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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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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吾作为敌国边城,恰逢才打完一场仗,抓了些俘虏,是以出入查验十分严密。四周又是一片平整,城墙高筑,饶是楚弦轻功独步天下,也绝了翻墙进去的想法。

    原本好几座城门,此刻仅开了一座南城门。但伊吾亦是两国往来商人必经之地,此刻城外熙熙攘攘,吵嚷非常,无不是想早日进城。

    他们有些是从外地赶回,一身疲惫,到了家门口被阻拦,自是十分暴躁。

    还有些是千里迢迢到达此地或者路经此地,一年的盼头就在身后骆驼队伍驮着的物资上。城门混乱,若不早日进城,真怕拖下去,这一队物资能在不明不白中损失干净。

    甚至还有出城放牧归来人,原本都是从西城门进出,此刻也被堵在南城门盘问查点。

    无缘无故关了另外几座城门,自然是让被堵在门口接受繁琐查验的人心中不痛快,但在瞧见城墙上凶神恶煞驾着□□军士,满肚子怨言也只能憋了回去。

    此时鱼龙混杂的伊吾城门口,混进了样貌出众的一男一女。二人皆作鬼方装扮,但面容却与汉人无异。伊吾因与景地相近,亦有许多景朝人面貌的居民,倒是不稀奇。只是如此样貌出众,在伊吾守城多年的守卫立刻生出警惕来,城中居民绝无此二人,当即便将人拦下。

    韩溯川望着长/枪横在楚弦身前,城楼上的弩/箭亦是蓄势待发,皱了皱眉,心下已经在打算若是真的动起手来,该如何从这群人手中与楚弦二人脱身。

    却见楚弦“哎哟”一声,泪眼涟涟,绝色面容漫上哀戚,叫人见了,无不心生怜悯。

    她叽里咕噜用鬼方话与城门大胡子守卫又哭又闹了一通,大胡子的表情从疑惑到心疼,不过短短几瞬,后又见她摸出一枚信物,大胡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痛心疾首的事情,更是哭出声来,看向楚弦的目光多了几分慈爱。

    大胡子向城楼上的军士招了招手,便瞧那些军士冷脸收了兵刃,转头凝神分辨推推搡搡的人群。跟着,大胡子又跟楚弦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目光在韩溯川身上打量半晌,笑着拍了拍楚弦的肩膀,那面容上的欣慰,宛如一个老父亲,跟着便让人又叫了一位守卫来顶替,他亲自将楚弦与韩溯川领了进去。

    伊吾临近景地,有些习俗以及城中建造也与景朝有些许相似。

    大胡子带着两人在城中转了一圈,有些与大胡子相熟的人会与他交谈几句,目光总会在楚弦与韩溯川身上停留一会儿,而后大笑着仿佛在恭喜大胡子什么。而大胡子也是一脸喜气洋洋,楚弦则是面带羞怯,时不时地朝韩溯川身上躲去,甚至将手挽在了韩溯川手肘处,活脱脱一副人畜无害的小家碧玉模样。

    韩溯川不懂鬼方语,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既然楚弦应了他前来伊吾救人,此刻便没开口说话。任楚弦做什么,他都只一副沉静的面容,在她偶尔投来仰慕的目光时,即便不知缘由,仍旧十分配合地报以温和的微笑。

    然而心中不免生出疑惑来,相处三年,他从不知道她会鬼方语。景朝与鬼方连年打仗,两国子民见面即仇敌,除开常年累月驻扎在关外与鬼方打交道的军民,少有懂鬼方语言的。即便是边军之中,像楚弦这般能与对方交流无碍的,亦是少之又少。不过那段时日他们也没有机会接触鬼方人,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他有些介意,楚弦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

    他们最后停在了一座破落的屋子前,大胡子边叹气,边一脸怀念用鬼方话跟楚弦叮嘱了许多,最后恋恋不舍又看了一眼此处,这才跟他们二人告别。

    待那大胡子离开,楚弦收回了挽着韩溯川的手,推开这座屋子。

    两人皆是当世好手,一进屋子,便已明晰四下无人。

    韩溯川偏头看了一眼已然空荡荡的手肘处,沉着脸开口问了出来:“你怎么会说鬼方语?你是鬼方人?”

