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知晓
正月十五, 上元节。
秀才村要举办灯会的消息一传出去,十里八乡的人都动了起来。
虽说镇上也有灯会,但哪里有秀才村近?
往年想去镇上看灯会, 可是得大早上动身徒步走一个多时辰才能到;有些闲钱的会花两三个铜板坐村人的牛车去灯会。
家里大大小小这般多人,能去镇上看灯会的人可真不多。
秀才村如若有灯会就不一样了!
小贩们一大早就赶了过来, 早早抢了位置支了摊子。过年都要一大笔开销,趁着灯会能挣点补贴家用也是好的。
白天人少, 小贩们聚在一起说笑解闷。
天气冷也不怕, 琉璃作坊前堆了篝火。
谁冷了就唤熟人帮忙看着摊子,自个儿去篝火边儿烤烤,不过片刻就暖和了。比过年还多了份热闹。
等到星月当空,秀才村万灯高挂,灯火通明,映得天边都是红的。
戏班子一开锣,秀才村周边的几个村子闻风而动。
下至尚在襁褓的婴孩,上至支着拐杖的老人齐齐出动, 走个半炷香的功夫就到了,方便得很!
很快,秀才村就人头攒动。
灯会环着肥皂作坊和琉璃作坊,处处张灯结彩。
金莲灯、玉楼灯映出一片富贵;荷花灯、菊花灯、石榴灯浸了相应的精油, 花香扑鼻;兔子灯、老虎灯惟妙惟肖;秀才灯、菩萨灯劝人向善;
最受欢迎的还数琉璃作坊的琉璃灯, 琉璃罩子绘了奇花异草、仙女下凡, 灯光流转,让人啧啧称奇。
不仅如此, 琉璃作坊的灯还附了谜语。
猜中谜语就能获赠一盏琉璃灯,引得不少人围观。
北边儿的空地上搭了戏棚子,咿咿呀呀唱着《墙头马上》。
现如今农村的人比较大型的娱乐也就是听戏了, 各个爱听。
每人拿着小板凳在寒风中缩成一团,却听得如痴如醉。
等唱到李千金被弃归家,村里的小媳妇儿们纷纷落泪。
岳绒看着打个寒颤,没敢往里面走,偷摸摸离开。
跟戏剧比起来,她还是对花红柳绿的灯、五花八门的小吃食感兴趣。
琉璃作坊前附了谜语的琉璃灯引得众人围观,看着甚是热闹。
不过猜灯谜的人并不多,毕竟识字的人少;中了秀才的大人又觉得这般争名夺利不好,极少有参加的。
只有几个尚在读书的半大孩子憋着劲儿猜灯谜。
围观的人纷纷还给孩子们加油打气。
王峰漫不经心地将一盏蜘蛛花灯塞给前面的孩子,“行了,别猜了。再猜下去,天都亮了!”
红豆见孩子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王峰。
孩子却高兴极了,拽着蜘蛛花灯去寻了她娘。
不花钱的花灯,总是香的。
王峰啧啧两声:“也不知道村长为啥非要搞什么猜灯谜,卖花灯不好吗?”
岳绒听到这话蹑手蹑脚离开。
这不是她想多了吗?
说好的才子佳人相约灯下,相视一笑,一眼万年呢?
可能是话本子看多了。
她看看往钱箱里扔了几个铜板,拿了盏莲花花灯送给红豆的王峰,两人浓情蜜意。
她笑了。
也挺好。
她顺着一溜摊子慢慢逛着,见到感兴趣的吃食就挤进去,很快手里就拿了几块点心,嘴里塞着一根芝麻糖。
别说,许久不吃芝麻糖,此刻唇齿留香。
就连桃子也跟着蹭了两块,满意得蹭蹭岳绒。
等看到前面满当当围着一群人,岳绒和桃子齐刷刷兴奋地围上去挤进人群。
动作慢了点儿就被剩下的大鹅一愣,赶紧张着翅膀也跟上去。
它今儿就不应该出门的!
