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娘娘!淮安郡主入宫了!”
徐苓猝然起身,“人到哪儿了?”
“消息来的时候刚进西偏门,算算脚程,差不多快到建章宫。”佩环掐掐指尖算道。
快到了?
徐苓拔腿就往门外跑,佩环一口气还没喘上,抓起挂在架子上的大氅跟着跑开。
好在徐苓从前闲得无聊时总喜欢探索宫里偏僻无人知的小路,这才提着裙摆,堪堪能在电光火石间挡到正要递话求见的淮安面前,
“皇上如今正忙着,郡主有什么事,不如先与本宫细说。”
她一路跑来,散乱发髻上流苏珠钗满脑袋地飞,眼角还被小道上的横枝丫划出了一道红痕,狼狈至极的模样,要不是她自称本宫,说不定建章宫的守卫就得拔刀相向了。
淮安也被她这副样子吓道,愣愣地由她扯着袖管往未央宫走,直到某个粗心的宫女没有处理掉的横亘在路中央的枯枝碰上了她的脚尖,才惊醒,甩开了徐苓的手,冷声问道,
“你要做什么。”
徐苓脚步一顿,给了佩环一个眼神让她去周围守着,“你不能去见皇上。”
“不能?”淮安气笑了,两手抱胸,脚往后退了退,“凭什么不能,母亲身处险境,难不成我连过问都不行么?”
只是过问,当然可以,但
“真的只是过问而已?淮安,说谎的时候,你的眼睛总会眯起,和现在一样。”徐苓弯腰捡起碍事的枯枝,随手扔到一旁的花丛里。
纤长的睫毛耷拉着,在不施粉黛的眼下打出一片灰黑色的阴影,洁白的裙边沾上了地面的灰尘,显得有些脏乱,捏起枯枝的手指,一个有丹蔻,一个没有,想必来时她正在染丹蔻。
徐苓来得很及,她很在意她的事。
淮安都清楚,可是,她太冷静了,掉光了枯叶的树被风吹过都会发出簌簌的响声,她却能冷静地,细致入微地站在一条不起眼的小道上,试图与她,一个即将失去生身母亲的人讲道理。
“皇后娘娘知道母亲的事吗?交州围困,皇上意图乘胜追击,勤王妄图用母亲做护身符,我做儿女的,连入宫为她陈个情,求个公道都是错嘛?”淮安忿忿地往花丛间踢了一脚。
徐苓撑着大腿直起身子直视她,她同样来得急切,眼下一圈的青黑藏在不匀的脂粉下,隐约可见,昨日交州传来消息,昭阳长公主府屡遭刺客来访,为护长公主安危,成慈霄腹部中刀,至今未醒。
淮安焦急,情理之中。
冒失地找去建章宫又有什么用,难不成她闹一闹,骂一骂,成帝就会收了杀心?
“求公道当然没错,”徐苓道,“只是错在,不该向皇上求。”
“据本宫所知,成大人负伤的消息尚未传开,自古流言蜚语最易动摇人心,郡主真想救长公主于危难,不如试试民间的法子。不是说,土方子才能救人命吗。”
这是让她淮安听懂了!
她想得不多,仪仗的也不多,打小做事风风火火,即便婚后有所收敛,可这想事情的思路还是没怎么变,而深宫真是能磨练一个人,从前和她几乎一样的徐苓所有的打算和想法,都走出她好大一截。
在和亲的事情上便初见端倪。
冷静、理智、有条理这些从前绝对不会出现在徐苓身上的词语,放到如今的徐皇后身上,十分合适,就好像她身上的衣服,即便再不讲究,再不干净,与这宫墙里面的景色都会相称。
就像,走得路上出现了挡路的东西,淮安会停下,而徐皇后,选择除去。
“怎么了?”见淮安良久不说话,徐苓感到有些奇怪,抬腿靠近她几步。
“我是在想,当初平津侯世子杳无音讯的时候,娘娘是否也如眼下般条理分明,不骄不躁。”淮安静静地,小臂后伸,躲过了她的触碰。
“付掷。”
宫女点亮屋里的最后一盏灯,吹灭燃着的火折子,躬身退了下去,远处的桌上是放凉了的晚膳,其实佩环拿去热过几回,回锅又出锅的,早变了味。
内室里没有点灯,今夜云遮月,没有月光能为黑暗中的人们提供光亮,徐苓抱膝缩在床脚,头埋在臂弯里,长久到呼出的热气都染温了衣袖。
她的眼里不含什么热泪,只是惊慌失措,或许还有憎恶,对自己的憎恶,她抬起驼红的脸,两手紧紧地攀附在付掷的腰侧,以一种渴求的姿态面对他,
“你好好看看我,好好看看。”
