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干净
二月春风裹挟着沙砾,刮得人脸生疼。
韩溯川偏头看了早早将一张脸蒙得严严实实的楚弦,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捂暖了手,搓了搓冻得僵硬的一张脸,回头望着方才离开的关口,有些怅然。
“这些年我走过大江南北,倒是第一次出关。”
楚弦看了一眼关口城楼,淡淡“嗯”了一声,掀起面纱喝了口水。
韩溯川买了两匹马,实在是买得恰到好处。秦可言被困天山,余他们二人一人牵着一匹,一路走来,除开没了当年的琴瑟和鸣,倒与当年两人闯荡江湖时没什么两样。
彼时他们也是一人一匹马,楚弦行在前面,韩溯川则落后些许,目光全在那个貌美绝色偏又活泼调皮的青衣少女身上,小心翼翼护着,唯恐她在马上也不老实摔下来,末了还要趁机在他面前哭上一顿,谋求些好处。
策马扬鞭的楚弦,是一副将所有事物未放在眼里,不管不顾朝前的姿态。
韩溯川甘之若饴。
他知道,对方是明白不管如何,总有他在身后,才能这般肆无忌惮。
曾经为了寻找秦可言,天南海北他们全走遍,唯独有意无意地错开了大漠风光。
是言语之人或许都未曾放在心上,分量轻到不能再轻的一句话。
她说这一堆沙子有什么好看的?终年黄沙不变,春夏秋冬,没有一日换个颜色,一点儿也不新鲜!要姹紫嫣红,要春花秋月,才是人间良辰美景,才值得留恋。
而过去对大漠风光如此鄙夷的女子,如今行走其间,熟悉到令人咋舌的程度。
仿佛这条道,走过无数遍。
大约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如此兴味索然。
不仅仅因不喜,还因为太过熟悉。
这才忽然明白,他这两年在中原游历,实在是力气使错了方向。
而这般枯燥讨厌的地方,楚弦为了躲他,待了两年。
思及此,韩溯川总觉得心里有细细密密的酸楚,渐渐冒出来。
他们在一片小绿洲上休整,给空了的水囊打上些水,各自坐在白杨树的阴凉处,相对无言。
既是无言,楚弦十分坦荡,一旦得了空,当着韩溯川的面便睡觉。
这种时候韩溯川的心情便有些许复杂,想开口问些什么,都显得十分打搅别人。只能默默等着几个时辰过去,她从恬静的睡梦中苏醒,而后睁着那双秋水横波的眼眸,问出戳心薄凉的话语:“韩公子这般瞧着我是否恨得牙痒痒?”
不等他反驳,便又摇摇头笑开:“可惜了,我还有用,否则韩公子大约可以趁机将我拿下,还当年摧山派一个公道。”
韩溯川肚子里有再多的话,也只能化作了一句:“赶路吧。”
他们一路走来,楚弦想睡则睡,醒来便继续赶路,韩溯川便辛苦许多,常常几日不能合眼,只能到了客栈,一睡便是一日一夜。
这般不是长久之计,半个月过去,他整个人都憔悴不少,但急着赶路,也别无他法。
再过了些时日,他们终于磕磕绊绊到了天山附近,楚弦停了下来,眺望那座山脉良久,而后转身望着韩溯川,十分郑重:“那边便是天山,若你决心要救秦可言,我现在就去帮你救,但若是你让我救了宋君毅,我不会再管秦可言。”
其实秦可言与宋君毅并不冲突,大可以先救宋君毅再救秦可言。
但楚弦坚持这般,韩溯川便也随她。
这会儿站在天山之前,又提到此事,韩溯川便将心中疑惑问出。
青衣女子将玉箫拎在手中,指着另外一边,远远瞧去,只能看见一座隐约的城楼。
“那里便是伊吾,这座城并不算大,但足够水深。”良久,女子叹了口气,颇有些狡黠地望着韩溯川,“两件都是麻烦事,不然你给我三枚铜钱,我帮你两个人都救回来,咱们就此恩怨两清,我也不算亏,如何?”
韩溯川淡淡瞥她一眼,当着她的面拿出一封信,问柳山庄的火漆封好。
“我已修书回去,找我爹召集人马过来,这是回信。”
“哦?”楚弦挑眉,眉眼弯弯,像是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你真觉得人多就行?”
韩溯川不置可否,只道:“秦可言足够重要,哪怕两败俱伤,也值得一拼。”
秦可言当然重要,她不光是太原秦家遗孤,更是与祁连山中避世而居的白氏一族息息相关的秋家遗孤。
楚弦懒得在值得不值得这件事情上与韩溯川争论什么,只好心提醒:“如果真的能两败俱伤自然值得,怕就怕,你们是全军覆没。”
“你觉得应该如何?”韩溯川似是有些不耐。
楚弦掰出一根指头:“要么你们放弃,横竖打不过天山上那个魔头,投诚不失为一种苟活之策。”
韩溯川当即甩袖:“不可能。”
她挑挑眉,又掰出另外一根,目光狡黠灵动:“不然你将三枚铜钱都给我,我帮你救呀!”