这种场合对它来说着实有点危险。
许多人都知道桃子是岳绒的宠物,不敢对桃子怎么样;可秀才村可很少有人能分得清它,而且这边可有不少鹅。
它方才还看到一个卖鹅的摊子,说不定它一不留神就被人抓走了。它好不容易才攒够好感值兑换了这么个躯壳,可不能丢了。
岳绒看了眼小心翼翼缩在桃子脚下寸步不离的大鹅,哼了声,转头看百戏。
吐火、吞刀、履火、胸口碎大石、顶碗,引得掌声阵阵。
就连岳绒也给装银子的碗里扔了几个碎银子,让捧着碗收银子的小姑娘双眼放光,几次三番跑过来,就等着岳绒散财。
等到耍猴表演的时候,岳绒皱了眉头。
耍猴人手上两只大猴子和一只小猴子。
大猴子倒也罢了,看得出来动作利落,机敏无比,好像能听懂话似的。只小猴子抱着母猴任凭耍猴人怎么呵斥都不肯出来,勉强被耍猴人拽出来后哆嗦着给众人作揖。
桃子还是第一次见人耍猴子,眨巴着眼睛头都不转一下。
小猴子紧张之下动作一出错,耍猴人顿时气极,挥鞭打了小猴子一鞭子。小猴子顿时哀嚎出声。
桃子一愣,愤怒地叫了声冲了出去。
先喷口水迷眼睛、再头顶肚子、再尥蹶子踢人……
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让杂耍的人都看呆了。
这是打了多少人才这般熟练?
看杂耍的人也乱成了一团。
岳绒连忙上前拽住作乱的桃子,救下被它□□的耍猴人。
桃子手上有分寸,耍猴人连皮儿都没破,只是到底很丢人,脸色黑得像碳。
岳绒看看桃子和小猴子,干脆花了二十两银子将三只猴子都买下来了事。
耍猴人干脆利落地将三只猴子给了岳绒,头都不回。
岳绒看着三只或多或少身上都有伤的猴子,也没了玩闹的心思,带着一串小动物回了家。
只有钟毓守在家里。
钟毓见岳绒突然折回来,看到她身后的三只猴子,也没问什么去拿了伤药和剪刀回来递给她。
岳绒将东西接过来,“你怎么没出去看灯呀?”
钟毓漠然地瞥了她一眼,没回答只重又坐下借着灯光看方才的书。
岳绒讪讪的。
自从那天她说过不会跟他去京城之后,钟毓就对她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闹得张鸣都托张珍来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她也不会因此改变主意就是了。
如今的她只想着摆脱狗系统,把秀才村建设起来,舒舒服服的过她自己的小日子。去京城给别人跪拜什么的,丑拒!
看到岳绒拿着剪刀,母猴子紧紧抱住小猴子发出威吓声,想吓唬岳绒,不让岳绒靠近。
桃子跟着在一旁哼哼直叫。
“两脚兽,你别吓唬他们!”
岳绒:“……”
她瞪了眼桃子。
这话说得她是什么坏人似的!明明她就是在救猴好不好?
