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翱翔的眼（二）
自眼角流出的温血似蠕虫，沿着眼珠的弧度向后爬去。
几息后，眼珠的痛感消散。九妤不可遏制的又想起那张脸，那袭以油彩绘纹样、浮着图腾印的玄衣朱裳，以及充满贪婪蛊惑意味的“悦神舞”。
那是图塔尔的国师吗？或者是大祭司？那诡谲地舞是为进攻岳北而跳的？
“神明至”又是何意？况且，何来神明一说？但那人分明看向的是她，那句话亦是对着她说的……不，是对着她这只“眼睛”说的。难道那人是大祭司？
至于图塔尔王城有没有大祭司，九妤根本不知晓，更何况她对图塔尔王城，不甚了解。她在心里嘀咕道：“如果九嫦在就好了，九嫦看过九山上所有的藏书。”
思忖间，眼珠的痛感彻底消失，九妤再次睁开两片眼睑。
她仍旧飘于空中，以翔鹰翱空之姿俯瞰这片广袤苍翠的北疆大地。
它辽阔而神秘，明媚而深奥，它哺育着上古几百原始部族的后代，同样孕育着几百部族从未彻底知晓的神秘与危险。是以，扎根于这片土地的部族，对它的敬畏远大于感恩。
九妤将视线从或明或暗的极北之地收回，心里莫名有些畏然。
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自己身体里。她略感悲哀地想到。
虽然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灵髓在何处，亦进入不了自己浅薄的识海，更不要提她那副恐怕早已灰飞烟灭的肉|体，直到此时，她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以何种形态飘于半空，拥有了俯瞰北疆每一寸土地，洞悉每一个生灵的能力。
会一直飘下去吗？或是待到灵力耗尽，眼珠碎裂成沙的那一刻，她将彻底消失？
她还未见阿爷最后一面，阿爹阿娘必定伤心，阿兄与阿姐历练还未归来……届时谁又能安抚爹娘；再者，狼牙舍命救她，她亦未报恩，她该送狼牙回天狼部落，狼牙该做回骄傲的不被驯服的天狼，而不是某人的坐骑……九五、九嫦那六人是否已脱离险境……岳皇宫死去的宫女太监谁又能帮他们讨回公道……
思绪翻转间，九妤耳际隐约听到“隆隆咚咚”的声响，从远处传来，且愈来愈响，似马蹄与重足踏地的声响。而且，并非一匹马一个人，而是千军万马，千蹄万足齐齐踏地，制造出惊雷滚滚、雄伟豪壮的声势。
苍茫的北疆大地上，巫莲山仿佛一块煤块。一队由上万人组成的长龙队伍，多半已穿过巫莲山北侧断壁下的图撒河铁索桥，此时正沿东侧山脚平旷的土路朝南行进，而东侧山脚下的那条路的南面正是岳北十二城。
九妤心下生疑，那人口中的“出兵”难道指得是这群浩浩荡荡的大军。要问巫莲山以北，哪个部落能有如此雄厚的兵力，数来数去，也只有图塔尔族了。
既然是图塔尔的大军，为何再次向南行进，她犹记得，北境大军再连夜攻下岳北两座城池后，连夜退军回了巫莲山，为何回再次南行？
天将暮，倦鸟归林，自大军头顶上方疾驰而过。
一群飞鸟由远及近，鸟儿振翅时带起的风吹过她两片眼睑，心中疑团越滚越大，正思虑间，她忽听一道高亢而沙哑声音说道：“快些飞，快些飞……”
九妤打了个激灵，立时环顾四周，找那道声音的来源，可惜没有人，这无边的虚空，只有她，只有她从天而落，仿佛已经下落了许多年，而且会永无止境地一直向下落。
“快些飞，快些飞，叫后面的飞快些，又要打仗了，又要打仗了……”依旧是那道高亢而沙哑的声音。
九妤扭头瞅去。
一对似云雀似凤头百灵的鸟自她面前呼呼飞过，那高亢而沙哑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那声音竟然是这对儿鸟的？九妤惊诧万分！
那鸟忽地转头盯住她。九妤感觉自己被一股无形力量定在空中。
那鸟儿道：“你为何不快些飞？快些飞！又要打仗了！”
“又”，所以这群鸟，先前见识过一回“打仗”？
九妤心下讶然，磕巴道：“……我，我不会飞。”
“它在胡说些什么，一只鸟，怎能不会飞？”另一只似云雀似凤头百灵的鸟拿琥珀色的小眼睛盯着她瞅，“不会飞，你如何上得这万丈高空？”
九妤一阵茫然：“我，我不晓得，我会飞吗？”
“自然会！”这次回应她的是一群飞鸟高亢而沙哑的声音。
九妤不敢置信，但还是动了动不存在的翅膀。她依旧匪夷所思，她没有翅膀，她不是鸟，她不会飞，定是这群鸟儿弄错了……不，怎会这样！
眼珠两侧的皮肉忽地鼓胀起来，刺痒的感觉随即闪过。她感到有东西自眼睑皮下长了出来，那是……一对儿轻薄羽翼，倏然抖开，划破空气，破风声咻咻作响！一直下坠的眼睛忽然摇晃着停滞于空中不动了！
