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岳北由来
三日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宜出行。
卯时将过,宓蓁带着两个小丫头进了西厢房。她走到床榻边撩开层层叠叠的石蕊红纱帐,先轻声唤了声“妤儿起床”,见床上的人纹丝未动,温柔用尽的宓蓁撸袖子照着九妤的屁股蛋儿拍了一巴掌。
“唔——”九妤含糊慵懒地佯装呜咽了一声,睡眼惺忪抟起被子抱紧,“阿娘,我困。”
“我的儿!今日进宫,快起来拾掇拾掇。嫦娥两姊妹半个时辰前就到了,再不起来,人家可要笑话你了。”宓蓁一边将纱帐挂在床柱上,一边絮絮叨叨。
九妤闻言一骨碌坐起来,她勉强将眼睛睁开一半,身子晃了两晃又扑通栽倒在床榻上。她这三日,日日勤学好问。每日天不亮便要赶去松乔溪边背书,晌午也要上课,整天下来没一刻是闲着的,玉兔东升时才下学回太朱堂。
九五说民间有句俗语,形容他们再好不过——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过得不如猪。
这三日里,在学海里苦苦挣扎的她得出一个结论——做学问比炼兽还要看天赋;她反复自问后得出另一个结论——她没有做学问的天赋。
是以,前日斗胆请先生饶她一条小命。
哪呈想,先生听了她的恳求,不过撩起耷拉的眼皮淡淡地将她一瞥,接着从手边随便捡起一本书扔给她,道:“抄满五遍。”
于是后两日她就在“抄满两遍”和“抄满五遍”中度过。
“狼牙可要带去?”宓蓁从黑漆描金嵌珠贝的妆奁盒里拿出一把牛骨篦子,坐在榻边给闺女篦头发。
“要带。”九妤打着哈欠惫懒地抱住阿娘脖子晃了晃香喷喷的阿娘,又拿软乎乎的小肉脸蹭了蹭阿娘的颈子,“须得在夏日祭前驯好。”
乌黑长发一梳到底,上好的锦缎一般顺滑地迤逦在云锦被子上,一黑一白纯净分明。槿树叶的汁水与荼蘼花瓣的汁水混合洗发,使得头发愈发柔顺乌亮,清淡的香气许久不散。
乌发如缎再配上那张睡得红扑扑的脸蛋,宓蓁看得很是忧心。她与郎君每隔一段时日便会下山,故而世间女子是个什么样子,她很清楚——姿色上乘者略少,姿色倾国者极少,倒是姿色平平者众多。自家幺儿的相貌随了姑姑,说句万里挑一,她这个做娘的也觉得当得起。
只是如此一来,此行定不会太过顺畅。
“进了宫,入口的东西一定要当心,进进出出与嫦娥姊妹同行,切不可单打独斗。那宫墙里的人若论功夫当真是废物,但各个心眼儿黑,眼珠一转恨不能笑着吃了你。”宓蓁苦口婆心道。
“阿娘你说的好生吓人,好似我不是进宫,而是进虎狼窝了一般。”九妤迷迷糊糊道。
“那地方还不如虎狼窝。不过这话在九山可以说,出了九山谨言慎行,祸从口出,切记。”
宓蓁趁九妤还未下山这会儿工夫,拉拉杂杂讲了一大通,就连早来了半个时辰的嫦娥姊妹都没放过。
“莫要让服侍的宫女近身;暮云先生所说的几个宫殿,切不可擅闯,尤其是观星台;另,我九山族人在宫内行走不论老幼皆免跪礼。自岳国开国便是如此。姓越的倘若忘了,提醒一下也无妨。越家人儿女众多,什么公主皇子一抓一大把,不值钱的,皇子公主之间自有高低之分,但你们与公主皇子无差别,因而你们不低谁一等,莫要做出奴颜婢膝的样子。皇后、妃嫔的赏赐收着就好,几位阿爹同样给越家带了礼去,礼单一会儿都看看……”
九妤一顿早饭吃的一颗头四个大,被阿娘念叨的头晕脑胀。
宓蓁绕着两缸菡萏边转圈,边掰着手指头细数各大注意事项。
九嫦、九娥两人坐在门廊两边,一人抱着一根廊柱,眼睛盯着宓蓁,脑袋跟着一圈圈转悠。
“我吃饱了!”九妤抓过一个包子腾地从椅子上起身,接着推推嫦娥两姊妹,随后压低声道,“快些走。”
九妤不待嫦娥两姊妹跟阿娘福礼,拽着两人手腕就往太朱堂前堂跑去。
“狼牙跟上!”