她烦了,干脆催发铁石狼牙种子将三只猴子束缚住,束住小猴子的四肢,却让小猴子惨叫起来。
其余两只猴子也跟着呲牙咧嘴,威吓岳绒。
这下,钟毓也不由侧目。
岳绒:“……”
“我根本没用力好不好?你叫得这么惨,搞得我对你做了什么似的!”岳绒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拿了剪刀将小猴子脖子上的项圈剪开。
耍猴人估计是怕猴子逃脱,用的项圈紧紧箍在猴子的脖子上,那一圈毛都没了,甚至隐隐出血。
岳绒见了叹口气,先给小猴子清理伤口上了药。
小猴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岳绒对它没有恶意,没有原来那般抗拒了,但是处理伤口毕竟是疼上加疼,叫得更掺了。
钟毓盯着手中的书,心思却跟着猴子的惨叫声四处飞,眼前却模糊一片,一个字都看不清楚。
他捻捻眉心,干脆将书放下,看向岳绒。
岳绒察觉到他的目光,不好意思道:“要不,你去你书房看书?声音肯定传不到那边。”
钟毓看着她在昏黄的灯光下朦胧的脸庞,起身走过去帮她压住小猴子的头,不让小猴子乱动。
“先上药吧。”
岳绒着实松了口气。
他终于肯跟她说话了。
憋了这么多天,她也很难受的。
有了钟毓的帮忙,她很快给猴子上好了药,累得浑身都有些热。
被松开的三只猴子叽叽喳喳聚在一起,离岳绒远远的。
岳绒撇撇嘴,没跟他们计较,只看向钟毓:“张鸣他们也去灯会了吗?今儿挺热闹的,而且作坊的肥皂和琉璃都卖得很好。还有很多好吃的,对了,我给你带了点心和芝麻糖……”
钟毓看了眼她手中的吃食,理都没理她,重又坐回远来的位置。
岳绒愣了愣,哼了声,嘟哝道:“不理我就算了,我还懒得理你呢!”说着开门走了出去,还不忘将门关上。
钟毓冷漠地看了眼门,继续看书。
这次,能看进去了。
大鹅探着脖子盯着钟毓,见他一页页翻着书,对岳绒的离开没有丝毫反应,缩缩脖子。
不过片刻,岳绒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钟毓,吃元宵。我包了芝麻馅儿、白糖馅儿、山楂馅儿、豆沙馅儿、还有鲜肉馅儿,你想吃哪一种?”
等得她脸都僵了,钟毓还是一声不吭。
岳绒恼了,干脆将所有得元宵都倒在一个碗里,哐当一声放在钟毓面前,“你到底吃不吃!”
钟毓终于舍得抬头看了她一眼,乖乖放下书开始吃元宵。
“这才对嘛!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岳绒嘿嘿一笑,吃自己的那份。
“我还是最喜欢芝麻馅儿的,咬开元宵的糯米皮儿,满满的芝麻馅儿在嘴里炸开,又甜又香,绝了!”
钟毓没有丝毫动容,倒让桃子和三只猴子巴巴挪了过来,看着岳绒。
岳绒将蹭她的羊头推开,对三只猴子哼了声,“你们方才不是还又叫又闹的吗?现在靠过来干什么?”
钟毓:“……”
大鹅“嘎嘎”两声。
“你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吗?他们懂什么?你还跟他们计较上了!”
岳绒踹了大鹅一脚,还是分给他们一些。
软糯的元宵热气腾腾,模糊了钟毓眼前的景象。
他突然觉得手里的元宵有些腻人,顿时吃不下去了。
“怎么了?”岳绒问。
“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去京城?你不想见见岳链吗?他那般对你,你不恨他吗?”
话一出口,他心中涌起对他自己的讥讽。
话早就说明白了,这般揪着不放不过是让两人都难堪罢了。
他刚要起身,却听岳绒道:“谁是岳链?”
钟毓:“……”
看到钟毓难得露出无语的表情,岳绒突然想起岳链就是她这具身体的便宜爹,“呃,自从来到秀才村,我跟他就没有关系了。现在我的亲人只有桃子、你和福顺了。”
亲人吗?
这个说法让钟毓舒服了很多。
岳绒挠挠头,“其实岳链怎么样,真的跟我没有关系了。如果你进京之后,他找你麻烦,你就将他换亲的事情捅出来,让他声名扫地!他做官总不能连名声都不要吧?”
“对,我到时候给你写一封书信,给你作证!”
钟毓冷笑一声,“他要是还要名声,怎么还会做出换亲的事来?”
不过,没有岳链这神来一笔,他也见不到如今的岳绒了吧?无论如何,岳绒着实帮了他很多。
她不愿意去京城,就不去吧。
何必委屈她呢?
