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在这方小小的空间内，两人依偎着，喁喁切切，互诉情衷。
时间如漏。
“我觉得好像我的一个梦。我在梦里梦见过很多次。”季夙云喃喃自语。
只有在那些碎片般的梦里，才能有这样片刻的美好。每次睁开眼睛，她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腥稠不堪的脓血，是望不到边际的深渊。
“睡吧。”陆晓儿软声道。
于困倦的裹挟之中，他合上了眼。
陆晓儿轻手轻脚地点燃了一支安睡香，确保他不会中途醒来。
她另在附近找了个隐蔽处。
取出丹炉等各色用具，她用意念与金丹对话。
“丹宝，我要炼丹。”
金丹与她心意相连：“契印是法则，是这个空间的束缚，是和千千万万个小世界相连的依凭。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同为法则之物，丹典早已知晓了关键。要打破法则，唯有高于法则。
陆晓儿想了很多。
她记得季夙云练剑的绝尘之姿，记得自己每一次悄悄被惊艳的动心。只是这样吗？不是的。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每一次维护，是他说起自己剑心时，倒映着纯澈天光的执着。
还有这一次，他说不悔。
怎么能不后悔呢？
曾经，她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能让季夙云走上原书断剑道的惨痛结局。可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一直在拨正着宿命的轨迹。正如她设计逃离，却还是被卷入其中。
对她来说，季夙云早已不是书里的人物。
“我决定好了。”
陆晓儿拿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里面装着一些浮游的光点。这是她之前进魔窟的路上收集的。
她先在丹鼎中放入了基础的补气养神的材料，才开启了丹鼎的阵法，打开了瓶子，光点便被丹鼎吸着旋转着。
最后一步……
她划开了掌心，一点一滴金色血液状的事物流淌入，逐渐吞噬融合粒粒光点，时而炸出朵朵绽放的火花。
无数幕不同的场景在她眼前闪过，陆晓儿不为所动。
如果那是幻，就让她堪破唯一的真实。
汩汩白气升腾，模糊覆盖了一切。
丹……炼成了。
陆晓儿回来时，季夙云仍安详地沉睡着。
她掐灭了安睡香，俯身将丹药以唇渡进他口中。
呼吸一触即分。
长睫如蝶翼般微微颤动，一对过分漂亮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你醒啦。”陆晓儿言笑晏晏，“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发生了什么？”
“我从丹典中找到了一个丹方，刚好可以破解契印，连夜炼了出来。你看看有没有效果？”
季夙云用神识感应了一下，契印居然真的消失了。
“剩余的魔气，只要有足够的灵气温养，恢复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可以回修仙界了。”
————
修仙界皆知凡俗界，并明令禁止修仙者干涉凡俗界种种因由。与之相对的魔界，虽与鬼界相通，却也避而不顾。
而九界中的阴界，恰好有一秘密通道，可通往鬼界。凡人生老病死，魂魄投胎转世，阴阳相转，生生不息。
他们此行便是借道鬼界。
凭着季夙云总结的经验，两人安全穿过了阴界，由黄泉井一路向下来到得失河堤。
河堤上浮散着湿冷黏腻的雾气，越往深处走雾气便越浓重，连身边人的脸都看不清了。
陆晓儿牢牢牵着季夙云的手。
纵然先前同陆晓儿说过，季夙云还是不放心，又强调了一次，他的声音在雾气中显得有些飘渺：“船上不渡活客，所以我们须假装成魂灵的样子，不可说话，不可换气，不可有任何表情。”
“我记住了。”
陆晓儿看着平静浑浊的河面，好奇问道：“得失河堤……那这条河，是叫得失河吗？”
“不，它叫地狱河。”
她还想问什么，季夙云却按了按她的手以示提醒。
……船来了。
一艘通体乌黑色的船刮破水面，缓缓靠近。甲板上密密麻麻僵立着一个个黑影，看不清面目，只让人隐隐头皮发麻。
嘎吱嘎吱，停泊的船边降下舷梯。
