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一年后。
未央宫深红色的宫墙斑驳不堪,十五那日成帝来宫里瞧见了,第二天大早未央宫的宫墙上别说裂缝,连一点暗色块都瞧不见。
徐皇后除了占着中宫的位置,膝下无子,且不受帝宠,除非十四、五日成帝根本不会踏进未央宫一步。
宫人惯是会看碟下菜,不敢明面上苛待未央宫,但装瞎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厉害。
若非成帝开口,这宫墙怕是得等倒了才会被人想起来修,佩环每每想到这一年来主子在宫里受到的冷待,气就不打一处来,其他宫里少了几个宫女太监,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眼巴巴赶着送人去填补。
换成未央宫,从主子入宫那日起,未央宫的宫人就没消停过一日,一会儿这个病了,一会儿那个病了,总归要做的事儿是能推则推,伺候人的活还没侯府里新买来的女婢用心。
上个月主子杀鸡儆猴打罚了几个带头闹事的,才算是有了点成效,可未央宫的也空了几个位置出来,她去黄门那儿催了三四回,每每都被搪塞过去。
今儿好了,听皇上因宫墙一事生了怒气,那边怕火烧到自个儿头上,火急火燎地想把人送进未央宫。
比顺风倒的狗尾巴草还不要脸。
“娘娘,王美人闹的那一出,要麻烦娘娘要去玉漱宫走一趟了。”佩环蹲下身帮徐苓理齐微乱的裙裾。
今儿早上,六宫嫔妃照例来未央宫请安,没说几句,就给王美人一会儿有一会儿没的啜泣声给打断了去,徐苓本想请安之后把人留下来再问,耐不住有好事的偏要多嘴。
一问,王美人便寻着机会哭哭啼啼,说前些日子小产的栗八子如何如何难过,玉漱宫的宫人如何如何狗眼看人低,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掌管六宫的徐皇后,是个怎样耳目闭塞的。
想也想得到,等这些话传到皇上耳朵里,皇后娘娘在皇上心里的位置,又得往外移一移。
宫里女人的把戏如出一辙,徐苓入宫一年,如非必要,绝不离开未央宫半步,为的就是少生事端,可单单皇后这个身份,就注定了她求不来平静生活。
闻言,徐苓挑着首饰的手一顿,落在一白玉发簪上,“是该去趟玉漱宫,佩环,让人去库房拿些补身子的药材,等会儿送去。”
佩环抿唇,“是,奴婢这就让人去办。”
佩环走到门口,正好碰上徐苓的陪嫁嬷嬷,伏身道,“安嬷嬷来了。”
安嬷嬷鼻孔朝天地走过,像是没见这儿有个人似的,好在佩环性子温和,没有和她多做计较,撩开珠帘便往库房去了。
这头,安嬷嬷进了内室,见徐苓手里头拿着一白玉簪子端详,忙上前把那簪子抢到自个儿手里,并道,
“皇后娘娘别闲老奴话多,只是娘娘如今身份摆在那儿,早不是平津侯府未出阁的小姐了,再带这些个素淡的玩意儿,难免在那些个狐媚子面前落了下乘。”
安嬷嬷把白玉簪子用木盒子装好,递给旁边站着的小宫女,“还不放进库房里去,用来赏人倒是个好用处。”
等小宫女拿着东西走了,安嬷嬷笑眯眯地挤开正为徐苓梳着发髻的青书,倚老卖老道,
“这些个小丫鬟哪有老奴见得多,进宫前呀,夫人特意嘱咐了老奴要好好帮衬着娘娘,老奴虽年纪大了,可这一手绾发的技艺啊,是老祖宗也挑不出错的好。”
徐苓看了瘪着嘴的青书一眼,伸手按住身后安嬷嬷枯树枝似的手,道,
“本宫今儿是去玉漱宫看望栗八子,栗八子刚掉了孩子,本宫不过去看看她,怕是要白白浪费了嬷嬷的好手艺。”
说完,只当看不见铜镜里安嬷嬷僵在嘴角的笑意,对青书招手道,“还是青书来替本宫梳发罢。”
“是!”青书喜笑颜开地朝安嬷嬷伸手,雀雀然道,“安嬷嬷也都听到了,为娘娘梳头的事儿,就不劳烦嬷嬷了。”
青书和佩环性子大不同,在侯府时,方兰悦便不同意徐苓带青书入宫,若不是最后老太太发了话,留青书在侯府,最终怕是逃不过发卖的命运。
徐苓留青书在身边,也有自己的私心,青书的快言快语是她自出生就被禁止的,况且有些话,她说出来是自降身份,但由青书说出来,就是忠心护主。
徐苓性子并不温和,可自小所见所学所处,叫她不得不学着做一个没有脾气的大家闺秀,佩环天生性子平,若没有青书在侧,徐苓怕自己不日真会成为方兰悦所推崇的那种人。
安嬷嬷压着眼角的不快走了,她一走,青书的嘴便关不住了,探身看了眼安嬷嬷消失的背影,哼笑道,
“这安嬷嬷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东西了,娘娘手上拿着的东西都敢抢,要奴婢说,娘娘就该找个法子将她送回侯府,省得她在这儿碍眼。”
徐苓撑着下巴,眼神在首饰盒上面逡巡,“走了一个安嬷嬷,你就不怕再来一个更不讨喜的?”