这个念头让钟毓悬在心中的巨石消失不见,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也消失不见。
岳绒想了想,还真是钟毓说得这般回事。
岳链要是还要脸面、要名声,就不会做出换亲这种事来。换亲这事不过是骗骗不知情的人罢了,知底细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怎么办?”
看着她绞尽脑汁帮他想对付岳链的法子,他感觉有点微妙。女儿这般帮人对付爹……
左不过又是证实了他的设想。
岳绒对岳链这个老东西没有丝毫亲情,更或者此岳绒非彼岳绒。
不过,至今追究这些都没必要了。
钟毓轻笑道:“放心,他不会想惹我的。你要一直留在秀才村吗?”
岳绒点点头,“秀才村多好啊!现在的秀才村可是我一手建起来的!等到你除服之后,秀才村肯定又是一副样子,人人都能吃饱饭,男女都一样,说不定还会扩建!”
“这倒是。你的私塾准备的怎么样了?趁我还有时间帮帮你。”
“过几天好了,我已经将消息放出去了。等他们来报名!对了,明天走百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话已经说开。
钟毓此刻格外珍惜跟岳绒相处的日子,便答应下来。
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直到午夜时分才停了下来,还了夜色一片宁静。钟毓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将兴奋归来的福顺和齐家三姐弟等了回来。
福顺和张鸣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方才的灯会。
旁边的张珍却紧张地看着在张鸣背上睡觉的张繁,时不时低声让两人的声音小一些,“你们小声些,万一吵醒繁儿就不好了。他被吵醒可是要哭闹的。”
张鸣十分疼爱弟弟妹妹,听话地降低了声音。
福顺也压低声音,却在说到高兴处还是忍不住提了声音。
钟毓皱眉,唤了声:“福顺!”
一声让福顺立马噤声,规规矩矩抱着怀里的东西跑过来,“少爷,您还没歇息啊!我马上去烧水服侍您沐浴。”
“去吧。”
张珍松口气。
两兄妹规规矩矩过来跟钟毓打招呼。
钟毓见张繁睡得小脸通红,手中还捏着一个蜻蜓模样的糖人,可爱极了,不由柔和了眉眼,亲自将齐家三姐弟送回他们的院子。
回屋路过岳绒的院子,看见里面昏黄的灯光脚步一停,犹豫片刻还是踱步上前。刚要敲门,却听到里面的岳绒高呼一声,“凭什么!”
他顿时皱了眉头,收了手上的动作。
他刚将齐家三姐弟送回去,福顺去给他烧水了,那岳绒在跟谁说话?难道是王婆子或是钟永家的来了?
这么晚,有什么事儿吗?
“不行!任你说破大天,我也不会跟钟毓去京城的!”
心里咯噔一下,钟毓眉头皱得更紧了。
谁会帮他劝岳绒跟他去京城?
心里的疑惑驱使他做了他平常不齿的事情,透着大门缝儿朝里面看。幸而今儿是上元节,月光皎洁明亮,让他轻易看清了院子里的场景。
岳绒叉着腰立在院子。
她面前是……一只鹅?
他不由仔仔细细看了。
确实没有看错,就是每天跟着岳绒那只大白鹅!
岳绒确实在跟那只鹅在说话!
“嘎!”那只鹅在岳绒面前扑腾着翅膀。
岳绒望着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狗系统,冷笑:“你让我去京城,我就去京城,我多没面子!”
“嘎!”
你的攻略对象是钟毓,他去了京城,你留在秀才村还有什么用?离了钟毓,难不成好感值会听你的话莫名其妙增加吗?
说起好感值,岳绒更是不屑,“我的好感值现在为什么只剩十点了,你不知道吗?我挣的好感值是给我的,还是给你的?”
外面的钟毓只听到岳绒跟那只鹅你来我往。
他虽听不懂那只鹅说什么,却只觉得岳绒正在跟那只鹅争吵!
滑天下之大稽!
怎么可能?
可是平常岳绒对猕猴桃和狼群的手段却在提醒他,这些荒诞的事情也是可能发生的。
不过,“哔哔哔”是什么?
