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甫一进门,安骊身上黏腻腻的寒意就被屋里的凉爽瞬间消解,恍若置身春雨绵绵的三月,耳边是涓涓流水的琴音,眼前是姹紫嫣红的万物复苏。
从王管家出现在家门前的那一刻开始,她所听所见所闻,皆如易碎梦境一般。
正因梦境易碎,她才会生出不甘,生出要牢牢抓住眼前泼天富贵的荒唐想法。
“你就是安骊?”
威严的女声传入耳中,将她从美丽幻影中拉扯出来,安骊慌忙跪拜叩首,“回王妃娘娘,我民女、民女就是安骊。”
“你生母姓安,为你取名骊,可有什么说法?”
“海若不隐珠,骊龙吐明月。”
“是这意思吗?”
“不是不是,”跪着的妇人赧然插话道,“民妇是在骊家庄生下的骊儿,民妇大字不识几个,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便想着把骊字拿来用了。”
魏王妃当然知道不是了,魏王爱才女,若是这安氏能想到用诗词取名,也不至于十几年都在别庄过着不见天日的孤寡日子,只是她终究和自己的丈夫有过肌肤之亲。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去都去不掉的血脉,她非心胸广阔的真贤妇,不会藏着掖着心底的不快。
打从她们二人进门伊始,魏王的眼睛就没从茶盏上离开过,任魏王妃如何为难母女二人。
他今日坐在这,不是要玩什么认女的戏码,不过是碍于此事是他年轻不懂事惹出的,不好当甩手掌柜全交由王妃去做罢了。
可他不说话,也会有人找上门。
安骊没读过什么书,但她也知道,能和魏王妃坐在一块儿,只有魏王,
那厢,生母还在和魏王妃论她取名的事儿,这厢,她已经用湿漉漉的一双明眸凝视着魏王,一声听者肝肠寸断的‘爹爹’脱口而出。
魏王手一抖,差点把滚烫的茶水泼到手上,偷偷斜眼观察魏王妃的脸色。
“安小姐认亲倒挺快。”魏王妃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骨肉亲情浓于血,王爷是民女生父,生养之恩不可忘,于情于理民女都该唤一声爹爹。”少女的嗓音不卑不亢,夏日衣物单薄,她又生得瘦弱,弯腰跪着,背上的衣物被风吹动。
弱柳扶风,不过如此。
“牙尖嘴利。”魏王妃吹了吹手里的茶盏,眉眼弯弯地看着低头品茶的魏王,“这一点,挺像我们王爷。”
“咳咳咳咳咳咳。”是魏王被茶水呛到了喉咙。
等人缓过来,魏王妃探身用帕子擦去魏王嘴角沾着的茶叶,“王爷这是怎么了,可是茶水太烫了些?”
“一时不察,一时不察。”魏王肃着脸拿过帕子自己擦拭,望向魏王妃的眼里充满了求饶之意。
要论伶牙俐齿,谁比得过他家这位王妃。
魏王妃收回空了的手,算是放过魏王,继续和安骊道,“一路走来,想必安小姐也见过了这魏王府的景致,不知满意否?”
安骊回想起走进这座府邸时需要两个成年男子才能打开的大门,想到比自己家还要大的荷塘,进门时的凉爽,和明明居高临下却让人觉得她天生就该高高在上的王妃娘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和娘从益州跋涉到溧阳,几千几万里路,什么苦都吃过,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就会用这句蹲在私塾墙外偷听的话以愤恨世间所有的富贵人。
但现在,她也想做富贵人了。
王妃娘娘如此问话,应该是有心让她留在王府的吧。
砰砰砰,安骊的心几乎要冲出身体,她想要大吼,说喜欢,喜欢极了,可是不行,她不能让王妃娘娘看出自己的急切。
“民女不敢越矩。”就是没抬头看过府里的景色,守着规矩呢。
魏王妃心底一片清明,“不碍事,正好让我身边的梨白带你在府里好好转转。”
说完,也没等安骊同意,梨白从她身后出手硬把人拉出了屋子。
跪着的妇人身子身子摇了摇似乎想去拦,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复又安静下来。
“妾身乏了,想去休息会儿,剩下的事只好麻烦王爷去办了。”魏王妃揉了揉后颈脖子,徐娘半老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疲乏的模样。
“剩下的事有本王,今儿叫王妃费心了,快进屋里好生歇息。”
她连装都懒得装,魏王却是信了,小心翼翼地搂着腰身把人扶起,再三交代屋里的丫鬟细心伺候,眼盯着魏王妃进入内室,他才转身,对上一双多情含泪眼。
“王爷。”
“莫要多想,本王请你母女来,是有事要说。”魏王甩开衣摆,大马金刀地坐下。
妇人喉头微动,指尖紧张地抠着地面,“王爷要说什么?”
