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竹尘公公竖着从未央宫离开,却被人横着抬了回来,还说是在林婕妤的长春宫外倒下的,那就更不得了了,青书一边让人去请太医令,一边有催着人去给皇后娘娘传消息。
徐苓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和成帝说着话,闻言,研磨的手一顿,成帝看在眼里,他问怎么了。
“宫里出了点小事,青书不放心故遣人来问上一句。”衣袖垂落差些沾上墨水,徐苓低头挽起宽大衣袖,露出一截白玉皓腕。
嘴上说是小事,可不知是底下传消息的人添油加醋,还是竹尘真伤得不轻,徐苓忍不住心中忧虑,但建章宫是她主动求见,总不能因为宫里掌事太监出了事就走,岂不是白白助长成帝的猜忌。
徐苓面色如常,成帝不再多问,只当是徐苓说的那样,大笔一挥,在淡黄宣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养心寡欲。
取自亚圣孟轲的“养心莫善于寡欲。”,看的出来,事业心很强。
成帝好笔墨,尤其草书和山水画,为得帝王青眼以添翼仕途,朝中大臣的笔墨功夫都不错,但最得帝心的还要属相国林旬友和老平津侯徐厉。
林相国的书法,以字体方圆规矩得名,徐厉则以笔锋走势飘逸,毫无章法得世人一句至情至性的称颂。
单论书法,无须苦恼,成帝自更偏向徐厉,因此成帝不由对徐苓产生好奇,徐厉出征凉州时他尚年幼,后徐厉定居溧阳,又成了先帝苦心压制的第一人,更是不可能前去讨教书法,等先帝驾崩,初初登基,政事繁多,别说研磨动笔,睡个好觉都算奢望。
皇后不同,由徐厉亲自教养长大,虽她所呈佛经上的字是中规中矩、一笔一划的大家楷体,看得出来已经勉力收敛狂放笔锋,但成帝何人,多留意几眼就能看出她藏着掖着的小心思。
最后一笔落下,成帝把笔交到徐苓手里,“想来朕未见过皇后写字,眼下时机正好,皇后可愿意同朕附庸风雅一番?”
平白无故提她的字做什么,喜欢风雅不去找长春宫,找她做什么,她可没那闲情逸致,徐苓接过狼毫笔,心里吐着不快,以致没注意,圆润的指尖从男人长了厚茧的指腹划过。
留下白白一条划痕。
成帝轻捻指腹,眼神不自觉地看向徐苓涂了丹蔻的白皙手指,“皇后想写什么就写,玩乐而已,不必多想。”
笔尖墨水滴落在纸上开出浓黑的花,徐苓坦然落笔,都说玩乐了,徐苓干脆就地取材,行云流水地写下三个大字——
建章宫。
徐苓落笔快提笔也快,成帝凑近一看,摇头促狭道,“皇后不止书法颇有老平津侯的风范,性子也像。遥想朕第一次见到老平津侯的墨宝,大为惊喜,乃至日日临摹,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直到今日察皇后落笔风姿,方品出其中要点。”
成帝从桌上抽出全新宣纸盖住‘建章宫’,诚心发问,
“朕前些日子还苦恼建章宫住着略感空荡,想寻些好物装点装点,皇后的字就很好,挂在宫内,便是一处赏心悦目的景致,不知皇后以为如何?”
能把字挂在建章宫,得是多大的恩宠。徐苓清楚,自己的字再好,成帝博冠古今,见过能人才子无数,哪儿能真看上她的几个字,不过是因为近来长春宫闹出的事,给她面子,或者说是安抚而已。
“皇上喜欢,臣妾要用心写才行。皇上眼下就要还是能缓会儿,若是眼下要,臣妾怕是手抖得一时半会儿写不出什么好字。”徐苓顺□□下。
成帝看了眼被她搁置在笔架上的狼毫笔,道,“不急着要,皇后慢慢写就好。”
“是。”徐苓抬头看窗外的天色,夏日白天要更长,天黑得慢,不过太阳一半已经落到西边山下,时辰约莫不会太早了,加上竹尘被横着抬回未央宫的事儿,未免归心似箭。
恰好宫人来报,有重臣求见,徐苓便寻着机会告退。
成帝本意要留她一同用晚膳,但见她急着回宫,压在舌底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最后看着她发髻旁一晃一晃的流苏簪子点头,
“也好,天色不早了,皇后回吧。”
左右,他们以后有的是时间一块儿用膳。
徐苓紧赶慢赶回了未央宫,正殿都没进,转身就去了竹尘的屋子,算来,这是她第二次进这件屋子了。
屋里的摆设和上回来没甚区别,别人做了掌事太监多少都会借机会捞点油水,他倒好,除了份例涨了外,其余丝毫看不出掌事太监的排面。
青书已经把打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清楚,堂堂未央宫一顶一的掌事太监给长春宫磋磨地晕了过去,徐苓不知该作何感想。
太医令看过后开了药,一贴药用下,竹尘便醒了,只是面上还没恢复血色,大半个身子靠在床板上,一副饱受摧残的雨后残花样,见到皇后娘娘,零落的花瓣颤啊颤,
“娘娘怎么来了,这屋里好生晦气,娘娘还是回正殿去吧。”
那叫个气若游丝。
徐苓想起白日他抱着四匹布都发抖的胳臂,再看看眼前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由暗自摇头,都说让他多多锻炼身子,非是不听,要是身子强健,哪至于被太阳一晒就惨败成这样。
说到底,还是身子骨不行呐。
“太医令来瞧过了?”皇后娘娘双手环胸,在小太监可怜兮兮的眼神下,拾步而入。
“太医令开了药方,奴才已经服用了。”竹尘指了指放在一旁的空碗。
徐苓自己给自己倒了茶,小太监没人照料,壶里的茶水都凉透了,干涩得很,单一口就嫌弃地放下,“哦,那是没什么大碍了?”