什么就剩十点了?那只鹅在威胁岳绒吗?
岳绒和系统根本没想到这么晚了,钟毓不去睡觉跑来偷听两人的话。更何况,他们都知道关于系统的话都会屏蔽的,就算被人听到了也没关系,就更加没有防备了。
“嘎!”
你怎么这么小气?不过是五百点好感值!这具身体可是最便宜的了,要不是你不争气,只挣到这么点好感值,我早就兑换一个更好的身体了!
岳绒气得不行,“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辛辛苦苦挣得好感值都被你盗去了,你竟然还说好感值少了!”
“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跟钟毓去京城的。我都富甲一方了,用不到好感值了,可以踹掉他快乐种田了!”
一刀戳心!
踹掉他?
所以她如今有了两个作坊,两座山头,就不需要他了吗?踹掉他?说得他就像是没用的东西似的,轻而易举就可以摆脱。
钟毓眼中积蓄怒气,不是说他是亲人吗?有踹掉亲人的吗?他算什么?
他紧紧攥着拳头,甚至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推开门闯进去质问她!
可是到底忍了下来。
他倒要听听她还要说什么!
听到岳绒这么说,系统有些着急了。
它伸长脖子,张开翅膀,看起来颇有气势,吓唬她:“嘎!”
你不听我的,不怕我再抑制你的神农血脉吗?到时候桃子就没有东西吃了。对了,你不是爱种田吗?我能让你种什么死什么,让你什么都种不成!
岳绒听到这里沉了脸,蓝色眸子此刻冰冷仿若深海,暗流涌动。
突然,她扑哧一笑。
大鹅恼怒地看着她,“嘎!”
你笑什么!
岳绒招招手,将一旁跟栗子玩儿的桃子招过来,掏出一颗芝麻糖。桃子大眼睛扑闪扑闪,快活地卷着舌头将芝麻糖吞进肚子里。
大鹅一愣。
岳绒笑得越发欢快了,“你没发现吗?桃子现在已经开始吃没有神农血脉激发的食物了,这多亏你呢!要不是你,桃子肯定不会这般乖巧的。”
“还有,你觉得我如今不自己种田又会怎么样?自然会有人帮我种。”
大鹅立马意识到它的杀手锏失去了作用,僵着身子,愤怒地大叫。
桃子被突然暴起的大鹅唬了一跳,见大鹅竟然要飞起来啄岳绒,立刻将大鹅踹下来压在地上摩擦。
岳绒有些疼。
不过还在能忍受的范围内。
她早就说过,系统有了实体是好事,可系统也不听呢!
她满意地转身进屋睡觉,明天走百病得早早起来。
大门外的钟毓却僵直了身子。
虽然有些词儿听不懂,尤其是岳绒的话里还掺杂着许多莫名其妙的“哔哔哔”,但是他却大致明白了岳绒和大鹅之间的关系。
胁迫与被胁迫。
当初岳绒对他的谄媚,还有岳绒忽冷忽热的态度,还有岳绒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跟他去京城……往昔种种纷纷袭上新头。
他身子踉跄一下,往后退了步。
所以……
岳绒当初对他那般好,不过是因为受了那只鹅的胁迫?
真是可笑!