被念叨的要吐血的伏赢,一听召唤,嗖地窜了出去。他从不知中年女人唠叨起来杀伤力如此之大。
眨眼工夫,后院只剩叮嘱的意犹未尽的宓蓁站在菡萏缸边唉声叹气,仿佛女儿不是受邀下山串门子,而是一朝出嫁永不得见了一般,满脸愁云惨淡,眼见头顶就要聚起一块乌黑的云。
太朱堂前堂,九珏坐在上首,另有五位主事人分坐下首两侧。
九珏将看过的黄绢帛卷轴传下去,让在座各位主事人都看看。
九洪接过卷轴先递与鱼伯,鱼伯摆摆手道:“念吧。”
九洪于是念起了两个卷轴上的消息。
奇鹰楼位于北境的分楼送来了一直蛰伏在北境的蜃家人的消息。蜃图腾是一只背着蛤壳的似龙大虫,形似《妖物志》里的上古海怪。
卷轴上书:一年前,图塔尔王北上狩猎,随行的二王子图塔尔楼复自深渊森林边缘带回一将死兽人。兽人伤愈后向图塔尔王谨献古书,自此兽人隐于北境地宫,神出鬼没。一月前,兽人受封为国师,图塔尔王对此人深信不疑。此次,国师奉命与大王子、二王子南下攻打岳北十二城。
九洪念完蜃家人的消息,六位主事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中。虽无人开口说话,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恐怕那位将死的兽人便是巫族人,佯装兽人不过是掩人耳目,便于顺利打入北境王族。
历史将再次重演,巫族将卷土重来。过往的每一回都是如此,巫人侵略一族,必会拉着另一族陪葬。看来图塔尔族难逃厄运。
少顷,鱼伯抬手,示意九洪接着念。
九洪打开第二份卷轴,卷轴右上角印有虎图腾,是虎家九珥传回来的消息。
上书:从被虏的北境将士口中得知,大王子图塔尔伏赢,带兵出城两日后便病倒,期间发疯咬伤六名近卫,北境大军攻城岳北时,大王子一直住在巫莲山南军帐中养病,得胜大军在巫莲山整军待归的当晚,大王子发疯,打伤十数名近卫后消失,一同消失的另有国师。
九洪念完,将卷轴卷好放回上首紫檀圆桌上。
九珏神色沉静,深思良久道:“眼下情形不算明晰。按理说,每年快入冬时北境才会出来劫掠一番。眼下春夏交替,北边水草肥美,正是好时节,却大举进犯岳北。这说不过去。另外,外敌来犯,九珥与泽亲王竟同一时间离城剿匪。再者,北境大军偏偏屠了十城、十一城,守将都是梁家人,亦是皇后母家。大皇子册封太子在即,好事未及,战事却先来了。这事蹊跷的很。暂时还不能排除越家人的嫌疑。或许范围再扩大些,其它几大族是否有嫌疑。九枭,城中可有异样?”
