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双方均情绪亢奋之下, 攻城极快就开始了。
南城墙中段被轰出了个口子,秦承嗣便命□□兵拦截于此处。
一字排开, 若有敌来犯,便以□□戳刺。皂衣军一波冲锋之下死伤数百骑兵却依然不得入。
无可奈何,只好退去。
真论起人数来,秦承嗣手上原本有十万兵马,分润出去镇守各州县的有四万,德州城内镇守六万。
六万人马占据着守城之利,要抵挡五万皂衣军的进攻,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然而皂衣军器械之坚超越了秦承嗣的预设。
对方眼看着无法以人力进攻塌陷区域,火炮又昂贵,干脆直接用配重式投石机将礌石源源不断的往城门上、塌陷处砸。
巨石当空砸下, 凡是被擦着挨着,即刻皮开肉绽,更别提直接被砸死的了。
然而城中士卒有六万人, 被秦承嗣激励,死守之下皂衣军竟不得入。
接连三日, 皂衣军猛攻,北齐死守。双方竟隐隐有了僵持之势。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赵识直接说道,“若是黄河河面上的冰化掉, 我们再来就不方便了”。
届时只能借助浮桥或是船只,这样势必要进行争夺战, 并且再来一次还是要攻城。还不如现在一鼓作气打下来。
“他们囤积了这么多士卒在城中, 一定需要大量的粮食,由我带人去截断他们后勤输送的粮道”,赵识直言道, “届时,将没粮的消息放出去。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死守?!”
北齐又不是急行军,不会像皂衣军那样将粮食提前制作好并且分发下去。
他们需要埋锅做饭,队伍越庞大,运转效率越低,人心也就越不齐。
赵识直言道,“将军,情搜科可有关于对方粮道的情报?”
刘三俊看向身侧的陈章。姚爽虽然能够活动了,但尚在金陵修养,此次随军同行的情搜科人员是陈章。
陈章平静道,“我的确有收到关于粮食的情报”。
运送粮食需要大量的民夫和车子,这么大的动静是根本掩盖不了的,情搜科会知道,一点也不奇怪。
“然而秦承嗣很聪明,为了防范我们烧毁粮食,他们直接将粮食分散在了十余个储粮地点。便是毁坏一处,别的总是无碍的。可若是要都毁去,一则过于耗费时间,二则难度太高”。
这种粮食储存地都有重兵把手。能靠出其不意烧掉一个。可敌人总不会傻不愣登等着你来烧毁第二个吧。
“别管他们的储粮地在哪里,总要将粮食送进城中去的。与其费尽心思去烧粮食,不如直接在德州截断他们的粮食运输”。
“不成”,吴绶直接反驳道,“如果要切断敌人的粮食供应,便要围困德州城,但我们的人马根本不够”。
皂衣军的确有以五万人马围困金陵的先例,可那是因为秦承章本人过烂,否则依靠金陵城中的二十万人马,真要打起来,皂衣军虽然能赢,但会很麻烦。
秦承嗣可不一样。一旦皂衣军五万人马四散开来,围住了德州,相当于自己分割减弱了某个面上的兵力。
秦承嗣一定会大举出兵,先吃下某个面上的万余皂衣军,紧接着将皂衣军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我倒觉得,既然无法围困,又无法快速克下德州,那倒不如放弃德州”,吴绶提议道。
“不成,秦承嗣还在德州城内呢!”,吴继纲嚷嚷起来。
“我倒觉得这法子不错”,赵识很赞同。
“的确”,马平泰说道,“我们的主要目标是为了攻城略地,而不是为了秦承嗣的性命。一旦被秦承嗣吸引,一直死咬德州,极有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时候德州没拿下,别的州县也没拿下”。
满场共计有十七个将领,除却在各地驻扎的七十余个将军之外,此地几乎集结了皂衣军所有的高级将领。
此刻,十七人里面虽有人被秦承嗣的脑袋吸引,想要留在德州。但至少绝大部分人脑子是清楚的。
大家都知道自己此来是为了扩大皂衣军的版图,尽快将四省之地纳入手中。
那么,秦承嗣的脑袋便是意外之喜。有则好,没有倒也没事。
反正只要拿下了其余地盘,秦承嗣的头颅自然而然也就到了。
“可我们若绕开德州,秦承嗣会不会打开城门攻击我等?届时前后两方城池内外夹击之下,我等便成了入瓮的鳖”。
“所以就该且战且退,绕过德州之后……”
作战会议讨论的热火朝天,远在金陵的沈游正好也在此刻收到了刘三俊发过来的公文。
“秦承嗣在德州?”