他很想冲进去质问岳绒,可强大的自制力又让他退却,飞快回了他自己的院子。
福顺早就烧好了水,正支着头等钟毓,见少爷回来连忙迎了上来,却见少爷脸色煞白,顿时大惊失色,“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他上前帮钟毓解下大氅,觉得此刻的少爷寒气逼人。
“少爷,外面太冷了。我给您烧好水了,你先沐浴暖和暖和。我去给您煮姜汤……”
钟毓皱眉打断他的话,“你去睡觉吧。”
福顺一愣,抬头见少爷脸色不好,顿时噤声安安分分下去。
钟毓跌坐在太师椅上,只觉指尖发凉。
可素来的果断和自制让他很快整理心情,重新细细将方才的事情理了一遍。
岳绒确确实实被那只鹅威胁了不错。
岳绒对他的好也是因为那只鹅不错。
想到这里,他心尖泛起针扎般的疼痛,密密麻麻,尖锐无比,让他微微弓下身子。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等着疼痛过去。
早在岳绒刚出现,莫名其妙对他好、对他无微不至的时候,他也是有所疑惑和猜测的。只是,后来她没有对他做任何坏事,甚至对他很好,他就慢慢放下了警惕。
然后,慢慢对她生了期盼和渴望。
奢望能让她跟他一起去京城,跟他一起面对未来的风风雨雨。
可,如今岳绒富甲一方,甚至整个秀才村都在她的设想中慢慢往前走。如若不是那只鹅,她又何必对他百般迁就。
凭什么呢?
他吐出口浊气。
在生死关头,那些族人尚见死不救落井下石,她却对他伸出援助之手。他难道要曲解她这份好意吗?她确实受了那只鹅的胁迫才对他好,可也从来对他没什么坏心思。
足够了。
钟毓看着眼前豆大的灯光,一点点大却能照亮一方,突然笑了一声。
这般也好。
除服之后,他也能放心去京城了。岳绒留在这里,想必要比跟着他更安全,更快乐。
至于,那只鹅……
他最是讨厌被人算计。
岳绒和大鹅都根本不知道钟毓偶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第二天一大早,岳绒起床之后见到大鹅被桃子压在下面摩擦还挺高兴。
嗯。
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嘿嘿。
她特意换上永婶婶给她准备的葱白米色绫衫,勾勒出姣好的身姿,飘逸单薄,看着素淡好看,就是现在穿还有些冷。
这是元宵走百病的习俗。
正月十五赏灯放烟花,正月十六则走百病。
男男女女都要穿上相应走百病的盛装,列成一列,最前面的人手持香烛,带人游街,登城、过桥、去寺庙。凡是有桥的地方,三五人接连走过,取度厄之意。
岳绒第一次参加过这种活动,自然有些兴奋,早早就穿戴整齐去将所有人都唤了起来。
她注意到了钟毓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却以为是她不跟他去京城,他有些不高兴。
既然是无法更改的事情,她也不会退让,只朝他笑笑没有放在心上。
岳绒举着香烛走在前面,小心不让香灰和烛泪滴在手上,领着钟毓、福顺、齐家三姐弟,还有桃子、大鹅和栗子,也算是一列了。
他们出门就遇到了不少人,汇成一处,逢桥必过。
走了一个多时辰,岳绒就厌了。
实在是这葱白米色绫衫美则美矣,却太过单薄。一路走下来,她浑身都要冻僵了,活脱脱就是个勉强能活动的冰棍。
可大家都在一起还没走完,她也不好独自离开。
她回身见钟毓身上依旧披着大氅,看着很暖和的样子,笑着凑到他身旁,朝他讨好地笑。
又是这副样子……
钟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良久之后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岳绒愣了下,小心翼翼地戳戳他的肩膀,“你昨儿晚上不是不生气了吗?怎么又闹脾气了?”
闹脾气?
好似他是不懂事的娃娃。
钟毓不猛地转头看她,见她满脸无辜,根本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他瞬间有些无力。
捻捻眉心,他无可奈何道:“你想干什么?”
岳绒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立马道:“我太冷了,我能不能让我到你的大氅里避避风?那个,我看你的大氅挺宽大的,肯定能放下我们两个。”
“就这个?”钟毓脸色铁青。
岳绒被问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就这个啊?我还能有什么事儿?”
钟毓一直压在心中的怒火突然抑制不住露出几分,“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朝我这么笑!你知不知道,你这副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谄媚小人!你这副样子落到别人眼里像什么样子!”
岳绒被吼得笑意凝在脸上。
半晌,她才委屈道:“我以后不朝你这么笑便是!再说,除了你,我还不稀罕朝别人这么笑呢!”