“有,”九枭板正脸道,“不过这事,不服比我更有发言权。”
坐在鱼伯下首的九不服一副闭目养神状,闻言抬起瓜子脸,撩起狐狸眼朝九枭一瞥,旋即一甩青灰的道袍袖子,牙疼似的哼哼道:“四哥现在连我的行踪都了如指掌,佩服佩服。”
“快些说!休要打岔!”鱼伯手中的蛇形拐杖横过梨木方桌,戳在九不服的胳膊肘上。
九不服延皮癞脸地嘻嘻一笑,随即换上一副郑重神色道:“近两日,城中不少富户、达官贵人找上玄兔庄,拜帖上说家中有人睡一觉起来丢了魂儿,有一就有二,如今已有七八起了。”
“老招数。”寡言少语的九迢讥嘲道,“看来,这巫人带着俘虏已然进了岳国。”
“少说千人,怎会悄无声息地混进城中?”九洪捋着三根辫子胡不解道,“或许巫人并未进城,而是躲在城外哪个犄角旮旯,只每次作案时混在进出城门的百姓中?再或许,有人刻意隐藏巫人踪迹。”
九珏几人不予置评,而今看来,哪种可能都有。
“不论如何计较,这一千人即已经从北境军手中抢了出来,那咱就得救回来。如今岳北两城已空,难道就一直空下去?被掳走的几千青壮汉子都要交换回来,好歹留点血脉。否则,岳北守将头头的脸皮是要与不要?”鱼伯愤然道。
鱼伯指的“守将头头”自然是九珥。
自岳国建立起便在岳北设立大都督府,主管岳北十二城军、民、财政等要务。几百年下来,岳北大都督不是越家人,便是九山族虎家的人,向来如此,从未变过。
至于缘由?那是几百甚至上千年前的事了。
岳北十二城的百姓均来自八狄与七戎的散碎小部落,或是没落部族逃荒的流民,或是部族被抢占后逃难至此的人。这些人为保长久,聚集在九山脚下讨生活,无非是觉得大树之下好乘凉。久而久之,九山北面的山脚下形成一个个村落,大村为庄,庄与庄相连而后成镇,再后来镇子扩大连接到了一处便成了城。
日来月往,沧海桑田,连绵迤逦的九山脚下形成了十二座城,追根溯源无一不是八狄、七戎的子子孙孙。九山族当初即没有将人撵走图清净,自是起了庇护的心思。
如今,二皇子泽亲王做为岳北大都督却只管财政,九珥作为十二城守将之首掌管军、民。是以鱼伯方才会说,此事不了,守将头头的脸还要与不要。
九珥的脸自然是要,否则也不会儿子进宫,都忙得不能来相送。
躲在十六折屏风后的九妤低头看看蹲在一旁满脸不高兴的虎小六,她拿脚碰碰不高兴小孩儿的鞋,压低声问道:“为何虎家执意守岳北十二城?”
旁边的九娥赶忙点头道:“我也好奇很久了。”
“呵,”虎小六嫌弃地看看两个头发长见识短的阿姐,勉为其难地解释道,“我曾曾曾曾曾曾曾啊爷和曾曾曾曾曾阿爷——总之就是虎家的两位老祖宗——曾分别取过岳北一城和七城城主的闺女。后人之中有开心窍的便入了九山,没开心窍的便留在十二城生活。子子孙孙繁衍至今,血缘虽已稀薄,但到底有我虎家后人在。且十二城之间相互通婚,数来数去,哪个城里都有虎家亲戚。如此一来虎家不守,难道要旁人守。”
“唔。”九妤没在意后面那段,只顾着掰手指头往上数,到底是虎家那一辈的爷爷取了别人家的姑娘,这辈分好生复杂。
九娥懵里懵懂地点头。
“如此说来,阿爹他们是怀疑有内鬼咯?”九妤眨眨眼。她这边话刚落,一声重咳响在几人头顶。
六个或坐或蹲的人全都抽着嘴角仰头朝上看。
九珏威严不足地瞪九妤一眼,随即道:“都过来。”
九珏说罢背着双手转身往回走,身后跟着一串糖葫芦——九妤身后跟着缩脖子的九娥,九娥身后跟着九嫦,三个怕九珏的男娃娃同样一个跟着一个,六个人串成一串慢慢吞吞进了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