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明镜亦非台
铜镜映出一双温和的眼,盈盈秋水,悲悯地看着自己,又仿佛看的并不是自己。
明若虚轻手拢起长发,依例打了个髻,起身出门。
“少夫人。”
门外侯着的几个丫鬟当即行礼,她微微颔首便接着往前,丫鬟垂头跟在她身后,不说一句话。
忽然,却有人打破了这寂静。
“少夫人,二小姐来拜府了,少爷正在厅中待客。”
说话的是雨竹,从明府随她过来的大丫鬟,与她最是贴心,此时她却真想缝上雨竹那张嘴,人也怔怔的立在原地,心抖了一下后就似停止了。
“我们要去吗?”
许久,她才问了一句。
雨竹有些惊讶,大小姐以前不是对二小姐很是上心,出嫁前还总念着舍不得二小姐,如今怎会有此一问?
“罢了,”她声音极小,短促的二字却只说给了自己听,继而清声道:“既是明府来人,我哪有不去的道理呢。雨竹,你先行去通禀少爷,棉桃,吩咐小厨房准备些点心送去,墨兰雪菊随我来。”
说罢折回阁中,两个看着不过豆蔻的小丫头亦步亦趋跟上,雨竹棉桃也各自听命散去。
雨竹到了厅堂,便见她家二小姐坐在下首,言笑晏晏说着什么,傅少爷的脸色却不大好,忽一开口把她吓得再不敢进:“你要随叶凌远北上?”
二小姐魔怔了吧!
“是啊姐夫,西平武会就快要开始了,我得帮着凌远争个头名才行。”
明若予放下茶盏,含笑目视他,见他被呛得半晌无言,又站起身来踱着小步子转到他面前,“听说姐夫有桩生意要亲赴燕京处理,不知能否捎带我与凌远一程?”
傅逸冰下意识退身,言辞疏离:“可以。”
明若予满意地笑了笑,简单行了下礼,“多谢姐夫,若予不叨扰了,告辞。”
走到门口正巧看见战战兢兢依着门柱的雨竹,眼神并未停留,转身又道:“对了姐夫,听闻云三小姐也要去燕京,也不知是为何事,但她一个女子孤身可不安全,姐夫邀她同行如何?若予也想有个伴呢!”
“你……”
傅逸冰当即起身,脸色铁青,又面露不忍之色,望向了她身后不远处的明若虚。
明若予依旧笑着转身,这才看见明若虚的样子,立刻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嗔道:“姐姐你怎么来了,我好想你啊,正想去见你呢!”
明若虚脸色有些发白,勉强回应道:“你拜府我怎能不过来,我给你准备了些吃的,是你爱吃的,过会儿棉桃应该就端过来了。”
她抬头看向傅逸冰,温柔道:“逸冰,若予难得来一次,不如让她留下来陪我几天吧。”
“这可不行啊姐姐!”
明若予径直截断了傅逸冰的话头,“我明日就要随凌远北上了,还得回去准备准备呢。”
北上……
明若虚心头一寒,方才听到的话在脑中晃荡,撞得她头疼。逸冰若是去燕京,又会和云裳扯上关系……
明若予见她垂眸不语、身上还有些发冷,一指顶在她腰间一点瞬间又松开她,匆忙道:“姐夫姐姐,我先告辞了!”
话音未落便小跑而去,浑然不顾大家小姐身份。
明若虚本支撑不住快歪倒,被明若予那么一点反而站直了,直愣愣望着傅逸冰,眼神渐渐暗淡,忽而幽幽道:“逸冰,你定要去燕京吗?”
他心中长叹。
自成亲出了那么场闹剧,若虚就似变了个人似的,见不得听不得和云裳有关的任何事物,他早早撤了云暖居,铲除了那片铃兰花丛,将云裳彻底隔离在他的生活之外,她才安心些许。
没想到今日明若予一番话,又将若虚的心病勾出来了,而且似是更严重了!
“若虚,”他走到她身边,轻柔揽着她,“我此去燕京是独行,办完生意便回来,若予那边我会派些人手保护她,你别担心。”
明若虚默然片刻,抬头又是笑靥如花,“嗯,我等你回来。”
傅逸冰一愣,接着是满心心疼,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若虚,对不起。
雨竹看着大小姐靠在傅少爷身上,眼里竟然闪烁着泪光,待傅少爷松开她温柔望向她时,她却转瞬将眼泪忍了回去,红红的眼圈居然也褪了色,反而双眸因为被浸润而泛着波光,格外有神。
雨竹目送着这对璧人谈笑着离开,心底莫名有种捕捉不到的心绪,让她堵得慌。
她怎么会觉得堵得慌呢?