福顺和齐家三姐弟没想到他们两个突然吵了起来,尴尬地立在一旁,恨不能他们没长耳朵。
张繁拽拽张珍的手,“姐姐,钟大人和钟夫人怎么了?”
岳绒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张珍又怎么知道?
张珍摸摸张繁的头,低声道:“钟大人和钟夫人可能在有些事情上有了分歧,不过不要紧,他们过会儿就会和好的。”
张繁恍然大悟:“哦!就像爹娘一样,为了小事儿吵架,可不过一会儿又和好了。”
张繁丢开张珍的手,吧嗒吧嗒跑到气氛僵硬的钟毓和岳绒身边,高声道:“钟大人,爹爹说过,做丈夫的要让着妻子儿女,要不然以后就没有好日子过的!”
张珍听着忍不住抿嘴笑了。
钟毓却既尴尬又难堪。
他怎么就突然压不住火气了呢?
岳绒也有些哭笑不得,摸摸张繁的头,“你爹是个好丈夫,好爹爹。”
张繁听着笑眯了眼,点点头。
钟毓捻捻眉心,冷静了下来。
他方才的话确实偏颇了。
岳绒确实只在他面前那般笑过。可他又忍不住会想,她这般冲他笑是不是只因着那只鹅的威胁?如若她的攻略对象不是他而是别的男人,她是不是也会冲别的男人这般笑?
这种想法真是让人难以启齿。
这边的动静有些大,一同走百病的人都注意到了。
钟永家的见所有人都半遮半掩地看着岳绒和钟毓那边,干脆过来拉了岳绒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忍不住低声道:“你这孩子也太实诚了!你倒是往里面多套几件衣裳啊!”
岳绒:“……”
她还真没想到……
她讪讪道:“我也是大意了,没想到这么冷。”
钟永家的拽了岳绒,“跟我走。我专门多带了一个袄子,就怕孩子冷,想着到时候给孩子裹上。现在正好给你用。”
岳绒眼睛一亮,千恩万谢之后抬脚就跟着钟永家的离开,看都没看钟毓。
刚褪下大氅的钟毓看着岳绒远去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将一切看在眼里张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被自家哥哥问的时候只摇摇头。她本以为钟大人跟钟夫人不过是岳链换亲下无奈所为,如今看来根本不是如此。
岳绒遭了冻,晚上再被邀请去走百病的时候,果断干脆地拒绝了。
可王婆子和钟永家的却不放过她。
“走百病,可是要的。求得就是一年无病无灾,百病不侵。什么都能省,就这个可不行!”
岳绒挣扎不得,只能可怜巴巴地跟在两人身后。
半路遇到钟毓便冷哼一声,也不理他,趾高气昂地走开。
钟毓又想叹气了。
知道的太多,有时候真不是一件好事,徒添烦恼罢了。反正除服之后他就要去京城,而岳绒会留在这边,根本没有什么差别。
余光看到那只大鹅亦步亦趋地跟着岳绒,他目光一凝,上前一步拦住大鹅的去处。
大鹅突然被拦,着实有些吃惊。
平常,钟毓可是十分嫌弃它的。它想靠近蹭蹭他的气运,他却不是赶走他就是踢开它。如今,竟然主动接近它了!
它兴奋地扑闪着翅膀,扬着脖子“嘎”了声。
钟毓见它这副模样,皱了眉头还是往后挪了两步。他根本听不懂它说得什么,岳绒是怎么跟他交流的?
他仔仔细细打量了番大鹅,到底没说什么。
被王婆子和钟永家的带到镇子的城门的时候,岳绒诧异无比,“咱们要进去吗?不过城门已经上锁了吧?进不去的,回去吧?”
王婆子听着就笑了。
钟永家的也哭笑不得,“你小声点。等会儿咱们抹黑去摸城墙的钉子,摸中了才是好兆头。”
岳绒:“……”
好兆头吗?
不会被抓走吗?