“呀!这世上还有比她更不讨喜的人呢!”青书张大了嘴。
古灵精怪的滑稽模样一下就逗笑了徐苓,她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你这话要被安嬷嬷听到,看她不想法子扒下你一层皮。”
青书在乌黑的发髻上插上最后一根流苏簪子,在发髻前后左右都细细看了看,觉得满意了才把梳子收起来。
佩环也从库房取了东西回来,见徐苓已经坐在桌上用起了早膳,就想着把话留到早膳后再说,可她又是个藏不住话的,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眉头却皱着,徐苓稍稍一瞥就能瞅出不对劲来。
咽下嘴里的黄金糕,徐苓问道,“佩环,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佩环上前一步,道,“回娘娘,方才奴婢去库房拿东西时碰上了那管各宫宫人分配的小黄门,他说等会儿要送些宫人来,以补上咱们宫里缺的人手,奴婢刚想和他说娘娘等会儿有事儿不在宫里,哪知他急匆匆得,话没听完就跑了。”
徐苓用帕子擦了擦嘴,“不过小事而已,既如此,等会儿佩环你就不用陪本宫去了,留在宫里等着小黄门带人来罢。”
让她来选未央宫的宫人!
佩环愣着,一时忘了答话,青书偷偷戳了戳她的腰,佩环一激灵,跪下大声谢恩,
“承蒙娘娘厚爱,奴婢定不负娘娘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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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监栏院内。
小黄门手持拂尘,一双细眼上下打量着面前跪成一排的小太监,这群太监,是前些月刚净了身的,还没怎么□□,有几个性子野得很,要不是未央宫那出了宫墙一事,他也不至于拿这一群不懂事的去应付。
小黄门清清嗓子,耸了耸肩膀,吊着眉梢道,
“你们运道不错,能去未央宫当值,那未央宫可是皇后娘娘的住所,咱们这位皇后娘娘性子好,麻烦事儿也少,等会儿便排着队跟着杂家走,记得看好自个儿眼睛和嘴巴,你们的命可不值钱。”
“等到了未央宫,娘娘要哪个伺候,哪个儿就乖乖谢恩,要敢给你爷爷我弄出点糟心事儿来,仔细我不扒了你这一身皮。”
宫里□□太监的手段层出不穷,一个比一个阴毒,扒皮都算是爽快的死法。
这群太监里,最小的只有九岁,除去那个十八岁的,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听了小黄门咬着牙阴森森的话,想到监栏院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胆子小的,跪都跪不住,直接一头栽倒在地上。
如此狼狈形容,小黄门嫌弃地看了眼,便摆手让人拖了下去,算是丢了这份机遇。
付掷,哦不,现在该叫小尘子了,他低着头,将小黄门一半的话听进了耳朵。
未央宫,皇后娘娘。
平津侯府,嫡小姐。
他,他竟然这么快就能见到她了。
她会认出他吗?
还是不认出好。
听说她在宫里过得艰难,皇帝是个眼瞎心盲的,后宫里的女人都是蛇蝎心肠,不过没关系,他会让她稳稳地坐在后位,会护着她一步步从皇后变成皇太后。
死不足惜。
且,死得其所。
前胸被碎银硌出了血痕,付掷闭眼静静感受着胸腔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动的心脏,一年前,成帝即将大婚的消息传到凉州,邓万生是个要事儿的,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新后是元后徐氏母家平津侯府的嫡女。
是溧阳城西大街从暗绿色车帘中伸出的手的主人,平津侯府嫡女——徐苓。
付掷没有在皇宫待过,可人云亦云,他也知道皇宫是如何的深潭虎穴,平津侯府已经出过一个皇后,现在再送进去一个她,她在皇宫的日子怎会容易。
况且,平津侯是个没本事的,成帝后宫有背靠国相府的林婕妤、有昭阳长公主撑腰的王美人、再加上那些母凭子贵的女人,谁能甘心看着近在眼前的后位,突然成了一场空。
所以,他要回溧阳,要进皇宫,要成为她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
没人会知道,靠两条腿从凉州走到溧阳需要多久,更没人知道,蚕室里有多少没熬过净身之痛的亡魂。
可一切都没有多大关系,因为马上
马上,他就能见到她了。
枯黄的手指狠狠往胸口按下去,碎银锋利的边缘刺进皮肉,乍然的疼痛才能让他管住想要往外冲的双腿。
“好了,杂家话尽于此,都起来把身上的灰拍拍干净,该带你们去未央宫了。”
小黄门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里头最年长的小太监,拂尘一扬,带着人出了监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