沈游刚刚喝完药,便开始批阅公文。一打开军报就收到了一个这么大的消息。
“我想去德州一趟”,周恪说道。
沈游眉头皱起来,“此时各地初定,事情还多得很,你为何突然要去德州?”
周恪沉默了半晌,才说道,“秦承嗣试图用御驾亲征鼓舞人心,又亲上前线督战,这会儿恐怕德州士卒正是人心最齐的时候”。
“我若去了,尚且可以鼓舞我方士气”。
在这个还不是“金钱至上”,尚且还讲究义气品德操守的时代,主上的行为会直接影响到下属的情绪。
这就好像南阳之战,皂衣军能够在短短十五日克下四个省,除了本身实力强大之外,沈游愿意以身诱敌也占据了很大的因素。
主上不惜身陷险境,以性命诱敌,为下属争取时间,在这个将士卒、百姓生命视若刍狗的战乱年代,是何等奇异。
而等待救援就意味着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下属,这对下属又是何等的信重。
沈游甚至都不知道,当日皂衣军各部来南阳救援之时,耿天工部一人双马,轮流交换。吴绶部彻夜不眠的急行军。何兴旺部弃了一切辎重,只求快速抵达南阳……
各部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所有人都在为了救援沈游而努力。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皂衣军能够有如此坚定的信念和悍不畏死的勇气,出了源于严格的军事训练、强制的文化课之外,还源于……上峰的身先士卒”。
没有“给我冲”的说法,只有“跟我冲”的口令。
沈游手上,时至今日都还有极为浅淡的烧伤疤痕,那是她冲锋在前,被城墙上浇下来的热油烫伤而留的疤。
“盖因我等以身作则,士卒才愿意跟随我等”。
周恪轻声道,“此番秦承嗣御驾亲征,德州城只怕是要死守。刘三俊势必会考虑绕开德州城,攻克其他城池”。
“但既然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又为何要换条路走呢?”
攻城略地是为了终结这个乱世,可先杀掉秦承嗣,那么北齐只怕即刻就要崩塌了,届时平定天下就变得格外容易了。
“而我先去德州,除了鼓舞士气之外,也能更快速的统领北方事宜”。
攻打北方的不止是刘三俊那一支队伍,还有另外一支水军会运载步卒,从津门登陆,然后袭击京都。
除此之外,如果秦承嗣真的在德州的话,那么重兵一定囤积在德州城。那就可以考虑抽调出部分兵力突袭其余州县。此外,既然京都无主,那么津门那边可以增调人员,力求早日克下京城。
“你身体亏损,不宜奔波,我去往北方统率北地战局。而你得坐镇南方,备好战争后勤以及已收复城池的民政军事工作”。
有理有据,沈游都快被他说服了。
“除了这些理由呢?”,沈游似笑非笑,“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
要真是因为这些理由,周恪早就去北方了。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我刚刚才决定……”
“别跟我扯淡!”
沈游直接道,“说实话”。
周恪喘了口气,面对沈游不悦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想杀秦承嗣”。
沈游皱眉,他要杀秦承嗣很正常,毕竟秦承嗣与皂衣军是死敌。可这会儿周恪特意说出来,摆明了不仅仅是出于公理,还有私心。
“为何?”
当年在金陵,周恪把秦承嗣送进牢里挨了刑杖啧,那也得是秦承嗣恨他才是,周恪为何会与秦承嗣有私仇?
