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第一章
施小草听见放学铃声响,就向校门口冲去。
小学生三三两两地出来,她看准那些白白胖胖,身上衣着也干净体面的孩子,抱着自己的糖葫芦上去叫卖。
“糖葫芦,甜甜的糖葫芦!三块钱一根!”
她的声音又亮又脆,在一众校门口叫卖声音里,十分惹眼。
毕竟一个看起来漂漂亮亮、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出现在一群叫卖零食的小商贩堆儿里,怎么看怎么突兀。
加上这个小姑娘眉清目秀,一双眼睛十分水灵,乌黑的钻石一样,衬着她白皙的肌肤,是个十足十的美人。
这样的小姑娘不管在哪儿,都够招人的,更何况出现在一群贩夫走卒中。
很多人都在看着她,这小姑娘对别人的视线习以为常,自顾自兜售自己的糖葫芦,根本不理别人的眼光。
有第一次见到这小姑娘的人,从她手里的糖葫芦看向她身上的衣着:上衣又大又旧,不合体,像是大人穿了多年的破衣服给了她,偏裤子又小了,裤腿儿吊着,脚脖子下的鞋子漏了一个洞,脚趾头在外面露着。
长得有多好,这一身打扮就有多差,就算在这穷乡僻壤的乡下地方,芳龄之际的姑娘家穿这么破的也少见。
“糖葫芦,糖葫芦,三块钱一根!”小姑娘不管别人的眼光,大声叫卖。
她的声音清脆,长的样子也比旁边的中老年人吸睛。现在的很多小学生都有零花钱,即使是这个乡镇上的小学生,身上有几块钱的也不在少数。
很快她就卖出去了好几根糖葫芦,她一边收钱一边问买了糖葫芦的几个小学生:“甜吗?”
小学生被她的大眼睛盯着,稚儿也知慕少艾,一边儿嚼着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滋味让口水滴答,就回答:“甜啊。”
“对啊,这糖葫芦姐姐我自己做的,糖稀也是姐姐自己熬的,最好吃了。我自己平时也喜欢吃。”施小草大声说,眼睛笑眯眯地说着假话。
这糖葫芦是她做的,糖稀也是她自己亲手熬的,但是她其实不吃自己做的糖葫芦。
糖葫芦要卖钱,她不舍得吃。
小学生吃东西、玩东西最喜欢扎堆儿,几个小学生买,就会有更多的小学生围上来。
有接送孩子的家长看见施小草卖零食,会不放心地问一句:“干不干净啊?糖是真糖熬的吗?”
施小草就大声回答:“肯定是真糖啊!我拿一斤白糖半斤开水熬的。您要是不信,看我手上烫的泡!”说着她把自己烫伤的手伸到家长面前。
还故意将手指上的冻疮给人家看,那些冻疮紫红色,在她莹白细长的手上十分显眼。
冻伤摞着烫伤,明明是漂亮的小姑娘的手,看去却一点儿纤纤玉手的感觉都没有,有点儿惨不忍睹。
家长的心也是肉长的,看她可怜,多买了几只,施小草的糖葫芦垛子一下子就空了一半。
她又在校门口转了几圈儿,直到校内的小学生陆陆续续都走光了,她才转身离开。穿过肉摊和卖水果买衣服的摊子,来到镇子里的物流驿站。
“甜甜的糖葫芦,两块钱一根!两块钱一根的糖葫芦!就剩最后几根喽!”她声音脆脆地叫卖,十里八乡来这里取货的人会陆陆续续地从这个门进出。
能从网上购物的人,通常都不差两块钱,又看小姑娘长得漂亮,顺手多买两根也是有的。
很快施小草就卖得只剩两串了。
她又等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将黑,不再耽搁,将这两串糖葫芦裹上塑料,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打算收了垛子回家。
一个男人的声音凑过来对她说:“小姑娘,就你一个人啊?”
施小草猛地抬起头,看见面前多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的,正看着自己。她乌黑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厌恶,嘴上却不慌不忙答道:“我跟我哥。”
“你哥在哪儿呢?”这男的凑近了,站在施小草旁边,说话的时候露出一口黄牙,口气也十分熏人,眼睛叽里咕噜地四处看着,最后落在施小草的身上。
眼神黏腻,神色不善。
施小草抬手一指男人的后面,说:“那不是吗?”
