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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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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隆——”

    雷声乍然响起, 常青被雷声惊动,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正巧看见闪电把雾蒙蒙的天空劈成两半。

    明明昨日还是晴空万里, 今日天将蒙蒙亮,雨居然就这么没有征兆地来了。

    院子里的几棵树被风雨扑打得发出簌簌声响,斜雨狠辣, 裹挟着新叶老叶坠落到地上, 昨日傍晚才被奴仆清扫得一干二净的小道很快就堆满了落叶。

    常青想起了花园里那些被娇养的名贵花卉。雨这么大,怕是花都是被打得残落一地了吧?

    他想要去救一救那些花。

    但脚步刚抬, 他又想起别的什么, 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书房。

    犹豫片刻后, 常青还是收回了脚, 再次守在书房门口。

    他想, 比起花,书房内没有半点声响的二公子显然要重要许多。

    即便知道二公子不会做什么傻事,但常青还是放心不下,二公子在书房里待了多久, 他就在书房外守了多久。

    雨势越来越大。

    常青站在檐下,可还是很快被飘进来的雨打湿了大半衣衫。他抹去脸上的雨水, 小声纳闷道:“什么时候祈水郡的雨那么邪门了……下得这么大, 还下得这么突然。雷声和闪电都吓人。”

    他低头去拧衣袖上的水,拧完左手的袖子又去拧右手的袖子。雨实在太大,他刚拧完右手的袖子,刚拧干不久的左手袖子很快又湿得差不多了。

    常青站在屋檐下,被淋成落汤鸡。

    他看看左边袖子, 再看看右边袖子, 愣了一会儿, 气笑了。

    正想着是淋着雨继续站岗,还是先回去换一身衣裳再来,风雨急呼中,常青耳朵一动,听到了别的声响。

    他抬眼看去,正好看到同样湿漉漉的芍药走进院中。油纸伞被歪歪斜斜地打着,她大半身子没撑住,光顾着护着手里的食盒了。

    常青赶忙过去迎人。

    他接过芍药手中的伞,没顾及自己,伞全撑在芍药的头顶。跟在二公子身边十余年,如何替人周全地打伞,他自然比谁都知晓。

    芍药因此松了口气,很快和他一齐走到了屋檐下。虽则雨还是会飘到身上,但好歹是没那么狼狈了。

    见芍药拿出一块帕子开始擦脸,常青抖落油纸伞上的雨水,把伞收起来。

    他问芍药:“怎么天还没亮就来了?我都说了二公子这里我守着,你别太担心。”

    芍药擦完脸,把帕子收好。听到常青的话,她轻摇头:“是被雷声惊醒的。”

    她看了眼院子里地上积起的水塘:“雨下得这么大,我睡不着。赶紧披了衣服起来,去院子里把花都搬进屋内,这才松了口气。”

    常青愣住。

    他想起这些年一直把花当成什么宝贝似的养的芍药,心里忽然有点酸涩。

    芍药以前闲暇无聊时,就编发绳来打发时光,皎皎姑娘离开后,她每日做活后,时间都拿去养花。

    在祈水郡的时候养花,后来跟着二公子去了雍阳,在雍阳崔家的院子里也养,再后来回到祈水郡,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养花。

    曾有新来的奴仆做事莽撞,不小心踢翻过一盆芍药养了好几个月的兰花。陶瓷做的花盆哗啦啦碎裂,花盆里的泥土溅了满地,兰花卧躺在瓷碎片和泥土中,没了以往的光鲜,变得恹恹的。

    在奴仆们眼中一直稳重可靠的芍药忽然落了泪。

    她默不作声地弯腰跪在地上,不顾泥土的肮脏,也不怕被碎瓷片割伤手,小心翼翼地把兰花捧了起来,另找花盆种了进去。

    常青那时才恍然,原来皎皎姑娘遭遇变故消失后,愧疚的不仅仅是二公子。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皎皎姑娘不见后,芍药曾经一整晚一整晚地睡不着觉。她和常青说:“二公子把皎皎姑娘托付给我,让我留在祈水郡里看顾着她,我却没保护好她。”

    那时候二公子以三百金买皎皎姑娘的消息,价钱开得那么高,却无人上门。一年过去,所有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闷闷的,觉得皎皎姑娘该是不好了。

    初到雍阳的第一个冬天,芍药生了一场大病。

    常青去看她时,她说:“我梦到了皎皎姑娘小时候的模样,她挽着小篮子,绑着我送的发绳,仰头冲我笑。她喊我芍药姐姐。”

    她看着常青,眼里含着泪,哽咽道:“……她是第一个发现我嗜甜的人。常青,你知道她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的对吧?她离开很久了,我其实不常想起她了,但每次想起她,我都很难过——常青,我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我原本以为能看到她继续长大的。”