周恪平静道,“我祖父为了抵御胡虏,战死京都,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论理,我不该责怪任何人”。
可要是感情能够跟理智分的如此清楚就好了。
“我极厌恶秦家人”,他说道。
“秦承章弃城而逃,皇帝带头逃跑,令京都抵抗胡虏之心尽丧。偏他又带走了大量将领士卒,令留下之人有心抵挡却无力还击,令我祖父无兵可用,只能组织壮丁健仆以及愿意留下来的兵丁,死守了五日,战死永定门前”。
“我祖父为他秦家江山而死,他却褫夺我周府男子功名,女子诰命,令祖母含垢忍辱、以年迈之躯拖家带口南逃,以至于身体一直不太好,近期只怕要……”
周恪面容是平静的,语调里也没有多少恨意。仿佛在这十余年的时间里,将仇恨的棱角尽数磨平。
因为没有任何突出的棱角,所以也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份仇恨是何等深重。
深重到周恪从未宣之于口,却在心里藏匿了十余年都不曾忘却。日思夜念,无数次模拟过要如何杀了秦承章为他祖父报仇雪恨。
“所以秦承章之死……”
周恪嗤笑着点点头,“我准许刘子宜投降的条件就是要秦承章的头颅”。
“他不是弃了我祖父,选择刘子宜来当这个首辅吗?我便要让他死于刘子宜之手。他也算求仁得仁!”
沈游轻轻的拥抱了周恪。
一个人,少年孤苦,待他好的恩师、祖父尽数因为秦家而死。他待秦承章恨意滔天也不奇怪。
“那秦承嗣呢?”
周恪抱住沈游,在她耳畔说道,“你应该已经知道沈元娘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了吧”
沈游点点头,声音都发苦,“死于夺位之争”。
原身父亲亡故,其母守寡,无力抚养子嗣,又想让女儿嫁个好人家,便从大同去往金陵周府。
路上不知因何变故,与一支藩王车队同行。或许是藩王的女眷怜惜沈元娘母女二人出门在外不易,便邀请她们同行,也好看顾一二。
结果这支藩王车队被另一支伪装成土匪的队伍尽数杀害。
“那支伪装成土匪的队伍应该是另一个藩王的士卒”,沈游判断道。
有胆子杀掉一个藩王家眷的只可能是跟他同等级的贵人。
最有可能的就是夺位之争。
沈游占了沈元娘的身体,自然要查清楚沈元娘母子二人死去的缘由,也好为她二人报仇。
情搜科初立的时候,就查过此事。奈何事发实在是太久了。沈游利用手头上的证据加推断,推测应该是某个藩王为了太子之位隐秘残杀另一个有实力夺位的藩王的家眷以及孩子。
沈元娘母子二人无辜卷入,就此殒命。
奈何事情涉及两个藩王,又是皇家丑闻,此事便被大齐先帝压下来了,朝野只知道某藩王家眷回京途中遭遇土匪身亡。
事发之后,家眷被杀害的那一位藩王激愤之下亡故,杀人的那个也被先帝慢慢的剪除了。
以至于沈游多年来,看上去毫无要为原身之死寻查真相的意思。实际上却是凶手已死,原身大仇已报。
沈游奇怪道,“你此刻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周恪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大齐先帝无子,早在先帝身体尚算康健的时候,夺位之争便已如此惨烈,甚至到了隐秘的刀兵相见的地步。”
“到了后期,只会更加酷烈。而秦承嗣能够坐上皇位,成为最终的胜利者,更是踏着万千枯骨走上来的。”
他闷声问沈游,“你想不想知道当年京都失陷那一战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游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周恪的后背。
“当年十月二十日鞑靼攻打京都。秦承章弃城而逃,五日后,也就是十月二十五日,我祖父战死。同一日,秦承嗣异军突起,力挽狂澜。又五日后,胡虏退去,秦承嗣便因此而上位”。
他讽刺道,“我祖父是次辅,在皇帝、首辅都不在的情况下,他握有京都兵权。文臣武将、京都百姓皆愿意听令于他,都无法打退胡虏。”
“秦承嗣当日不过是一个毫无声名的纨绔子弟,他要如何在短短五日内击退俘虏?!”
沈游大惊失色,“你是说……”
“我查不到,不知道他是否勾连了胡虏,以图谋京都”。
时间实在是太久远了,况且这种事情又格外隐秘,过去的痕迹早已被抹去了。
“但有一点我很确定”,周恪急促的喘息了两下,他眼底稠浓的恨意终于压制不住了。
“秦承嗣眼睁睁看着我祖父战死的!”