陆晓儿心里直打鼓，这种氛围实在太让人心慌了，她真的好害怕啊！但她不敢逗留，正要跟上，一时紧张，脚下一绊，一只脚就陷入了河水之中。
霎时间，陆晓儿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仿佛沉重滞涩了起来，无处着力，直往下扯。
还好季夙云那端传来力量，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有惊无险总算上了船，陆晓儿不敢露出任何异样，任凭一道道凉飕飕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
这么打量了一会，许是觉得没什么新奇了，那些探究的眼神终于给收了回去。
陆晓儿这才偷偷看了一圈。
船上的客人从近处看，除了脸色苍白些，外表没有任何可怕之处，和在岸上看到的情景完全不同。
这使她稍微放松了些。
从船上看，茫茫的天，远处聚着沉沉的雾，辨也辨不清方向，景色可谓是一等一的呆板无趣，也不知那一大帮幽魂杵在甲板上究竟在瞧些什么。
为了假装合群，于是陆晓儿和季夙云二人也跟着在甲板上罚站，站了不多会，船再次靠岸，又陆陆续续上来了几个，不出意外，他们也经受了一次注目礼。
不过这次陆晓儿是审视的那个，当然，她不敢细看，万一来个对视就不妙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串清脆的叮铃声响起，魂灵们各自散开，陆晓儿猜想这是什么信号，便也跟着往船舱去了。
船舱里很昏暗，景象仅依稀可见。有季夙云走在前面，陆晓儿倒不算太害怕。通道两侧都是房间，从距离来看，每间房都不大，大约四尺来宽，房门上挂着一幅小像。
路过数十间房后，陆晓儿心里越来越没底，她才想起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房间在哪！
她不能开口问，又担心露出马脚，灵气法术均不敢使用，只能凭肉眼更仔细地去观察。借着微弱的视野，陆晓儿注意到每幅画中的人物都不一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眼睛闭着，有些却是睁着的。
那画像画得极为传神，有一幅画中的老人嘴角噙着古怪的笑意。陆晓儿想看得更真切点，画中人的眼神竟好似也随她的步伐移动。
“……”应该是错觉吧？是吧！一边这么安慰自己，转念一想，这是一条鬼船，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一边不自觉往季夙云那边又靠近了几分。
正当她忧心忡忡究竟该怎么办时，季夙云停了下来。
这间房门前没有画像。轻轻一推，门开了。
是一口棺材。
明明做好了心理准备，陆晓儿还是觉得脊背发凉。难怪……每间房子的间隔那么窄。
季夙云示意她躺进去。
可陆晓儿尚有些犹豫，她在想，一个鬼应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去呢？跨进去？还是飘起来？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外头突然传来几下砰砰的梆子声，像是更夫报时的讯号，在这寂静的舱室里凸显得格外响亮。
几乎是同一时刻，季夙云伸手揽住她，一个翻身带入了棺中，另一只手顺势合上了门和棺盖。
眼前陷入彻底的黑暗。
棺材里很冷，极致的冷，仿佛冻着块冰似的，陆晓儿甚至感受不到身边人的体温了。
除了冷，就是静。
在绝对的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清晰，于是安静也被放大了无数倍。所有声音都消失殆尽，在这样淹没一切的静寂中，好像真的触摸到了死后的边界。
如果只有陆晓儿一个人，她也许会疯掉，但她知道，有人在她身边，迷迷瞪瞪中，她想，这算不算是死同穴？
时间好似变得极为漫长，久到陆晓儿在意识中将丹典中大半丹方都过了一遍，终于听见一阵悦耳的叮铛声。
厚重的棺材板被缓缓推开，那股阴寒终于消失了。
陆晓儿活动了下身体，她还以为自己的关节都冻得僵麻了，结果好像并没有，难道是心理上的严寒？到底不得而知。
季夙云摸了摸她的发丝，昏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她还是理解了其中的关心之意，随即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出了棺材，再次走到甲板上，陆晓儿发现眼前的景象已不一样了。