九妤：“！！！”一对翅！
难道，她死后投胎做了飞鸟？
这……不，一只鸟如何能俯瞰北疆，如何能感知生灵，如何能感知图腾印散发出的力量……可是她有翅膀。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有了翅膀，就不用一直一直向下掉，如此，她便可以掌握方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九妤试着掌控两只凭空长出的翅膀，但不甚熟练；一会儿突然下降，又突然停下，一会儿又斜着被风吹出去几十丈远，再忽地停住。如此反复几回，她才算学会了飞，但那群声音“高亢而尖细”、鼓励她“快些飞”的飞鸟早不知飞去了哪里。
既然不是飞鸟，那就不必同路。
能自如地掌控翅膀飞行，九妤便急吼吼朝大军后方飞去。
长龙队伍最后方是形貌奇特、体型雄壮的兽人军
——位于最末尾的兽人兵士各个身高一丈有余，体重足有寻常人三个那么重，脑袋成水滴状，头顶光秃地长着几根粗壮的头发，扁平的额头下没有眉毛，眼睛细长，鼻子是两个卵形鼻孔没有鼻骨架，嘴巴齐大只有肥厚的下唇，说话时露出一口红黄大牙。
——他们上半身赤|裸，交叉缠绕着手臂粗的黑铁链，位于后背的铁链环扣上挂着小拇指粗细的链子，链子另一端拴在一赤黑鸟爪上，而那鸟是北疆的大乌鸦；每个乌鸦都紧紧抓在黑铁链上，不叫不飞，只瞪着黑溜溜的眼珠看着四面八方。
——兽人的前胸后背皆有古蜥兽刺青；
——肌肉如石块般垒砌在身上，随处可见深刻的伤口：磨盘一般粗壮的腰上缠着兽皮腰带，腰带前后挂有两片兽皮——这便是兽人身上仅有的衣物；兽人的右臂较之左臂粗一圈，且富有一层漆黑鳞片；右手持锯齿状的兽骨长矛，腰间挂一柄弓形弯刀；左臂臂弯缠着一根常人手臂粗的藤绳，双股绳后连着一辆两轮车，车上的粮草堆的小山一般。寻常拉运粮草车定要两匹马或两头公牛方能长途跋涉。如此负累对于雄性兽人来说，却易如反掌。他们赤足，大脚坚实稳固，走起路来地动山摇。
走在强壮的兽人军前方的是一群体型略显纤瘦的女兽人军
——她们身高皆在八|九尺之间，属于猎鸟兽人族的图腾与符号刺青布满身上每一寸皮肤，妖冶而神秘。她们较之常人最奇特的一处，便是自太阳穴两侧长出的有如尾鳍一般的东西——半个巴掌大的尾鳍仿佛小羽翅一般长在正脸两侧。
——她们左肩批一块两掌大的鳞甲护肩，护肩与玄铁颈链相连，而颈链上钩挂着一条纯金细链，链子的另一端系在一只长着三爪利勾的鸟抓上，而那只猎鸟正好蹲坐于鳞甲护肩上。猎鸟带着金头盔，只露出锐利的眼和尖利的喙。
——女兽人赤|裸精悍却凹凸有致的上半身，鼓胀的双乳间挂着一枚猎鸟的吊坠，足有拳头大，活灵活现，猎鸟褐红色的眼睛大多数睁着，警惕地滴溜溜四处乱转，似乎在查看四周，少部分眯着眼仿佛正在打盹。女兽人的下半身穿着宽大的羽毛编织裤装，腰间挂着整条烤得半熟、血渍结痂的羊腿，羊腿上有利刃削过的痕迹；她们身背箭囊与箭矢，那是她们的第二件武器。
即便九妤对北疆各族知之甚少，也从九嫦、九娥那里听过“征战者——图塔尔兽人军”的传说。但却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兽人军。
兽人军占据半数以上，而与兽人军衔接的便是全副武装的铁骑军
——骑着高头大马的铁骑军，穿着半身锁子甲，锁子甲里套着油黑的兽皮衣，头戴兽盔，每一位战士的脸都套在狰狞的兽嘴中，暴露于外面的皮肤是苍白色，眼睛则是墨黑色，人手持一柄半高的长戟，腰佩弯刀，纂刻诡秘符文的银质腰带在暾暾的暮色里亦闪着冷肃的寒光。
九妤忽然嗅到空气里有一股甜腻却腐败的气味儿，似乎在哪里嗅到过……就仿佛，死亡在这片苍茫土地上肆无忌惮地蜿蜒而过，势如破竹般涌向南方。
九妤心下忽地生出无限焦急，一径儿朝队伍前方飞去。队伍的最前方并肩而行的一袭金甲和一袭黑袍的领头人到底是何人？
就在距离那并行的两人还有十几丈时，黑袍人蓦地偏了下头，紧接着一阵旋风自大军前方刮来，铁骑军纹丝不动，兽人军纷纷抬手掩面。
九妤来不及应对，只觉自己如羽毛一般被旋风裹挟着吹出几十里才堪堪被旋风甩出去。
上下眼睑像灌满细沙一般疼痛难忍，眼球仿佛要裂开一般干涩，那对原本就脆弱的翅膀，此时更像被劲风吹了几十年一般成了破烂的布条，颤巍巍地在空气中抖动着。
恰在此时，一道尖细而散漫的声音带着怒气斥道：“愚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