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再见鬼姑子
愚笨?
听听这熟悉的口吻,嫌弃之意,满溢而出。
九妤不需多想,便猜出这位是何许人也。“你有空闲骂人,不如伸出尊手扭转乾坤。”
话落,她话锋一转遗憾叹气。“对不住,忘了您是只虫,没有手。”
她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在心里思忖,为何她变成何种状态,这虫子都能出现在她识海里,莫非她还未死透。
尖细散漫的声音冷哼一声,不理会九妤的阴阳怪气。“你的确未死透,不过,凭你方才大不敬的话,已然死透……”
“慢着!”九妤赶忙喊道,“不知尊神哪位?方才小女多有得罪,忘尊神海涵,不要与区区一灵物一般见识。”那些来自汉地的画本里的怂包好似都是如此求饶的,也不知能不能混弄过去。
“你倒是能伸能缩。”那尖细散漫的声音嘲讽道。
“是了,是了。尊神您消气了吗?”九妤小声试探道。
那声音冷哼一声。
九妤:白奉承了,原来是个油盐不进的石头。
不用再低声下气,九妤直接问道:“虫子,你可知我为何只剩了一只眼。”
“一只眼,委屈你了?”尖细散漫的声音挑剔地问道。“这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在找这只眼。”
九妤不免惊讶地“哦”了一声,她就说嘛,这眼珠定不会只是眼珠这么简单。
“它可俯瞰整个北疆大地?”
“并非只局限于地上。”
九妤立刻明白这话的含义。“它可俯瞰北疆全域,无论地上还是天上,总之属于北疆的地域,都在它所视范围。”
虫子沉默不作声,九妤就知道自己说对了。“它可观北疆地域内任何生灵的当下、过去,或许还有以后。”
尖细散漫的声音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是属于神佐的力量,没有神佐,它只是个废物,能观当下,还是残次不齐的当下。”
九妤深思片刻。“何为神佐?倘若我没记错,你自称神明,如此说来,神佐便是你的辅佐之人,他在何处?这眼珠难道是他的?”她竟然变成了一个人的眼珠,细思极恐,心里闪过一阵恶寒。
九妤一口气问完,又耐心等了好一阵,还是不见那虫子回答,于是将一灵一虫的对话在心里细细品咋一番,忽然琢磨出一种可能。
“你虽有神佐,但却不知其人在何处?”
九妤略作停顿,等着虫子反驳她的话,但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只言片语,她反而更肯定之前的猜测了。
“所以这只眼珠并非有主之物,而是正在寻主之物,即为神佐,毕定具备的一件神奇物品,具备之前说的那些神奇能力……”她顿了顿又联系虫子从出现到如今的种种迹象,再次道:“你与它皆是应时而生,你们都在找辅佐之人?”
犹记得,虫子说她是“区区侍灵”。
这席话甫一说完,九妤立时得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结论,迫不及待道:“难道是我!”
“异想天开!”尖细散漫的声音颇为嫌弃道,“绝不会是你这黄毛丫头!”
九妤刻意拉长闲适的调子。“哦~原来不是我,那就好那就好。”
她才不稀罕当一只眼睛,天下珍馐美食她还未吃便,作甚想不开要做一只只有眼皮的眼睛,疯了么!
“那烦请尊神将我放回去,可好?”她放低姿态求道。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那尖细声音才道:“你需得自救。”
那虫子语气里的迷茫不难听出,九妤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委实算为难一只虫子了。
“如何自救?”
“阻止巫人祭。”
“巫人祭?”九妤想起储宫大殿的吃人的血阵,“储宫血阵?”
“区区血阵,只是一个开端。”
只是一个开端。
只是一个开端!就要了那么多人的命!果真在自封为神的疯子眼里,凡人皆如蝼蚁。
一股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可也只是刹那,愤怒潮涌一般覆盖了所有的情绪。
“天煞的巫人!到底要杀多少人!”