他一口气梗在喉头,半晌才出声,落在楚弦眼里,便是深思熟虑后的说辞。
“分明是两个人情,你偏要三枚铜钱,亏了些。”
楚弦哼了一声,牵着马朝伊吾走去:“反正先去救宋君毅,你若是改主意,还有的聊。”
“你这是奸商。”韩溯川跟了上去,难得如此平和与她相谈。
“秦可言多重要啊!我要帮你从那人手里抢出来,我不死也得脱层皮,问你多要一枚铜钱,过分么?”楚弦大约是真的有些生气,步子都快了不少。
韩溯川跟上去,到并行的位置,想说的话却又卡了回去,良久,才又摸出一枚铜钱来,低声道:“我只有两枚。”
楚弦立刻转身,盯着他手上的铜钱,满脸不可置信:“我给了他三枚!那奸商还给我扣下了一枚不成?虽说是静轩坊造的,用的也是顶好的乌金,但就这么一点儿大,能值几个钱啊?”
等她骂痛快了,韩溯川才缓缓解释:“没有被谁扣下,我的确拿到了三枚。”
“那第三枚呢?”楚弦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我熔了。”韩溯川一脸正气凛然,毫无畏惧,十分坦荡。
就见着楚弦的表情寸寸皲裂,声音都打了颤:“你熔了?你熔它干什么?你缺这点钱啊?”
“一生气,熔了。”韩溯川依旧是那副正经模样。
楚弦当即出离愤怒:“你生气什么?被关的是我,被追杀的是我,你生气什么?”
说到两年前,韩溯川的眼眸忽的幽深下去,明明灭灭带着些许积怨:“问柳山庄的地牢,没有一个看守。”
楚弦一怔。
确实如此,当初她虽然是他带回来关进了地牢中,但因为没有一个人把守,以她的功夫,随时都可以离开。她在地牢中发呆的那几日,确实是在思考,究竟韩溯川是信她,还是不信她。
不过后来,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
秦可言找到了,未婚妻找到了,他们总是要成亲的,她再待着,等一句“我信你”,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总不会为了她,背弃问柳山庄。
她也不会为了他,选择让自己良心难安的路。
说到底,也是命,错过便是错过,所有的过错,只是当初猝不及防的相遇,而后开启的三年相伴。
是她贪婪了,妄想着一个平凡的生活。
哪怕需要她辛苦地藏匿利爪,她也无怨无悔藏了三年。
她轻轻笑了一声,叹了口气:“所以呢?问柳山庄没有看守,我可以安心待上几日,几个月,甚至几年?你能忍,问柳山庄中的那些你的师兄弟能忍,其他门派能忍么?他们能放任我这样一个单枪匹马就将摧山派灭门了的女魔头在这个世间活下来?天山上已经有一个不在他们的掌控中,我近在眼前,他们可都是聪明人,不杀了我以绝后患,怎么可能呢?”
韩溯川微微皱眉:“其实你不信我。”
“信你什么?”楚弦抱肩偏头看他,那姿势要多傲慢多傲慢。
韩溯川似浑然不觉,只紧紧盯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失望:“你不信我会保你性命。”
楚弦轻嗤一声:“换你你信不信呀?当着未婚妻的面,不惜拂逆七派,也要保我这个旧情人的性命,你当真以为旁人会赞你一句痴情?当真以为我会对你感激涕零?当真以为,坐稳了问柳山庄少庄主之位,日后这中原武林盟便是你一人说了算?韩溯川,若你当初真保下我性命,我不会谢你。”
韩溯川静静望着她,似乎在等待,还有什么能比得知她不信他更令他伤心。
于是她道:“我的命,从来都是我自己挣来的,不是你施舍来,不是你同情来,不是你为了让我欠你恩情保下来。我的性命,只有我自己能决定去留。”看着对方眼里的殷切碎了干净,有一种诡异的痛快从心底里爬升上来,“我决定活下来,也是用我自己的方式。”
“投靠千奇殿的方式吗!”韩溯川似乎压抑着无尽怒火,低低喝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进去了哪里还能手上不沾血?你以为你做个毒医便能干净吗?!”
“可是啊韩溯川……”楚弦微微笑着,那双眼眸与两年前站在摧山派门前望着他笑的眼眸重叠在了一起,“我的手上早就沾满了血,二百三十七人,我数着呢。”
咚……咚……咚……
韩溯川仿佛在万籁寂静的环境中,只能听见自己不服气的心跳声。
以及……
“我从杀人的那一刻,就知道,我跟你之间结束了。你会嫌我脏。”
轻轻悠悠的叹息,带着一些木然的决绝。
“所以,韩溯川,是我先不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