钟永家的为她解了惑,“你小声点儿。大家都知道这个习俗,看城门的官兵也会睁一只眼闭一眼,只要不闹得太过就不会出马的。”
哦。
这还算得上是官民同乐的活动。
被王婆子和钟永家的催促着,岳绒到底还是去探着脚摸了城门上的钉子,黑黢黢的一片,也不知道到底摸的是不是钉子。反正她回去之后洗了好几遍手才罢休。
但是,事实证明,走百病根本没用。
她回去之后,半夜就开始发烧了。
还是桃子机灵发现了她不对劲去唤了钟毓,要不然恐怕要烧糊涂了。
钟毓急匆匆唤了福顺去请大夫,自个儿拧了湿帕子敷在岳绒的额头,看着岳绒烧得满脸通红又有些愧疚。
如若白天他不是想这想那,早早将大氅给岳绒,岳绒也不会生病了。或者当初见岳绒出门得时候就应该提醒她多穿一点的。
岳绒烧得迷迷糊糊的,只觉浑身热得厉害,一脚将被子踢开,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钟毓皱眉,将被子好好给她盖上,掖好。
岳绒热,又踢开。
钟毓又起身给她盖上。
……
几次三番下来,钟毓拿她没办法,干脆拽了几个枕头,将她被子得各个角落都妥善压好,见她踢不开才松口气。
这番折腾下来,他反倒是一身汗。
岳绒迷迷糊糊醒过来,抬手就将钟毓做得枕头都踹开,见到钟毓在她床边,着实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钟毓忍俊不禁,“我都来了好长时间了,你都没发觉吗?”
岳绒也有些奇怪。
“我平常睡得没这般死的,这次竟然一点动静都没发觉。”
在荒漠化的31世纪,物资缺乏,杀人越货的事情时有发生。如若出门,她夜里睡觉都睁一只眼闭一眼,一点点动静都会醒的。
她如今竟然一点都没发觉。
要是有人闯进来对她不利,她可真是必死无疑。
她一下子起身,穿着整齐的中衣经她又是踢被子又是起身,此刻略显凌乱。
钟毓垂下眼睑,没有看她,非礼勿视。
“你发烧了,还是桃子将我拽了过来。我已经让福顺去请了大夫,你如今感觉怎么样?”
岳绒头晕眼花的,这才感觉到热得有些不正常。
“你躺下盖好被子,别再着凉了。”
岳绒点点头,乖乖听话躺下闭上眼。
钟毓还是第一次见岳绒这般听话,竟然有些新奇。
“钟毓。”
钟毓一怔,不知她为何唤他。
“我不跟你去京城,你很不高兴吗?你今天有点不对劲,我还以为昨天晚上我们已经说好了的。”
岳绒一躺下就有些迷迷糊糊的,热乎乎的让她想睡,强撑着睡意才说出话来。
钟毓沉默良久,想开口将他已经知道岳绒和大鹅的事情说出来。
可,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他没有开口。
岳绒等了半晌,没有等到答案,内心想要追问,可到底抵不过睡意又睡了过去。
钟毓起身帮她掖掖被子,回头看了眼缩在一旁的大鹅,正好对上它的眼神。
他凝目觑着它,敛下所有思绪。
不能说。
这只鹅对岳绒不利。
这只鹅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岳绒这般忌惮?
岳绒睡了不知多久,被钟毓摇醒灌了一碗黑乎乎苦滋滋的汤药,快要哭了。
最关键的是,这药见效慢。等到天亮,她还是没有退热。
这下,钟毓一干人都急了。
钟毓一边让福顺去镇上请胡大夫,一边用了白酒给她擦手和额头,哪里还顾得上他那点小思绪?此刻只想着她赶紧好起来。
算了,人好好的就好,除此之外都不过是庸人自扰。
等到胡大夫匆匆赶来给岳绒扎了两针,岳绒才慢慢退烧。岳绒平常不生病的人,一生病便来势汹汹。普通的一次发烧竟然缠绵了半月才渐渐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