傅少爷待小姐多好啊,他们是天作之合,是这世上最和睦的夫妻。
可是,可是方才二小姐故意说出那样的话,故意提起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惹大小姐伤心了!
雨竹心中不忿,鬼使神差地就朝一个方向追了出去,没过多久就在花园处追上了明若予。
她家二小姐好整以暇地在花园里小步走着,又恢复了大家小姐应有的模样。
二小姐啊,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你为何,总叫人捉摸不透?
“二小姐。”
她叫了一声,小跑过去,明若予应声回头,目光鹰隼般射去,到半途又化了春风暖雨,“是雨竹啊,有什么事吗?”
雨竹默了一瞬:方才是自己的错觉吗,竟觉得二小姐想杀她?
她定定心,攥紧了拳,直视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女子,肃然道:“二小姐,恕奴婢直言,您方才实在不应在大小姐面前提及那个女人,奴婢也恳求您,万万莫在大小姐面前再有今日之言。”
明若予眨了眨眼,眼睑渐渐垂了下去,并不看她,只轻轻笑了,“雨竹,你可真是忠心啊。原来,她就是这么教你做奴才的,我也算是开了眼了。”
“二小姐,请您尊重……”
“雨竹啊,请你去死吧。”
明若予不知何时越过她的肩膀,在她耳边温柔细语。
雨竹瞪大眼珠,义正言辞的话哽在了喉中,再也无法说出。
明若予把着她的臂弯,仍在她耳边笑语着什么,雨竹的神色越来越恐慌,五官明明已经无法动弹,却能看到每一条纹路受不住地扩张。
“让我告诉你,我和她,从来只有她服从我,没有我尊重她,至于你,对她而言根本无关紧要,所以还是请你去死吧。”
说完这句明若予紧闭了嘴,指尖有粉末溢出,随风撒在雨竹身上,随风而去了。
她甩了甩空空的臂弯,有些嫌恶。
这花丛,倒是多了天然的肥料,定会开得很好吧。
她这样想着,心中甚是欢喜,弯腰轻嗅,眉眼染上了几分餍足。
“若予你怎么又……”
一声低呼,欲惊又颤,明若予转身冷眼望去,果见明若虚站在篱墙外,满眼是泪,遥遥指着她指尖却抖得似要断掉。
她一步步朝自己的好姐姐走去,嘴角的笑与面对雨竹时无异,“姐姐,你不该习惯了嘛。你放心,妹妹便是杀尽天下人也不会杀你的,你可是我最亲最爱的姐姐呀!”
明若予轻抚上明若虚的脸,温热的泪珠从她指间掠过,渐渐连成珠线,陡然却断掉,明若虚一把抓住她的手,哀声道:“若予,姐姐求你,求你别再作孽了!”
明若予反握住她的手,满目温柔,“姐姐,你在说什么妹妹听不懂呢,雨竹她双亲抱恙,特向您请辞回老家侍奉去了,您可是亲自应允了呢。”
“你够了!”
她猛地推开明若予,疾声厉色:“顺你者昌,逆你者亡,是真当这世道是你主宰的吗?若予,我不求什么,只想你回头,只要你回头,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明若予望着她,嘴角的弧度自始至终未变,看着眼前端庄华贵的女子歇斯底里,渐渐模糊,忽然像以前在“明若虚”面前般怯怯样子开口:“你说,我是谁呢?”
明若虚愣住,受了重击般定了一瞬骤然退缩,不可置信的笑意下闪过一丝,拼命抓住浮木般的狠绝,“若予,你在说什么呢?”
明若予仿佛被这句话从溺水中救了回来,方才片刻的恍惚转瞬消散,缓缓绽开一个笃定的笑:“姐姐,你知道我的,我杀他们,是他们对你我不敬,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我。”
顿了一会儿,没等到明若虚的回应,她敛了笑意,“但从今往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我再也不能保护你了。”
她随手折下一朵小花簪在明若虚发间,揉了揉那娇嫩的花瓣,许久才依依不舍般放手。
“姐姐,这条路是你选的,我让你先选的,珍重。”
她望着明若虚无声说道,转身款款离去,明若虚徒劳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住,发间的小花摇摇欲坠摆了几下还是无法抗拒地落入泥土,自此蒙尘,转瞬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