付掷本把不住她什么个心思,去问佩环,也问不出个准话,可她这么一说,他便都明白了。宽大的手掌极有耐心地拂过她的眉眼鼻尖还有朱唇,最后稳稳地落到她有力跳动着的胸腔上,
“奴才看着呢,娘娘好看得和四年前一模一样,鼻子眉毛眼睛嘴巴,还有——娘娘的心。”
冰凉的心陷入身量渐渐变得健硕的掌事太监弯了弯勾人的眼,于是,她便知道今天的月亮被谁偷了去。
不出所料,几日的时间,昭阳长公主身处险境的传闻传遍了溧阳城内,而听到这些传闻最为亢奋自然要属温善文,自打和亲那回败北后,他是摩拳擦掌,打定主意要在秦林二人面前找回面子,早朝一开,顶上的太监话音还没落定,他就一个箭步,去做了那出头鸟。
又是一番互不相让的唇枪舌战,不过这回,林旬友倒没怎么开口,光对付秦青一人,温善文还是绰绰有余,论眼色,论谋略,他当然比不上秦青,但论起人情伦理、引古弄今,秦青却是要望其项背。
何况,见死不救,本就理亏,至于拿兵马粮草和百姓安危说事,就更立不住脚了,众所周知,勤王虽图谋皇位,用心险恶,但治下的本领还是有的,也不是那等视人命如草芥的真正恶人,他占下的几个州府,死伤的大多是守城的兵蛋子,至于百姓,倒没听说什么恶事。
因此,即便僵持不战,粮草兵马双方损失差不多,百姓也不受苦,那救不救昭阳长公主,便成了第一要紧事。
温善文实则并非真看不懂帝王心,但长公主待他有知遇之恩,无论怎么说,这份恩情,他都得还了去。
成帝就这么看着自己的臣子两相争执,退了晚上的檀木佛珠捏在两指间一颗颗数过去,等数完十轮,才开口定了乾坤——
昭阳长公主,要救。
三人成虎,他还能眼睁睁看着史官落下一句“大义灭亲”不成?
只是可怜了未央宫里那位足不出户的皇后娘娘,不知做了何事触了帝怒,堂堂皇后竟被下了禁足令,就连统领六宫事宜的权责,都被分给了那长春宫一半。
天子说了要救,便是一言九鼎,连身边的暗卫都派了大半出去,总算在流言愈演愈烈前让昭阳长公主全须全尾地出现在溧阳百姓面前。
而与之相印的,便是战火再次点燃,徐彰、靖国公世子、宋筝各领一路兵马直捣勤王老巢,纵优势显著,这场仗还是打到了奉顺十年的暮春,在宫墙池中荷花花苞偷偷露出嫩粉色的尖角的时候,大军回到了溧阳。
胞兄立功行赏,成帝才解了徐苓的禁足,整整四个多月,一百多场落日看下,徐苓终于闻见了未央宫外残余的迎春花香,哥哥正在太极殿听赏,等那边的事宜结束,便要往保和殿去,宫中为他们的凯旋办了庆功宴,是林馥华一手办的,其中细节,不曾向徐苓有过半句请示。
不过她最近也不大好受,林相国的老对手秦青不知打哪收了个义女,在府里养了几天后便送到了龙床上,一夜雨露下来,得了个婕妤的封号,今年才十六,年轻貌美的,那身段也是,如碧波荡漾,平白惹人遐想,换做哪个男人不心生喜欢,成帝也是男人。
为彰显宠爱,这回庆功宴,除了徐苓,成帝点了一个后妃的名,秦婕妤。
不是林昭仪。
因着禁足,徐苓还没与这位新晋宠妃打过交道,也不晓得她长什么模样,只盼着聪明些通透些,别把她这个不起眼的皇后当成假想敌。
可惜,要是事事尽如人意,那脚下的土地,便不叫后宫了。
徐苓一条腿才踏进建章宫,黄莺似的娇俏声便传进了耳朵,“皇上嘴上说着要带妾身去,却连衣裳都不肯叫妾身自个儿选,哪有这种道理嘛。”
接着,是成帝带着宠溺的安抚,“这衣服私下穿穿也就罢了,朕两眼一闭随你玩去。庆功宴上大臣们都在,爱妃如此打扮,是要叫朕下不来台?”
啧啧,叫什么,父慈女孝?
再大几岁都能当人爹的年纪了,还搁那玩小年轻的把戏,徐苓抖了抖身上拔地而起的恶寒,走了进去,这才看清是怎么一件衣裳,能让成帝下不了台。
衣裳款式是时下常见的,只是那颜色嘛,耐人寻味。
在后宫里惟有皇后可着正红,其余后妃无论品级多高,皆不能穿正红色的衣裳,即便是里衣也不成,而这秦婕妤倒好,一出手,就是件正红色的宫装,凑近去看,还能看见上头的牡丹花样。
下的哪是成帝的面子啊。
要真让她穿着去了庆功宴,不明摆着把她的脸面搁地上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