“在巫人眼里,除本族生灵,此间无人,只是物,予取予夺的物,为了重回崦嵫,重新步入神殿,再次成为行走于地上的半神,万物皆可成为走向神殿的丹陛基石,何来悲鸣,可笑。”
这句话充满自嘲与苦涩。难道,它曾经也没能成功阻止巫人的诡计吗?
“虫子,阿,不,尊神,您神通广大,定知道如何阻止巫人祭……”
“可找你阿爷,兴许他有法子。”
“我就这般,这般去找我阿爷?九山我都进不去。”
九山只有九山人能进出自如,外人如若没得兔家人应允,即便进山也如鬼打墙一般,走上十天半月愕然发现依旧在原地打转儿。现下她只是颗眼珠子,要如何进九山?如何能见到阿爷?如何将巫人祭的事详细讲给他老人家听?
九妤想破整颗眼珠子都没想出进九山的法子。想她堂堂一个九山人,竟然要想法子进九山,天可笑了!
“可笑?”尖细慵懒的声音冷笑道。“想破脑袋要挤进九山的又何止千个万个,千万年也只那头狼挤进去了。”
九妤只觉眼前豁然亮起!那头狼!
“狼牙如何了?”她问,“他死了?”
“你死不了,他便死不了。”
九妤并没有被安慰到,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死透了没有。不过,倘若她活了,狼牙便不会死,这个买卖怎么算都是赚,那她一定不能死!
如何自救!
如何进九山!
如何将“巫人祭”的事告知阿爷!
九妤眼前闪过一个个无解的问题,这些问题仿佛绑在那些巨大兽人身上的铁链一样,“锁链”将浑圆的眼球越勒越紧,眼珠几欲从上下眼睑中迸出,苍白眼白上裂出一条条狰狞血丝……勒进肉里……仿佛兽人身上的死人一般的苍白皮肉,铁链紧勒,皮肉皲裂,皲裂的□□是狰狞的枯血沟……背上交叉的铁链环上系着细链,细链另一端系在大乌鸦爪上,黑漆漆的乌鸦停满整个背……
苍白的眼球,苍白皲裂的皮肤。
爬满全身的枯血沟,满布眼球的红血丝。
箍住,勒紧!
“快些飞!快些飞!”
云层之上,似云雀似凤头百灵的鸟群。
站在女兽人肩头,带着金头盔的猎鸟。
雄性兽人背上的紧抓铁链的大乌鸦。
鸟……鸟!
嗖——
九妤只觉眼前一花。
又开始了永不停歇的下降,不,是上升!
她在上升,破开一道道云层,撞开一道道浓雾。
“虫子!虫子!”
眼睑倏然颤抖,眼球瞳色忽而变浅,忽而变深。
下一刻,眼球忽然凝固于浓雾中。
九妤只觉整个眼球都要炸裂开来,那只虫子此时又没了动静。
一道颀长身影自浓雾深处走来,那身影时而臃肿,时而瘦削。上一刻,浓墨似的身体突然炸开,墨片飞散开去,身形如枯骨般;下一刻,墨片又聚拢回来,身形臃肿如四肢短粗的墨球。
那东西一阵阵靠近,寒气一点点逼来。近了近了!
九妤能清晰感知到眼球上挂满冰霜,霜花一层盖一层地附着着眼球。
短促四肢的墨球趟开浓雾,墨片炸开,飞散,黑骷髅一般的身影丝毫没有停顿,墨片飞回,再次聚拢,再次变为滚圆墨球。
眼睑止不住地颤栗,九妤试图睁大眼睛,透过霜花看清来人。
一片墨片炸到她眼前——墨片上下翻转,忽地抖动两下,自浅灰边缘长出两只灰色翅膀,两翅前端拱出一个拇指肚大小的灰色脑袋,头顶白云形成的鸟冠。墨片颜色最浓的一端长出漆黑的泛着光泽的鸟喙,鸟喙大如拇指,上下阖动,发出大乌鸦“嘎嘎”地叫声。
头顶白冠,喙大似瓢。这不是,杂俎铺的鬼姑子吗?!
