口不能言,举止上倒也舍了架子,跟艾力与麦苏木喝着喝着便勾肩搭背,任他们吹嘘只微笑着点头应和。
楚弦都快笑僵掉,暗自揉了揉因为坐得过久而有些酸胀的腰,正准备提点韩溯川,艾力已经又提到当年的胡姬,感慨当年她有多不容易,还念叨着“若是她在天之灵看见阿夏嫁了个好人家肯定很高兴”。
楚弦只能配合着瘪嘴,眼泪盈盈在眼眶中打转,一副我见犹怜的哀戚模样。
“艾力大叔,别伤心了,我阿娘肯定也不想看着你们难过的……”说罢,又垂眸伸手擦了两滴泪。韩溯川看在眼里,十分心疼的模样,坚定地推开已经有些熏醉不大清醒的麦苏木,将楚弦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
楚弦立刻埋进他怀里隐隐泄出呜咽声。
对上艾力愧疚的目光,韩溯川只能笑着摆摆手,示意与他无关,而后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她额前发丝,无限温柔。
“别喝多了,该醉就醉。”
夹杂在呜咽声中,轻微到几乎听不见,让韩溯川差点以为是幻听,直到圈在他身后的手暗暗掐了他一把,他才拍了拍她的头。
“阿夏,你当初跟我说你是去中原找你爹的,找着了吗?”艾力忽然醉醺醺地问。
楚弦轻轻推开韩溯川,抹干了自己眼泪,眼里隐隐含着恨意,双手在身侧握着拳头,一副倔强的模样:“我没有阿爹!”
艾力呆了一瞬,酒都倒错了地方,反应过来连忙擦了擦已经濡湿的胡子,小心翼翼问:“你没找到你爹?”
楚弦只是偏过头去,吸吸鼻子,眼见着眼角又红了。
韩溯川叹了口气,过去拉住她的手,轻轻的安抚。
见这架势,艾力连忙道歉:“对不住,是大叔不好,乱说话了……”
“不怪大叔。”她摇了摇头,到底是个热情的大叔,楚弦不能迁怒到旁人头上,开口解释的声音带上了些许冷硬,“是他不配。”
艾力听此话,又支棱起来,当即一拍桌子,豪气干云:“他怎么了?不认你?回头我帮你教训他!”
知道人在哪儿吗你就教训。
楚弦面上适时露出感激来,又隐隐含了些遗憾:“我见过他一面,他根本不记得我阿娘,又怎么可能记得我。”
“他没给你阿娘留下什么信物?”
楚弦摇了摇头:“没有,他连我阿娘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吧。他只心心念念记挂着他那个梦中情人呢!”
“你阿娘如此美貌,他竟然不记得……”艾力失神地低语,“怎么可能呢……”
楚弦又低低哭了起来:“大叔,你也说不可能!那你说,我阿爹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他?我阿爹到底是谁啊?我就是为了去找我阿爹才混进了商队,还差点被卖进了……卖进了那种地方,可是他说他不是我阿爹……他不是……”哭得累了,又靠近了韩溯川怀中。
今日只要在人前便需扮一副夫妻恩爱样子,韩溯川已然驾轻就熟,她一靠过来,他就能立刻伸手将人揽住,温柔又亲昵地安抚她的背脊。
但每次这个先靠过来的人却浑身不自在,韩溯川的手碰到哪里,她哪里就起一阵鸡皮疙瘩。
感受到掌下的战栗,韩溯川觉得有些好笑。
是她要扮夫妻,是她总是突然扑进他怀中,也是她,似乎从心底里有些抗拒他的触碰。兴许到最后,还能骂他一句:怎么谦谦君子成了登徒浪子。
“艾力大叔,你说,如果那个中原人真不是我爹,那我爹会是谁?”楚弦又抽抽噎噎地问道。
“那就只有……”艾力努力回忆,目光深幽,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陡然沉闷起来,也不招呼韩溯川,拿了酒碗就往嘴边凑,一口气喝了一大碗,跟着还要继续。
突然不声不响喝闷酒,楚弦面带疑惑地看着韩溯川,他思忖了一会儿,目光复杂地端起桌上的酒碗,在对方端起时,在艾力酒碗上撞了撞,而后一饮而尽。
艾力抬头对上韩溯川的目光,对上那带着些许同情和安慰的双眼后了然,只在心中庆幸他是个哑巴,否则便更麻烦了。
叹了口气,与韩溯川二人喝起了一顿极其安静的酒,只有酒碗哐哐相撞的声响,和一旁麦苏木震天的呼噜声。
