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契(3)
其实在立案前,警方已经开始搜查工作。
经过学校及周边监控排查,单意在17:23离校,17:32分坐上公交车,18:00下车……监控录像一路清晰,完整到几分几秒,直到后来,小姑娘选择抄近路走了一条小路。
小路并非人烟稀少的黑巷子,反而是一条热热闹闹的菜摊子路。
正因如此,这里人员复杂,拥挤杂乱,唯一的摄像头被深蓝色雨棚遮得严严实实。加上他们住的是老旧小区,管理相当散漫,虽说根据政府要求装了监控,但大多都坏在那里,纯粹是个花架子,根本没拍到小姑娘是否进入小区的画面。
于是,警方只能大致圈定单意的失踪范围及时间。
后期调查也个大工程,菜摊人员流动性强,小区内一半是来自天南地北的租户,层次复杂,周围的小路七拐八拐,还有个荒废的小树林,直通到另一片街区,排查难度相当大。
眼看着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流逝,每一秒对于单斌来说都是莫大的煎熬。
他整日整夜的无法入睡。
只要一闭眼,他就能看见女儿哭着喊“爸爸救我”,那张干干净净的小脸,慢慢渗出带着污渍的鲜血,随后变得扭曲而痛苦。
他拼命得伸手去够,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碰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慢慢破碎,然后“砰”的一声,化作一团血雾。
人究竟能够多久不合眼?
单斌不知道这种问题的答案。他眼中布满血丝,眼球突兀的鼓起,原本就瘦劲的脸颊干瘪瘪的,衣服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腥潮味。
在哪在哪在哪!
到底在哪?
是谁偷走了他的宝贝可可!
单斌伸手拽住眼前人,用尽全身力气,却只是挤出破碎的沙哑的声音:“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我女儿藏起来了,是不是!?”
“神经病啊。”那人一把将单斌推倒在地,整理下胸口衣服的褶皱,“有病就去治,滚蛋!”
“算了吧孟军,都住这一片儿的,也算邻居了。”他旁边的人劝道,“他女儿好像失踪了,体谅下呗。”
“体谅狗屁!耽误我事儿。”被叫做孟军的人额头狭窄扁平,眉间一道悬针纹,显然不怎么好说话,只见他往地上啐一口唾沫,“他女儿又不是我搞失踪的,拽着老子瞎逼逼!”
“走走,我们喝酒去。”那人显然知道他的德行,和事佬般拉着他走远,“说起来,我记得你儿子好像也是二小的……”
“管他呢!走,我们继续喝!”
“……”
单斌也算是摸爬滚打十几年,做事稳重,鲜少得罪人。
可此刻他哪顾得上是不是差点挨打。
他连手带脚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朝前走着:“可可?可可?你在哪——?”
人都是因为至亲至爱而疯狂,此话不假。
那些朝他投来的疑惑、嫌弃、鄙夷,他通通都看不见。他目标清晰且唯一,从来都没有这么坚定过,那就是找。
找。
拼命的找。
要赶在女儿受苦之前找到她。
“斌子。”闻讯赶来的老赵拽住他的胳膊,“你别这样,斌子。你需要休息……我跟你说,警察啊,已经开始那个啥,地毯式搜查!没错,包括周边的小树林啊,各种隐秘的角落,都一一……”
“你说什么!?”单斌猛地扯住他的衣领,眼睛通红,“什么小树林,什么角落!我跟你说,我家可可是被人拐走的!她正等着我去救她呢,你听见没有!”
老赵抬手覆上单斌的手背,想让他冷静点松开,却摸到几条暴露着的颤抖的青筋。
老赵微叹口气,还是放下手。
这几年,他也算看着可可这孩子长大,忒乖,让他一度羡慕的不行。虽说单斌当初跑了老婆挺倒霉的,但毕竟还有个一看就忒有出息的女儿……
为着女儿啊,单斌也真是没少吃苦。现在好不容熬出来点,只待在这座城市真正落脚。
可谁知一转眼,这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失踪了呢。
“单先生,那个……”
单斌僵硬地扭头。
叫住他的女人身穿警服,看起来挺年轻,估摸着刚毕业没两年,短发干净利索,小麦色皮肤透着健康的活力。
他倒是不太希望女儿长大后当警察,太危险。
话说回来,他小时候也有个军人梦,什么刑警啦,特种兵啦,听起来多酷。但成为一个父亲后,他最害怕的是就是自己生病受伤。
他要是垮了,女儿怎么办?
她还那么小,连妈妈都没有,他只能拿着奶瓶一点点的喂。可这小孩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哭,总是哭,声音细小得像奶猫儿,好多次他都担心哭断气。
做父母的,一怕自己不能好好照顾孩子,二怕孩子遇到危险。
都说人越长大越勇敢,这话根本就不对。
他啊,是越来越胆小,越来越自私。他希望所有的好事都发生在女儿身上,而那些难过的、可怕的、痛苦的事……就让别人来承担吧。
“单先生,麻烦您过来认一认…”
单斌抬头:“…找到可可了?”