“大碍,应是没有的。”眼尖的小太监下了床,白生生的新袜子就这么踩在地上,一步步走近皇后娘娘,拎起茶壶放到燃着火的炉子上,
“茶凉了,奴才给娘娘热热。”
他乐得献殷勤,徐苓不拦着,只没心没肺道,“等水煮开,本宫早回去了,煮了给你自个儿喝?”
“那也要烧,不管娘娘在哪儿,奴才都不能叫娘娘受了委屈。”小太监蹲坐着,歪头看炉子里的火够不够旺,空出一只手拨着炉里的炭火,火光打在他脸侧,跳跃着,他却不大高兴,
“娘娘没其它想问的了吗?”
“问什么,本宫瞧着你不像有大事,都能下地来煮茶了不是。”炉火烟味重,徐苓被呛了两声,忙挪凳子离远了些,
“还是说,你胆大包天地想让本宫替你抱不平,嗯?”
不等小太监开口,皇后娘娘便打磨起自个儿的刀子嘴,
“竹尘你说说,本宫为何要因你与长春宫生了嫌隙,这买卖可不划算,她今儿在明面上磋磨你们,确实打了本宫的脸,可你不也还了她一计巴掌?要我说,你下手可比她重多了,苛待宫人的话柄一旦落下,她林馥华能讨到什么好处。”
“莫要盼着本宫多少爱惜奴才,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像你这样的奴才,今儿你就是死在长春宫门口,来日照样有人顶替了你的位置,本宫赏识你今日的做法,心计瞧着脏污,在宫里却最是有用,不管你是奴才还是主子,用好了,才能做人上人。”
她说宫里最不缺竹尘这样的奴才,哪儿能呢,仔细再挑挑,宫里都没法再出一个竹尘了。
徐苓叹了口气,“本宫刚从建章宫回来,你可知道皇上说了什么。”
“不知道。”茶壶里面水咕噜咕噜地滚着,竹尘一只耳朵听见水声,一只耳朵听见皇后娘娘的声音,两种不同的声音交错着,在他平静的脑袋里打起了架。
从长春宫回来后,他抓着身边人的手,想让他们把自己搬去娘娘身边,青书却说娘娘去了建章宫,等回来自会来找他。
于是他等啊等,从太阳在山外,等到太阳沉了山。
他想问问娘娘既然皇上不召见,为什么还要去建章宫,可宫里的事,他还看不懂,娘娘的心,他也看不懂。
火光刺眼,小太监抬手擦去无意流出来的眼泪,又问一句,
“娘娘,皇上说了什么。”
“皇上让本宫写几副字帖,襄了外框挂在建章宫的墙上,宫妃来来往往都能瞧见。”徐苓道,小太监背对她蹲着,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光看背影,心情应该不是很好。
不会还在为长春宫的事委屈呢吧,徐苓有些苦恼,
“你往远了想想,哪天林婕妤去了建章宫,和皇上正说着话,一抬头看见眼生的字画,照她的性子铁定会借此卖弄文采,等她卖弄完了,要是皇上告诉她,这是本宫写的,她会不会气得吐血?”
说到最后,徐苓都忘了是在安慰人,越说越兴奋,好像能亲眼见到林馥华吃瘪似的,她确实不想和林馥华对上,但也不是软柿子随人拿捏,林馥华拿乔不给未央宫面子,她也乐得在小事上给她添堵。
“所以,娘娘打算写什么?”小太监出声打断了她的臆想。
“写什么?”皇后娘娘这下被问住了,“本宫还没想好。”
水彻底烧开了,小太监蹲麻了腿,慢吞吞地拿起底部泛黑的茶壶,在皇后娘娘的茶杯里倒了满满一杯,
“莫非表情达意的诗词?”
像日日思君不见君?
像执子之手?
像金风玉露一相逢?
小太监越想越难过。
徐苓读过的诗词不少,一想到那些酸掉牙的情诗会被挂在建章宫墙上,浑身都不得劲,有些难受地扭了扭身子,道,
“当然不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