楚弦面露不解,却也感觉到二人间这气氛不好发问,只安安静静靠在韩溯川身侧。
这位问柳山庄少庄主虽说经过这段时日长途跋涉身形瘦削,好在靠起来还有些紧实的肉,软软的,比不上床,但也十分舒适。
原本只是装模作样哭累了闭眼睡过去,没靠一会儿,便真的眼皮直打架,意识都要飞到九霄云外去。
感觉到肩上的头越发沉,韩溯川见艾力似乎也已经不胜酒力,便摇摇晃晃,将楚弦扶起来,对着艾力颇有些没章法地乱指一通,指得最多的便是楚弦和床榻。
好在艾力醉得脑子不清楚也明白天色已晚,他们该休息了,当即笑着费力拽起麦苏木:“你们休息,你们休息,我明日再来瞧你们。”
韩溯川感激地点头,弯腰将楚弦放在床榻上,回过身又准备来送他们。
起身的时候有些急,酒劲冲头,晃了晃头再准备站起,却猛地栽倒下去,怎么也起不来,似真醉了过去。
艾力拍了拍他的手,被他像赶苍蝇一般挥了挥,这才放心吹熄了烛火:“好好休息啊!”
小屋子内顿时只剩了楚弦与韩溯川的呼吸声。
保持那个醉倒的姿势躺了一会儿,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听见了屋外有人悄悄离开的声音,他才松了一口气。
“上床。”
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床上传来,韩溯川愣了一瞬,仍旧不敢懈怠,学着那些醉酒之人借着酒意翻身上了床,却非常自觉离楚弦离得远远的,嘴上还在笑话她:“是谁提醒我要注意分寸的?”
“我们在扮演夫妻,夫妻!你见哪家情深意笃的夫妻一个睡床一个打地铺的?”楚弦颇有些没好气,“过来些,离那么远做什么?”
韩溯川朝她挪了挪,侧躺在她身后,楚弦仍是不满,有些暴躁地将他的两只手绕过自己的身体将自己圈住,紧紧按在自己身前收拢抓紧。这姿势就如同韩溯川将人搂在怀中,一低头酒气便会喷薄在她耳后。
温热的气息让楚弦浑身一抖,耳旁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只是酒醉后的呢喃。
“你这样太过分了,我是个正常男人。”
楚弦咬牙提醒:“你有未婚妻。”
提到这个,韩溯川忽然就没心思再逗她,问起正事:“你想诓艾力你是他女儿?”
楚弦嘴角微微弯起:“艾力有没有跟胡姬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
“那他怎么那种反应?”韩溯川看得清楚,艾力的眼里有挣扎。
“老城主死了。”漆黑的屋中,楚弦将发梢绕在指尖又松开,话中有深意。
“嗯?”她说的故事里,老城主后来还给胡姬建了一座墓,算是厚葬,韩溯川立刻明白,微微蹙眉,“所以你暗示他你是老城主的女儿?”
“毕竟死无对证。”她笑了笑,连带着身体微微的抖动,都让韩溯川感知得十分敏锐,想要悄悄退开一些,奈何她的手仍旧死死按住他的,生怕他不配合一般。
太近了。
韩溯川垂眸,哪怕是那三年,也未曾在两人清醒的情况下如此平和地靠得这么近,虽说是做戏,他心中也有一丝丝唐突的绮念,想要破茧而出。
月辉洒落在白净的面庞上,他盯着纤长的睫毛,忍住了想靠近的念头:“若他们仍旧怀疑我们,一代朝廷一代臣,老城主的女儿这个身份,并不能保我们周全。”
“我今天在城中闲逛了一圈,大概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存在了吧。”她轻哼一声,掩盖不住的骄傲。
她这般动作其实有些危险,太过张扬,若是激起对方的警惕,或者对方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他们还没布置好回退的后路。
“艾力也将你介绍给许多人。”
楚弦低嗤一声:“谁知道那些人是不是他一伙的。”
韩溯川听到她这般说,便有些放松起来。到底不如从前莽撞了,还知道玩心眼了。
“所以,你或许是老城主的女儿,而城中人都知道了你的存在,这会让新城主不敢贸然下手?”