“也许吧。”女警模棱两可地说,“您还是来看看吧。”
单斌从她表情里看出一种不好的东西,那是身为人类最敏锐的直觉,让他下意识想要拒绝。
单斌蛮不讲理的推搡着这个年轻的女警:“认什么认什么认!你们不好好的帮我找女儿,来这里添什么乱,啊!?”
“这……”年轻女警有些无措地看了眼边上的老赵。
老赵避开那乱挥的双臂,努力的控制出他:“斌子,斌子,斌子……单斌!别发疯了行不行!你想不想尽快找到可可!?”
单斌费劲地想了很久,然后呆滞地点点头:“想,要找可可。”
老赵扯着他,对着女警示意:“走吧。”
……
案发现场不远,就在那边小树林,藏尸手法也很拙劣。
尸体就装在麻袋里,用废草垛裹起来竖在废屋墙边。边上还立着恶臭味的拖把,竟然很和谐。
这里以前是个小公园,白天还好,到晚上就黑灯瞎火的,经常发生抢劫,强-奸之类的事,慢慢的就没人来了。木屋也就此废弃了。
偶尔会有些男男女女在这儿野合,也有人喝醉酒跑这里小便。当然,也有些残忍的事发生,比如警察昨天试着挖挖稍显不对劲的地面,挖出几只腐烂的看不出猫还是狗的残缺肉|体。
月黑风高杀人夜,荒林废土埋尸地。
这座城市里少有的罪恶,在这片城中村边上的废弃公园里,演绎得淋漓尽致。
“为什么不报警呢?”有人问。
“不就是有人在这里乱搞,不就是死了几只猫猫狗狗,这不是很正常?谁没做过爱,谁没吃过狗肉似的。”有人如是说。
其实,离单意中考还有四年。
女儿好学又自觉,初中在哪上也没太大关系,买房的事根本不用这么急。
但单斌早早忙活起来,就是因为,他想给女儿一个更好的环境。让他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女儿跟谁学坏,也让女儿不要小小年纪见识太多的脏事。
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美好。
有儿童乐园里舔着糖人的孩子,有斑斓的蝴蝶停在艳丽的花瓣上,有偌大的商场里干净得能照镜子的地板,有游乐园里欢笑不止的吵闹,有白纱一层层垂下来穿着就像公主的裙子……
有那么多美好,他也想让女儿见识见识。
不是搭起来的破旧木屋,不是窄窄的巷子里烂菜叶子的臭味,不是隔壁屋子挡不住的夫妻对骂,不是洗得发白的衣服,不是捡来的书包……
而是崭新的,美好的,一伸手就能够得到阳光的未来。
所以……
那是谁?
麻袋遮住大半身体,女孩儿的头发散乱的披着,夹杂着一些草屑,额头裸露着的腐肉上嗡嗡地飞着几只苍蝇。
是谁?
那是谁?
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个,……啊?为什么!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单斌指着几人,恶狠狠的一个个看过来:“你们以为随便找个尸体就想冒充我女儿吗!?我告诉你们,不行!别想骗我,我都看到了,可可被人拐走了,她在叫我救她呢,她说害怕,很害怕……为什么你们不去救她!?快去啊!!”
没有人回应他,也没有人责怪他的无理取闹。
所有人看过来的眼神……
都出奇的相似。
那是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想要发疯的视线。
警戒线在外围拉成一个歪歪扭扭的椭圆,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维护秩序的警察摆手让他们离开,别在这里凑热闹。
单斌觉得从来就没有这么吵过。
吵得他头疼眼晕。
女警犹豫着上前,摊开手,递给他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那是一本自制的家校练习册,每一页上面都写着类似的内容:
今日作业:
1、语文抄写生词2遍√
2、语文……
3、……
……
家长签名:单斌。
“那个,这是我们从……”
单斌挥手重重打落那只手,小本子毫无声息地砸落在地上,封面上画着一只笔触稚嫩的小熊。
他顺着掉落的小线圈本,把视线拉到草地上。
麻袋铺开在脏兮兮的草丛里,粗糙的劣质灰布的尽头,一个蓝色皮筋垂在那凌乱的黑发间,皮筋尾端缀着粉白色小动物。
他死死地盯着。
像是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然后,他突然发疯似的狠狠掐住自己的脖子,发出动物般的哀嚎,嗓子里像是扎满碎玻璃,断断续续不成音。
“不——不!”
他终于发出长长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吼叫,咚地跪倒在地上,右手猛烈地锤击地面。
“不不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可能!
才不是他家可可。
他们还没有住进高高的大房子,还没有睡上超大的软软的床,还没有去游乐园坐在过山车上尖叫,还没有……
还没有长大呢。
怎么可能是可可啊。
他……
他不信。
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