人影破开浓雾来到面前,附着在眼球上的霜一层层融化。
九妤终于看见了。看见了成千上万只的鬼姑子。它们是浓雾化成的,是似的,却更像活的。
忽而落在那副黑色枯骨上,使枯骨变成四肢短粗的墨色大球,忽而全部飞走,只余枯骨趟着浓雾前行。
“这是我的眼。”一道缥缈苍老的声音说道,“我的眼。久违了。”
因为一时愕然,九妤甚至发不出丁点声音,但她能感觉到,有东西站在眼睑上,压得整颗眼珠向下坠。
“小畜生识得你。”缥缈苍老的声音笃定地说道,“识得你。你是何人?为何来到此地?可是有事求我?”
九妤暗自打气片刻,方才开口。“我是九山人。”
“九山人……”
九妤等着后话,见他并未继续说,只得自己继续。“我死于巫人的阵法。”
“巫人的阵法……”
九妤又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后话,她才继续。“醒来便成了这眼珠子,一直从天上往下掉。”
“往下掉……这眼珠子是老朽的。”
这次九妤总算弄明白了这人说话的规矩。“无意冒犯,我并不晓得是如何得了这眼珠子。”
“这眼珠子,是老朽的。”
“是,他是你的。”这人怕不是被一群鸟缠得神志出了问题,怎地总是重复旁人的话。“眼下,我想回九山,你,前辈,可有法子?如若成了,九妤定以命相酬。”
她猜这古古怪怪的地方,估摸是那虫子送她来的。兴许这人有办法帮他回到九山。如此便好!哪怕付出代价!
“以命相酬。唉!”缥缈苍老的声音长叹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是从漆黑枯骨深处长出的长期积存的悲叹。
“是!以命相酬!”九妤感觉自己打了个哆嗦。
“以命相酬。我送你回去,然,你又以命相酬。这是为何?”缥缈苍老的声音疑惑地道,“可是有未了心愿。”
“有!”九妤急切道,“巫人要以九山下凡人为祭,几十、上百万人十之有九,是我先祖曾极力庇佑的北疆小部族的后人。先祖从未将之驱赶,既已如此,九山后人自有庇佑之责。”
“庇佑之责。”他道,“送你回去便能解一时之困?”
“或许能,或许不能。”九妤语气沉沉道,“行或不行,我都要尽力一试。”
“尽力一试。或许可。”
“是。”
“那就去。”
九妤心下惊诧,继而狂喜,这就成了!如此简单!不过她应了“以命相酬”,事后自是要报答的。
是以,她问:“事成后,我到哪里找前辈?”
“哪里找?”
“前辈是何人?”
“何人?”
九妤:“……”
“何人?将收你性命之人。”缥缈苍老的声音说道,“用你时,自会找你。”
“那,这眼珠子……”
“这眼珠子。先收着。如若能找到另一个,再好不过。”
还有一个?九妤惊骇!不过转念一想,眼珠子都是一对儿,有什么好惊讶。
“倘若九妤找到另一颗眼珠子,前辈是否能放我一条生路?”画本子上都是如此求饶的,也不知管不管用。九妤心里一时惴惴。
“一条生路。”那声音短促笑了一声,“拼凑齐全我这一身,或可放你一条生路。”
这一身?全!身!
这人是,被,剁碎了吗?
“可否?”
九妤从怔忡中回神。暗忖道,这种事,自然要先应下,先应下拖时间兴许还有活下去的可能,不应,岂不是解决完巫人祭的事,她就会立即死。等死可还行!咬牙应下才是正道!
“可!不知有时间期限否?”
“时间期限。自然有。”他顿了顿道,“于神明大成前即可。”
神明。又是神明,不会是那条虫子吧。她是不信的,自然也不会问。
再说,这人如果真与所谓的神明有瓜葛,怎会感知不到她识海里有个虫,而那虫就是他等的神明,如此一来,两人相识,岂不是皆大欢喜,普天同庆,锣鼓喧天!还要她这个等死的灵东拼西凑什么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