“至少不能觉得我们有嫌疑就直接将我们杀了。若让伊吾都知道我是老城主的女儿,那么,若他们想处置我成为奸细,就得名正言顺,证据确凿。”
“只要做得够周全,就可以。”韩溯川显然在提醒她,有些人并不会如她所想那般瞻前顾后,或许会有不要命的,若是不提早提防,极容易栽在这上面。
楚弦叹了口气:“伊吾很乱,□□。”
言外之意却是已经考虑过这种情况,若真是遇上这般死士,他们逃命倒是不难,这般便会暴露他们身份,宋君毅也会十分危险,她仍旧这般不急不慢……
“所以你在找什么做靠山?”
“新城主。”
直接与敌国边城城主打交道,这无异于与虎谋皮,她哪里来的倚仗?韩溯川的手臂下意识紧了一些。
“勒……勒着了……”等那紧实的手臂微微松开,楚弦才松了口气,数落他,“一惊一乍做什么?此行本就危险,你是第一日知晓?”
“知道危险还大张旗鼓散静轩坊的金叶子?”
“与其等对方出其不意,不如我自己先把刀子递出去。这刀子是朝我还是朝他们,由我说了算。”
楚弦向来不是自负之人,既然有如此把握,应当也是有她的道理。韩溯川没有多质疑,只是有些不解:“你怎么知道伊吾这么多事情?你那位朋友,不是说前几年连城门都未进?”
“黑鹰和火狐他们接了一桩生意,进鬼方杀一个人。路过伊吾时,顺便帮我探听了情况。”楚弦顿了顿,补充道,“唔……也不算顺便,我免了火狐在我这儿的债务。他们也算是我请来帮忙的。”
韩溯川不喜欢听到她说千奇殿的人和事,略过了这个话题,想到了另外一遭,声音沉闷:“你与我来需扮作夫妻这么麻烦,原先带着可言,你准备如何?”
“留你们在外接应,我一个人闯进去将人带回来。”
她的口吻太过斩钉截铁,太过不放在心上,仿佛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无需商量,无需考虑后果,就该如此。
韩溯川呼吸都有些艰涩:“城楼有布防,城中还有隐藏在市集中的暗桩,你一个人,不可能的。”
“若是带着秦可言,那就是唯一的可能。我现在倒是很庆幸,天山上的那人将秦可言抓了,这样我才不用那般不要命还你恩情。”
楚弦笑了一声,语气不咸不淡,听在韩溯川耳里,却像尖刺。
埋怨生气也好过平淡地接受,而后用这种不要命的方式去解决此事。
一想到她曾经,或许真的想过,不要命也要将他的恩情还清楚,他就浑身发冷。
他自是十分明白,那算什么恩情?
楚弦那一身功夫真的在外活不下去么?
恩情一说,也不过是她留给他的体面罢了。
“诶?”楚弦似乎想到什么,笑了一声,“你不怀疑我是故意让秦可言被抓走好保下自己一条命?”
“你是吗?”他反问。
“你觉得呢?我跟秦可言,如果只有一个能活着,你会希望谁活着?”楚弦难得问他这种问题,他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她从来不给人留余地,总要清清楚楚坦坦荡荡。
说喜欢他也是,说不要他也是,让他做选择还是。
韩溯川深吸了一口气,低头间嘴唇有意无意碰到了她头顶的乌发,语调温柔深沉:“阿弦,这种问题,不能问,也不该问,你明白的。”
秦渊留下的独女,还身负事关全武林盟约的秦可言,岂是楚弦可比的?
他从来都分得清私情与大义哪个更重要。
韩溯川或许不是个好恋人,但绝对是个称职的问柳山庄少庄主,中原武林盟少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