“秦承嗣是广王之子,广王的封地在南平,他又因夜闯周府,被定性为图谋不轨,以至于早早的被剔除出了太子之争,京都事变的那一日他根本不可能在京都,应该在南平才对。”
“十月二十日,胡虏到达京都开始攻城,五日后,我祖父战死。而同一日,秦承嗣异军突起”。
“南平在南方,距离京都足有千里。传讯兵在驿站不断换马,尚需五日才能到达。秦承嗣当时不过一介藩王之子,手上却握有军队,怎么敢大摇大摆前往京都?可若要掩藏行迹,便绝不可能五日到达京都!”
周恪语气越来越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提前将士卒化整为零,一点点送入了京都。潜伏下来,只等着胡虏入京!”
“也就是说,他知道会有胡虏入京。或许是他勾连胡虏,或许是他提前收到了消息,但无论如何,他没有通知朝廷,而是借助这场战事夺位”。
周恪厉声道,“他能够救京都却不救,因为他就是要逼迫秦承章南逃,要秦承章失尽北地民心!要这些像我祖父那样、不支持他夺位的硬骨头们都死在京都!要京都城破,他再来力挽狂澜,当个救世主!”
周恪胸膛起伏数次,已经是极为愤怒了。
“女人、银钱、粮食……都成了胡虏的战利品。京都失陷,被胡虏烧杀抢掠,宛如一座空城。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运气好的,成了胡虏的奴隶,尚能苟延残喘,运气不好的,当了‘两脚羊’,连具全尸都没有。”
“京都事变中死去的百姓人数高达几十万人,遍地都是白骨,棺材价比黄金。家家服丧,户户缟素,哭声绵绵,月余不绝,哀传千里,天地同悲,皆因他一人私念!”
“此人不死,天理难容!!”
周恪猛的喘了两口气,他愤怒到了极致。
“至于所谓的力挽狂澜,那不过是因为胡虏多数是抢一票就走。便是没有秦承嗣,他们过不了几日,一样要退出京都的”。
“于公,若让这种人坐天下,简直堪称苍天无眼;于私,我祖父因他亡故,我不报此仇,枉为人子!!”
周恪双手青筋暴起,淤积了十余年的仇恨在今日宣泄而出。
沈游轻轻的摩挲了两下周恪的脊背,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谨之,你若要亲去德州,我不劝你。只希望你别被怒火、仇恨冲昏了头脑”。
“你放心,我等了十几年了,只会更小心更谨慎”。
周恪是个耐心很好的猎手,他可以花两辈子的时间来打倒皇权,自然也可以花费十余年的时间来复仇。
“秦承章的人头我已经见到了,现在只差秦承嗣的了”,周恪轻声道。
……
周恪一走,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了沈游身上。她要负责统筹各地的军事物资运转、民政、人事等等。
这边要赈灾放粮,那边要征兵收税,新收拢的地方还要剿匪……幸亏许多事情都已经成了定例,否则沈游能忙死。
然而看上去无事的周恪压力丝毫不比沈游小。他要统筹整个黄河以北的事宜,尤其是军政。
周恪昼夜疾驰,不过三日便到了德州。
这三日,刘三俊因为收到了军令,不曾动作,以至于北齐和皂衣军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明日念这份檄文”,作战会议上,周恪直言道。
“派几个嗓子嘹亮的,对着城门口喊。再用投石机、孔明灯将这些纸张投入城中”。
刘三俊接过来一看,素来处变不惊的脸上竟是大惊失色。
那纸上赫然就是京都事变的时间线全过程。
京都事变的时候他们都在琼州,有的甚至还在当流民,根本没有加入皂衣军。再加上地理距离的限制,无人关心最北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今一梳理时间线,顿觉疑点重重。
如果京都事变死的那么多人都跟秦承嗣有关系的话,那此人简直罪孽深重。
刘三俊看完,将这些纸张分发给了底下的众将领。
“竟有此等无耻之人!”
“此贼该杀!”
“为了坐上皇位,拿百姓人命当阶梯,实该千刀万剐!”
一时间,群情激奋。
刘三俊只是说道,“有此文,德州可克矣!”