    楚弦将一面铜镜上的灰尘震落,望着镜中鬼方打扮的自己,她的眼眸深邃多情,鼻梁高挺,乍一看,倒真有几分鬼方女子的模样。

    想到大胡子跟她说的那些话,她无奈地笑了一声:“我只是认识一个会讲鬼方话的朋友。”

    “朋友?”韩溯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的朋友无不是火狐黑鹰之流,此刻又多出个会说鬼方话的朋友。

    “嗯,不然韩公子以为是什么?”

    楚弦从前一身青衣,发间从未有什么饰品,整个人清淡至极,只有一张脸堪称绝色,直教人觉得点缀任何饰品都是玷污。而此刻她一身异域装扮,长发编成两条长辫垂在身前,缀落的额饰在眉间晃荡,勾唇笑起来,倒有几分风情万种。

    韩溯川晃了个神,怕被对方看出什么来徒惹笑话,立刻回过身去打扫屋子。

    即便听不懂,也大概明白,这间久无人住的屋子便是他们在鬼方的落脚地。

    “你们说什么了?”韩溯川问。

    楚弦似乎不是很想聊这些,但让韩溯川知道内情比瞒着他好,毕竟他们此刻身在敌国,哪怕只是一段时日的伙伴,也必须交付完全的信任,才能不横生枝节。

    她停在镜子前,这的确是她有生以来第一遭这般打扮,那张脸一颦一笑都让她觉得有几分陌生,蓦然想起从前那人总是望着她出神,说她长得便让人觉得亲切。

    韩溯川问的并不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故事,她的声音也低落起来:“伊吾从前有一位胡姬,早年也是被卖过来,被伊吾的城主看上了,原本打算收回去做姬妾。但是碰上一个浪迹天涯的男子,两情相悦,又天涯相隔,胡姬郁郁而终。城主也算个善人,在那时顶着嘲笑与讥讽,为她建了墓地。我与那胡姬长得有几分相似,而那位守卫是那胡姬的旧人,我说那是我娘亲。”

    “那个信物?”韩溯川很快明白了问题所在,光靠样貌,自然无法分辨真假,但那信物大概是真,这才让那守卫痛哭流涕,甚至连对他的查看都松懈了不少。

    “朋友给我的,说我若是有一天真到了鬼方,能用得上。”

    “你的鬼方语也是那位朋友教的?”信物既然是真,那么她那位朋友或许才是那位胡姬的孩子。

    “嗯,我那朋友长得与胡姬半点不像,早些年拿着另外一件旧物来过一次,差点被当成细作送进了地牢。”

    韩溯川对这个结果也有些唏嘘。

    “所以便宜我们了!”楚弦撇撇嘴,将床板架好,就准备躺上去。

    韩溯川眼疾手快,拧着眉头将人拽了下来,狠狠瞪了她一眼,出去打了些水过来,将床板擦了干净,颇有些埋怨:“好歹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怎么了?姑娘家陪你在幕天席地睡草地睡得少了?”楚弦打了个哈欠,爬上床,说着就闭上了眼。

    韩溯川也不明白为什么楚弦这么嗜睡,无奈地摇摇头,准备离开。

    霸占床位准备梦周公的人仿佛想起什么来似的,笑容隐有几分恶劣:“我刚才诓那守卫说你是我相公,原本还是不让你进来,但我告诉他你是个哑巴。所以,在鬼方,你可千万别开口,事关性命。”

    韩溯川回头睨她一眼,眸色深沉,不知是因“相公”二字还是因为要他做个哑巴,良久才面色复杂,似乎隐隐带着些怒气低低斥了一句:“胡闹!”

    楚弦瞧他生气就幸灾乐祸,捧着肚子装模作样地叹息:“权宜之计嘛,委屈韩公子啦!”在床板上滚了一圈,又支起下巴,明眸望向韩溯川,“你有喝过鬼方的酒吗?”

    韩溯川仔细想了想,迟疑道:“听人说过,这边的酒比较特别。”

    楚弦从身上袋子中摸出一颗药来,摊在手上:“断味丹,要不要?”

    无缘无故给什么这种东西?

    韩溯川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见那姑娘把玩着垂在身前的大辫子,一脸不怀好意:“艾力大叔说晚上会带着酒肉过来,帮我试试我这细皮嫩肉的小相公值不值得托付。”

    艾力大概就是那大胡子,回想大胡子那一脸慈爱的表情,韩溯川心下了然,这是真将自己当长辈,要来试试这“女婿”了。

    韩溯川还在清扫的动作顿了一瞬,似乎明白了几分她所作所为背后的小心思:她不断冒犯他,不过就是想看他失态,想看他生气,最后再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他脸上那些温情全是虚假,他对她的迁就都是故作姿态。

    垂眸时眼前发丝遮盖了情绪,让人辨不清那口吻究竟是真不满还是故作不满。

    “你打着我的幌子招摇撞骗,就是为了让人灌我酒?”