“这些年本王也不算亏待了你们,吃穿都是上好的,没让王妃找过你们麻烦,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你假装喝了避子汤,暗地里却偷偷生下安骊,欺瞒皇室,差点让皇家血脉流落在外,按律当诛。纸包不住火,此事以为皇上知晓,勃然大怒,今日早朝之上狠狠斥责了本王一番,令本王颜面全无。”
“且安骊的生父到底是不是本王亦有待商榷,你妄图混淆皇家血脉,罪无可赦,千刀万剐不足以泄其恨!”魏王脸色剧变,手指着她狠声道。
妇人安氏何曾听过这么多动辄身死的话,当即连连朝魏王磕头求饶道,“骊儿和王爷长得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么会不是王爷的孩子,民妇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王爷呐!”
骊儿的鼻子和嘴巴是王爷的翻版,不然她当初也不敢断定孩子的生父就是远在溧阳的魏王爷。
咸味的眼泪流进嘴里,安氏怕得不敢用衣袖去抹,纵使生了眼前男人的孩子,骨子里,她永远都惧怕恐慌着这溧阳城里的一切,在权贵遍地走的溧阳城,她们不过是动动脚就能踩死的蝼蚁。
她当年奔着荣华富贵,奔着做王妾的梦找上魏王,现在后悔不已。
魏王没有为安氏的求饶动半分恻隐之心,他道,“现下与本王论道不顶用,不信你的人是皇上,难不成你要跑去皇上面前陈情?”
安氏噤了声,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妇道人家,见到魏王都差点要了她的命,去见万人之上的天子,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不过,本王有法子能让皇上放过你母女二人。”魏王拉长了声调。
“什么法子!”
安氏跪着往前几步,拉进了与魏王间的距离,魏王后背紧紧贴着椅背,略嫌恶地看着腿边的妇人,满面疮痍、一头白发、形若枯槁,也不知自己当年是瞎了什么眼,他假惺惺道,
“只怕是会委屈了你。”
安氏的头摇地像拨浪鼓,“不委屈不委屈,只要能活命,民妇什么都做。”
“那好。”魏王起身,背手走至离安氏较远的空地方,道,
“本王和王妃已商讨过,将安骊记作王妃膝下早夭的二小姐,对外便以高僧算命为说法,十六岁年在府外避祸,十六岁后认祖归宗。至于你,是王妃特意派遣前去照顾二小姐的奶娘,因常年劳作累坏了身子,由王府送回老家颐养天年了。”
“这样的话,我是再也见不到骊儿了吗?”安氏激动地蹦起。
“等风波过去,本王自会接你与安骊母女团聚。”魏王转身看她,扬声唤来府中小厮道,“府内眼线甚多,以防万一,本王派人随你一块去城郊别院打包行李,风波过去前,勿要再回溧阳,否则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们!”
他板着一张脸,嘴角拉平成了一条线,不怒自威的模样很是能唬人,安氏果然被吓到,混沌沌地跟着小厮从王府后门离开了。
至于安骊,自然是差不离的说辞,她比安氏更好糊弄,安心在魏王府住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事情尘埃落定半天都不到,未央宫的皇后娘娘就下了懿旨,令安骊入宫伺候,这下,魏王府匆匆忙忙地准备起来,安骊没学过宫规礼仪,就连最基本的请安都做不好,魏王妃生怕她不会说话做事惹了徐皇后不快,特地让在宫里待过的老嬷嬷陪着一块进宫。
安骊呢?早被吓傻了。
皇后娘娘,这对于几个时辰前的她而言,是多么不可触及的人啊。
不过是换了个娘,她竟然能见到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人了。
未央宫里,竹尘用赏银打发了一小太监,从怀里掏出帕子擦干净靴子上不小心沾着的泥水后才举步往未央宫走。
“回来了?”徐苓叫住迈着小碎步往角落里缩的人,“等会儿魏王府刚认回的二小姐会来,你吩咐下去,让他们将西侧殿理出一间空房来。记住,别是徐美人曾住过的那间。”
“奴才遵命。”刚站定没多久的人匆匆出了正殿。
徐苓收回视线,剥了颗葡萄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口中炸开,让她松开了紧锁的眉,“皇上那边上玉牒和册封的事儿都办得差不多了吧。”
“都差不多了,等二小姐到了宫里,建章宫的公公就会过来宣旨。”佩环道。
“娘娘可是为那二小姐觉着不平?”
徐苓摇摇头,手上忘了收敛力气,捏破了果盘中的葡萄,袖腕上被溅上了暗紫色的水渍,她平静道,“有什么好不平的,此事不说主谋,本宫也算得上帮凶。为她鸣不平,可不比熊瞎子绣花,装模作样。”
“略有些感慨罢了。”
她推开果盘,起身踱步到铜镜前,染了鲜红丹蔻的指尖不断摸索着镜中人的眉眼,细长的眉、飞挑的眼角、艳红的唇色,不知不觉中,原来她也成了徐宜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