第二日,投石机、孔明灯、轮番上阵,就为了把檄文洒遍全德州。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秦承嗣暴怒,他一手推倒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在原地走了两步,又抬脚踹翻了案几。
“伯英,你速速派人去将这些纸张都收缴起来,焚烧殆尽”。
“启禀陛下”,徐伯英是秦承嗣的伴读,对于秦承嗣当年的事隐隐约约知道一些。
秦承嗣当然没有里通外敌,但他坐视胡虏入京却是真的。
“陛下,城中源源不断尽是此文,收不尽,缴不完”,徐伯英低下头。
况且若是真的收缴了,仿佛是心虚一般。
“敢问陛下,此檄文说的可是真的?”
陈嘉脾气耿直,此刻大踏步进来,连礼都没行,一进来便即刻质问秦承嗣。
“放肆!”
秦承嗣大怒,“你一介臣子,竟敢对君父不敬!”
陈嘉胸膛起伏,猛的喘了两口气,跪倒在地,“请陛下告知臣,这檄文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的!”
陈嘉便大声道,“那便请陛下执笔,回应此檄文!”
秦承嗣一哽,这要怎么回应?怎么解释为什么应该在南平的他可以五日之内到达京都?走的是什么路线,为何可以悄无声息?
若是否认,那就只能是提前在京都了。可当时不过是个藩王世子,怎么会手上有兵?从哪里知道胡虏会入京的消息?为什么不提前告知朝廷?为什么不救京都?
撒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谎去圆。这些疑问会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将秦承嗣问的哑口无言。
秦承嗣沉默不语,跪着的陈嘉猛的抬起头,质问道,“陛下为何不解释?”
秦承嗣憋了半天,只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便是承认了。
小节?小节!
“哈哈”,陈嘉前仰后合,大笑不止,眼泪竟从眼角滑落下来。
他是秦承嗣登基后第一年考中的武状元。
以为自己得遇明主,能大展宏图,平定天下。便是在如今皂衣军大军压境的情况下,他都没想过要背叛秦承嗣。
万万没料到,竟是遇到了一个面目可憎、视百姓性命于无物的暴君。
“陛下说的小节便是几十万百姓的性命和安康吗?”
“京都失陷,胡人吃起人来还要取一个名头,叫饶把火、不羡羊、和骨烂……统称为两脚羊。陛下吃起人来,竟能以‘小节’二字概括了几十万百姓的性命!”
“好好好,不愧是成大事者,果真是胃口大、心肠狠!”
秦承嗣怒极,厉声道,“朕乃天子,尔敢出言不逊!”
“天子?”
陈嘉的眼睛很亮,他死死盯着秦承嗣,大声道,“天子修身、养德,承天命、行仁道,内抚百姓、外威诸胡。受万民供养,亦需反哺万民。方为天子!”
“你为夺皇位不择手段,视臣子如仇寇,视百姓如牲畜。无道昏君!窃国之贼!”
“放肆!!”
秦承嗣目眦尽裂,被一个臣子指着鼻子骂,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厉声道,“徐伯英!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将此贼压下去,明正典刑!”
徐伯英整个人都要傻眼了。
陈嘉一进,一通来狂风暴雨的输出,徐伯英都还没反应过来呢,秦承嗣就已经要将陈嘉斩首示众了。
“对不住了”,徐伯英对陈嘉道。
“你是此人伴读出身,他做的事你不知道?”
陈嘉厉声怒骂道,“如蝇逐臭、如蚁附膻!一群蠹虫!”
徐伯英从前没觉得这事儿没什么,胡人入侵又不是他让胡人来的,可如今被曝出来,陈嘉愤怒至此,竟让徐伯英无地自容。
他微微偏头,将陈嘉拖了出去。
屋外依然传来陈嘉的怒骂声,用词毒辣刻薄,气息雄浑,中气十足。摆明了是要绵绵不绝的骂下去。
秦承嗣怒极,“去,用刑杖,给朕打,朕不喊停不许停!”
“陛下!”
徐伯英虽说平日里看不惯陈嘉,但说到底同袍多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便想替陈嘉说句好话。
秦承嗣阴沉沉的问,“你也想替乱臣贼子求情不成?”
“臣不敢”,徐伯英赶紧跪下,“臣只是想请陛下息怒,气大伤身”。
秦承嗣冷声,“此贼武状元出身,深受皇恩。如今竟敢指责朕。朕登上皇位,亦是民心所向。怎会是窃国?”