男的顺着施小草的手指看过去,街市上人来人往,没看见像是这小女孩儿哥哥的人。他回过头来,却发现刚刚小女孩儿站着的位置空了,那小姑娘竟然跑了。
施小草从物流驿站的后门钻出来,她从口袋里拿出帽子罩在脑袋上,再戴上口罩——这口罩她戴了很久,原本的淡蓝色已经泛白,她还舍不得扔。
她自己也知道东西卖得这么快,是因为自己的脸长得好。所以她卖货的时候不戴帽子也不戴口罩,但是其他时候她都是能把脸遮上,就尽量遮上。
她握紧糖葫芦垛子,向家里走去。她家在离镇子还有十多里路的村子,冬天太阳短,等她走到家,天也快黑了。
还没进门她就闻到了浓浓的酒味。这味道勾起施小草内心深处的厌恶,随着厌恶而来的是恐惧。她停在门口,看着自己的鞋子,好半天才鼓起勇气,开门进屋。
施秦寿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看见她进来,大着舌头说:“你死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
“我去卖货了。今天卖了很多钱。”施小草答。她知道只要卖出了钱,施秦寿就会让自己好过点儿,也会让妈妈好过点儿。
多年的教训让她知道自己该先说哪句话,和用什么语气说这句话。
话的内容要显得她有用,语气要显得她性格乖巧,让施秦寿觉得她能赚钱,能乖乖地赚钱,除了给他赚钱别的什么都不懂。
钱的力量很大,哪怕是喝醉的施秦寿也会看在钱的份儿上,手下留情。
今天也不例外。果然施秦寿听说施小草带回钱来,脸色稍缓,没有发怒,把手伸到施小草面前道:“钱呢?给我。”
施小草将卖糖葫芦的钱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共五十三块钱,零零碎碎的,全都堆在施秦寿面前。
施秦寿眯着醉眼,看着面前的零票子,问了一句:“就这么多?”
“今天天冷,很多小朋友不爱吃糖葫芦。我怕带回来坏了,就减价卖的。”施小草对施秦寿说,然后她嘴角勾起,语气听起来十分轻松:“你拿去买酒,我明天会去中学的门口卖。那里的人更多,到时候我会带更多的钱回来给你。”
听见施小草说会带回来“更多的钱”给自己,施秦寿更高兴了一些。他把零票子收起来,指着屋内一扇锁上的门对施小草不耐烦地说:“去给她擦擦,然后喂她吃饭。这个疯婆子,今天一直嚎一直叫,我看她又开始找死了!”
施小草低垂下眼睛,隐藏住眼睛里的所有情绪,然后她乖巧地嗯了一声,从施秦寿的手里接过钥匙,走过去打开门。
扑面一股熏人的臭味,草席上的女人双腿折了,瘫痪在床上,一双空洞的眼睛看向这间屋子唯一的光源:窗子。
她目光落在窗外余晖尚在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草席上是她屙出来的排泄物,又脏又臭地染了她一身。女人仿佛无知无觉一般,连女儿进来,她也没有动一下。
施小草走上前,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脱下鞋子,将鞋垫里面藏着的三十五块钱快速地掏出来,藏在床下。
她听见外间施秦寿酒杯砰砰砸在桌子上的声音,施小草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施秦寿不会进来,她掏出自己口袋里的两根糖葫芦,递到向兰的手里。
向兰看见甜甜的糖葫芦,眼睛稍微亮了一下,但是也只是亮了一下,并没有吃。
施小草知道母亲不会吃,但是她每次都带,不管生意好坏,她都要留两根甜甜的糖葫芦给向兰。
外面喝酒的声音继续,施小草凑近向兰的耳边,轻声对她说:“忍到春天,我带你逃走。”
听见她的话,向兰的眼睛动了动,转过头来看着施小草。
她长了一张跟施小草极为相似的脸,时光如果倒转二十六年,向兰应该跟她的女儿长得一模一样。
可惜现在的她骨瘦如柴,双腿断折,浑身上下又脏又臭,哪里还有半点儿当年的明丽动人。
她冷冷地看了施小草好一会儿,被家/暴/虐/待多年,她的脑袋和精神都出了严重的问题,很久才明白了施小草说了什么,唇角慢慢展出一抹笑容,不是欣慰,却是冷笑。
她看着面前少女的眼神,也不像是在看亲生的女儿,而是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