远方浮现出一团团青色的火焰，高低参差不一，忽隐忽现，季夙云先前告诉过她，青色的火是虚火，也称鬼火。
到鬼界了。
陆晓儿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激动，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她在船上真太难受了，无时无刻不胆战心惊的，尤其是上了船她才发现，她竟然怕鬼……
下船后她后知后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等等……鬼界，那不是鬼的大本营，鬼怪更多了吗？救命！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陆晓儿一路上并没有见到什么鬼，即使碰上，对方也完全没有多看他们一眼的意思，也不会故意摆出什么吓人的姿态或尊容。
倒是陆晓儿之前鲜少听闻过此方世界，害怕之余，还颇有些新奇。大多数鬼还保留着生前的形貌，也有的维持在死时的状态，这全看鬼本身的意念。比如她刚刚便见到一个鬼捧着自己的脑袋无比坦然地从她身边飘过去了。
但游荡的鬼毕竟是少数，走了没多久，一个身穿白衣头戴高帽的鬼过来给他们套链子。
链子是套鬼的，自然对两人不起作用，那白衣鬼掉了一截长舌头出来，露出了明显的疑惑。
季夙云却说话了，声调很是奇怪，陆晓儿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说得大约是：“这不是戴得好好的吗？”
哪里好好的？陆晓儿低头，链子还拖在地上，不过她谨记着季夙云的叮嘱，只闭口不言。
那鬼差却好似视而不见般，点了点头，用嘶哑的腔调回道：“走了。”
于是便跟着向前走。
道路两旁生长着簇簇艳红的花朵，如烟如织，看不出是何品种，只觉昳丽非常，与其间遗落的白骨颇为相称。
经过一座高大的石碑时，季夙云便停下了。陆晓儿看见鬼差一路向前，拖着那叮叮当当的锁链，浑然不觉，身影慢慢消失在雾里了。
“再往前是判官殿，是投胎转世，这边，我们走还阳道。”季夙云轻声解释，依然是那种奇异的声调，“误入鬼界的生魂和新魂头七要想返回，便走的是这条路。”
陆晓儿点点头。
与其说是一条路，不如说这是一道长板桥，凌驾于平静无波的水面上。
说起来，鬼界的河道倒是特别多，多到了随处可见的地步，名字也各不相同。
“这条河是黄泉河，它是黄泉井的一条分支。”
过了桥，便是一座森严的大殿，殿前有序排着一条长龙似的队伍。
他们坠在队伍末尾渐渐往前。
等终于轮到了两人，当值的鬼差幽幽问道：“返魂还是生魂呐？”
“生魂。”季夙云接话。
鬼差抬头看了一眼，给了两块木牌子，“往左边。”
左边是一道暗门，进去后墙上布满嶙峋的壁画，映着幽微的青光，渲染出十分的可怖来。
陆晓儿来不及细看图画上的内容，目光就被视线中央一面巨大的镜子吸引了。
镜子形制古朴却不滞拙，花边流利，恍惚间只觉镜框上张开了无数双眼睛与你对视，细看时才发现原来是点缀的装饰，玄妙非常。
古镜旁边立着一块碑，上书“返墟镜”，想来是这镜子的名字了。
守在那里的鬼差等他们在镜子前站定，看了一眼，镜中什么都没有，点了点头，“过来记录一下。”
陆晓儿走之前又看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的女子也在看她。陆晓儿歪了歪脑袋，她也歪了歪脑袋。
她长得不胖不瘦，很是活泼灵秀的样子，一对眼睛明亮如日光照射下的水面。
不过好像只有陆晓儿看见了，她虽心中奇怪，却也没有询问。
生魂要将姓名籍贯事因等录在木牌上，陆晓儿就看着季夙云随便编了些内容上去，幸好那鬼差没有核实，收了牌子就让他们走了。
通道尽头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和鬼界常见的幽绿色火焰不一样，那是明亮的橘红色，灿然若炽阳。
“这是实火，火焰是媒介。闭上眼睛，到我怀里，我们跳进去。”
纵然眼前的火舌看起来那么危险，陆晓儿仍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汹涌的火光吞没了两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