徐伯英很想擦擦汗,又怕惹毛了暴怒中的皇帝,只好连声附和道,“是是,陈贼不过是略略识得几个字的武夫罢了,他懂个屁!”
“行了,你起来吧”,秦承嗣听着外头渐渐没了声息,心情终于好了一些了。
“你去收缴这些……”,秦承嗣厌恶的看了眼那几张檄文,活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谁若敢私藏或是有所议论,格杀勿论!”
徐伯英苦笑,陛下真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檄文一出,城门口又有皂衣军不断的叫嚷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种事情怎么捂得住呢?
要么速速解释,要么反手给皂衣军泼脏水,以转移视线。
可解释行不通,至于泼脏水?皂衣军本就是乱臣贼子,还怕你说他谋逆不成?
徐伯英很想劝一劝,换个法子吧。可秦承嗣面沉如水,情绪淤积到了极点,活像是心虚一般,只想把这些东西都烧光,眼不见为净,哪里听得进去?
徐伯英只好说道,“是,陛下”。
他退了出去,只留下秦承嗣一人待在屋子里。
没有人了,秦承嗣才显露出难得的脆弱。
他揉了揉眉心。城外皂衣军压境,城内流言四起。此等窘境,除了堵住旁人的嘴,他根本没有别的好办法。只好无奈的等待屠刀落下。
然而像陈嘉一样愤慨的,绝不止他一个。
秦承嗣仿佛能够看见整个德州城,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的预料并没有错。
第二日中午,皂衣军开始强攻。
按理,双方你来我往的进攻,已经是常态了。可是今日正午时分,天色阴沉沉的,雪花还在飘下来,遍地都是雪白。
皂衣军的皂袍便显得格外显眼。
遍地的血红也格外刺目。
皂衣军攻势依然无比凶猛,然而北齐士卒的军心却仿佛垮塌了一般。
炮火连天之下,城墙照旧被轰塌。然而这一次,北齐的□□兵们逃的逃,散的散,再无当日被皇帝御驾亲征鼓舞时那副坚定的样子了。
黑色的洪流自狭窄的破口处涌入了城内。他们顶着头上的箭雨,强行爬上了一侧的甬道。
夺取了制高点,迅速以箭矢射杀附近还在顽强抵抗的北齐士卒。
皂衣军占据的优势越来越大,源源不断的涌入城内。
双方纯粹的肉搏战役迅速打响。
“杀啊!”
“随我杀!”
“保护陛下!”
“投降不杀!”
……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雪白的雪,鲜红的血,黑色的袍子,暗红的衣衫,四种色调交织在一起,绘不尽战争的残忍和酷烈。
六万人加上二十万民夫,宛如滚雪球一般,溃败之态越来越重。
“陛下!来不及了,请陛下速速离去!”
熊正阳厉声道,“请陛下离去!”
秦承嗣心知大势已去。二十余年筹谋,尽是大梦一场空。
“陛下!!”
这时候还发什么呆呀,赶紧走才是。
凡能争霸天下者,多数心志极坚、百折不挠。秦承嗣筹谋多年,绝不肯放弃,他不过恍惚片刻便即刻决定离开此地。
“我们走!”
既然此地大势已去,那便另起炉灶。只要命还在,就还有重来的机会。
况且京都还有三万兵马,可以抵挡一时。
“陛下跟我来!”
熊正阳和徐伯英替秦承嗣换上普通百姓的衣物。
“陛下,得罪了”,熊正阳说道。
语毕,他穿上了秦承嗣的盔甲,又令亲兵打扮成秦承嗣的仪仗队。
秦承嗣颇为感动,连声鼓励道,“正阳必要活着来见朕!”
熊正阳便笑起来,“请陛下速速北上!”
紧接着,徐伯英与秦承嗣,并十几个亲卫,不远不近的向北城门奔逃而去。
此刻城中大乱,内外城门处尚且还在厮杀,普通民夫有的躲在家里门户紧闭、有的在四散奔逃。
秦承嗣一行人丝毫不显眼。
“在那里!”