    楚弦眉眼弯弯,歪头看他:“对呀,韩公子喜欢品酒,艾力大叔想找人喝酒,机会难得呀!”

    “他年纪大了,你让他灌我酒,也不怕最后喝趴下的是他。”

    “所以年轻人要体谅长辈呀,韩公子可要记得,若是太争强好胜,可得不到岳父大人的喜欢。”

    “岳父?你真叫他一声爹他会应么?”

    “怎么不会,他从前就想照顾胡姬母子,结果胡姬到死也不愿意拖累他,他心中有郁结了许多年。此时有个便宜女儿女婿上门,如何能不高兴?”

    韩溯川却是发现了问题:“母子?”

    楚弦一脸高深莫测:“我跟他说,当初怕旁人知道我是个姑娘,欺负我们母女,所以我娘让我扮作男孩。”

    “所以,你那个朋友是名男子?”韩溯川看了她一眼,眼眸深邃,莫名让楚弦觉得屋内有些凉。

    “这……这不重要吧?”

    “嗯,的确不重要。”

    韩溯川嗤笑一声,兀自干活。

    任楚弦再说什么挑衅他也不再搭理,渐渐的,她觉得没趣,便翻个身躺着了。

    楚弦向来就是搞破坏厉害,收拾起来要人命,她此刻心安理得躺在床上于韩溯川而言实在是再好不过。

    屋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

    一张床,一张桌子,屋后有个小院子,打了一口勉强能出水的井,靠在土墙砌了个灶台。

    原本这屋中应当有屏风,将床与桌子隔开,到底许久未用,屏风不知去了哪里,灰尘也着实有些多,韩溯川用了大半日才将屋子彻底清理干净。

    外面天色逐渐晚了,点了盏灯在屋内,昏黄的火光霎时盈满了整间屋子。

    等他大汗淋漓抬起头时,楚弦整颗头垂在床边,睡得不省人事。静下来才有空想,一路过来,每日楚弦大概都要睡上六个时辰,少一刻便耷拉着头没精神。若非她脚程快,他们也不会只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从黔安走到了伊吾。

    坐在桌边偏头盯着那张恬静的睡颜良久,出神想到了她刚进问柳山庄的时候。

    她那会儿还是个小乞丐,庄里人对她总有几分轻视,在雪地中睡了一晚,烧到整个人都糊涂了,数不清的胡话吐出口。他请屈术过来瞧,瞧出这小丫头身有痼疾,寒气侵体,日后需要好生调养。

    他也有犹豫,到底是个妙龄的姑娘家,过多关怀恐怕日后赖上他,敌不过他爹来看过一眼,怔愣良久,叮嘱他好好待这丫头,不必心有疑虑。

    后来她烧退了,夜里仍旧做噩梦,嘴里嚷嚷着“娘亲”。

    大概是也想到了生死不明的自己母亲,对她生出几分怜悯,到底是个小姑娘,应该被家人放在手心里呵护的小姑娘。于是每日夜里,他会陪着她看她安稳入睡再离开。

    用了好几个月,才让她脱离了那些梦魇。

    而此刻……

    楚弦忽然翻了个身,成了仰面的姿势,眼角滑落一颗泪水,沿着眼角没入发丝中,仅余一抹泪痕。

    “娘亲……”

    韩溯川放在桌面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心中说不出是烦闷还是揪心,走至楚弦身侧,轻轻擦掉湿润的痕迹,似叹息,似怨怼。

    “我花了好几个月工夫,你就这么糟蹋了。”

    乌黑的眼眸不知何时忽然睁开,带着些许刚睡醒的雾气,待看清眼前人是韩溯川,唇角勾起,戳心刀子杀人不眨眼。

    “韩公子未婚妻在天山,却对着我这么个杀人凶手饥不择食了?”

    韩溯川收回手,面目淡然:“我教过你,不可妄言,言之需深思。”

    “你怎知我未深思?”楚弦翻身起来,对着铜镜整理睡乱了的衣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希望韩公子自重,毕竟我是个姑娘,吃亏。”

    “我自有分寸,无需提醒。”

    韩溯川眼中温情彻底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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