秦承嗣闻此声,悚然一惊,回身望去,只见有数队皂衣小队直冲着九旒龙旂而去。
摆明了是要拿下秦承嗣,好博一个特等功。
“快走!”,徐伯英低声道。
他生怕秦承嗣顾念熊正阳,从而意气用事。
秦承嗣双目含泪,“走!”
不能辜负了正阳一番情义。
身后的九旒龙旂之下,周恪正带领着其中一支皂衣小队,直奔“秦承嗣”而去。
“不对,不是他!”
周恪自然见过秦承嗣。即使年少和如今的面貌有所改变,但也不可能变化如此之大。
秦承嗣容貌昳丽,男生女相。而熊正阳却生的普普通通。
“此人不是秦承嗣,甲三、甲五队随我追!”
周恪厉声道。
“哪里走?!”
熊正阳大喝一声,提刀便砍了上来。身侧亲卫纷纷试图阻拦周恪,为秦承嗣争取时间。
然而尚且还有数支皂衣军在涌过来,熊正阳根本来不及阻拦周恪,就被皂色淹没了。
九旒龙旂在南城门,如此显眼,只为了吸引人的视线。那么,秦承嗣必往北城门去了。
一支小队十人,周恪带上甲三、甲五两支小队,迅速骑马往北城门奔去。
秦承嗣扮演的是普通百姓,怎会有马匹。
人力奔逃速度到底比不上马匹。不过片刻,秦承嗣就能听见身后隐隐有马蹄之声。
大冬天的,他后背浑身冒冷汗。
这并不是一条太宽阔的长街,估计只可供五六人并肩行走。
周围是跟他同一方向在奔逃的百姓。虽然整条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五六十个。但由于人人都在奔逃,秦承嗣夹在其中,拼命向前跑,一点也不突兀。
“站住!”
秦承嗣条件反射的一僵。
周恪厉声喊道,“秦承嗣!站住!”
秦承嗣条件反射的一僵,非但没停,反倒跑得更快。
周恪怒极,快马奔驰之下,即刻射出一箭。
箭矢冲力极强,徐伯英跟在秦承嗣身后,不远不近。耳听闻背后有利箭破空声,下意识向前一扑,试图替秦承嗣挡箭。
周围的百姓眼看着有箭矢射来,惊慌之下连连跪地求饶。
直接将中间的秦承嗣、徐伯英以及十余名亲卫暴露了出来。
“果真是你!”
周恪的箭矢目标对准的根本不是人,而是前方酒铺上飘摇的酒旗。
光看背影能看出来什么,他根本不确定秦承嗣在不在这条街上。便诈了诈,喊了两声“站住”,就有人步伐停顿。
假如这还可以解释为普通百姓畏惧见到士卒。那么箭矢射出去,竟然有人愿意以身挡箭,那就绝不是普通百姓了。
秦承嗣脸上乌漆嘛黑的都是尘土。他一回身,发现竟然只有周恪以及其身后三名皂衣军,顿时大喜过望。
皂衣军两支小队四散开来追捕。周恪觉得秦承嗣绝不会直奔北城门,那实在是太显眼了。他势必会转道附近的城门。
正北城门左右两侧的城门对出去都是官道。但是唯有左侧城门官道外是树林子。
运气好,周恪赌对了。
然而北城门的左侧城门有四五条街道,周恪只好分出士卒各自前去追捕。
到这条街上时,只剩下周恪加三名皂衣军了。
不过没关系,周恪拔出了随身的鸣镝。
鸣镝一响,破空声四野皆闻。
即刻就有附近的皂衣军接连向此地赶来。
骑在马上的周恪居高临下的看向秦承嗣,一如多年前他们在周府两宜坞的那一次见面。
那时秦承嗣腿部负伤,周恪却身体健康。
一样的俯视,一样的压制。
秦承嗣怒极,两宜坞输了一次,好不容易京都在周恪祖父身上扳回一局,如今德州这一局,绝不能再输!
“皂衣军追缉逃犯,不伤百姓,诸位可速速离去!”
乍一听闻周恪的话,原本瑟瑟发抖的百姓即刻奔逃四散离开。
整条街上只剩下了秦承嗣等人。
周恪扬鞭纵马,马匹疾驰,飞速向前奔去,竟是活生生要将秦承嗣踏死。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