    其实皎皎姑娘的事情和芍药有什么关系呢,害人的又不是她。

    可芍药还是走不出来。她觉得是她自己的错。大人物太多,她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自己没用,没保护好那个会特意为她把糕点做得更甜、笑眯眯仰头喊她“芍药姐姐”的女孩。

    芍药的病始终好不了。

    最后还是崔宿白来探病,同她说了什么,她才渐渐好起来的。

    芍药真的展颜,是在知道皎皎姑娘尚还在人世的消息后。

    三国会盟的事情确定下来后,她比崔宿白还要更早回到祈水郡。在崔宿白要去见皎皎的那一日早晨,她剪下那些往日被她看顾得和她眼珠子一样宝贵的花卉,装在篮子里给崔宿白后,她折返回屋子里拿出一块绢帕,递给崔宿白。

    她笑:“皎皎姑娘要是哭鼻子,您就拿这个给她看,她准立马止住眼泪。”

    崔宿白看到绢帕一角上被绣得和个鸡蛋似的月亮,含笑接过。

    皎皎姑娘还活着。就在郡守府内。

    芍药满心欢喜,以为很快能与她见面,谁知道年轻气盛的越王看皎皎姑娘看得严,她还没找到机会与皎皎姑娘见面,皎皎姑娘居然被不知何时潜入祈水郡的殷太子带走了。

    冰冷的雨水飘落至脸上,芍药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看了眼食盒,同常青说了句“我给二公子拿点吃食进去”后,轻轻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崔宿白正站在窗前,披着单薄的外衫,静静地看着窗外被雨打得零落的树。在他身侧的案牍上,棋盘空荡荡,上面只散落着几颗白子。

    没有黑子。不成棋局。

    开门的声音并不算很轻,可等到芍药把食盒里的清粥拿出来放在桌上,还是没见到崔宿白回过神。

    她无奈,喊了声“二公子”,崔宿白才反应过来似的,侧过头。

    他第一句话是:“芍药,哪一日了?”

    芍药答:“六月第一日。”

    她劝:“二公子,吃些东西垫垫吧,您已经整整一日没进食了。”

    六月了?

    崔宿白愣住。

    越过芍药,崔宿白看到浑身湿透的常青正半探着身子望过来,面上满是担忧。

    他心中一暖,因此哪怕并无胃口,但还是勉强着喝了两口粥,这才让芍药把碗碟收好,拿下去。

    芍药收好食盒,想要说什么,但见着他眼下淡淡的青色,想到常青说他已是两日未眠,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说了句“您注意身子”后就退下。

    常青送芍药到院门口,再度回到廊道中,听到屋内崔宿白喊了他一声。

    他绞袖子上的水绞到一半,连忙停下,转身想进屋,但想到自己一身是水,恐脏了屋内的地,还是及时止住脚步,在门外探着身子问:“二公子,有何吩咐?”

    崔宿白说:“你不必守着我,去换身干衣衫休息吧。”

    常青难得忤逆他。

    他认真道:“只要二公子休息,我就去休息。”

    崔宿白无言。

    常青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多日来的忧思无法忍住,他终于说出心里话:“二公子,您替皎皎姑娘做得已经足够多了。错不在您,您何必折磨自己。”

    做得够多了?

    做得够多,怎么当初护不住她,这一回还是没护住她。

    窗外狂风大作,雷声不歇。

    崔宿白收回看向常青的视线,垂头看着案牍上的棋局,从棋罐中拿起一颗黑子,茫茫然握在手心许久,却不知道放到棋盘何处。

    黑子是谁?

    黑子是他。

    手中的棋子颓然落回棋罐中,崔宿白的声音忽然响起,融于雨中。

    他说:“常青,我不会下棋了。”

    常青服侍他多年,陪他从祈水郡的郡守府走到燕国王都的崔宅,继而走到这个国家的权利中心,见过他太多闲雅镇定、从容不迫的模样,却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表情。

    从来以棋盘为人生、执黑执白都不败的人,有朝一日却会说自己不会下棋了。

    常青站在门口,身子仍大半被雨侵袭,但半点也顾不上了。

    他嘴唇嗫嚅:“二公子……”

    崔宿白眉眼低垂,轻声道:“常青,这几年日子过得当真奇怪。我明明走得越来越高,敬我怕我的人越来越多,可日子却过得越来越没意思。世事无常几个字,我很小就认得,可其中的辛酸苦辣,却是最近几年才渐渐品尝出些许。”

    静默片刻,他说:“我只是替皎皎难过。她信错了我。”

    常青急急道:“可您又不是什么都没做!郑国那边——”

    郑国二字脱口而出,他意识到自己说了可能给二公子惹祸的话,脸色一白,马上止住嘴,往四周打量一圈,确认院内再无旁人,这才面色缓和下来,小声继续道:“……我相信您,天底下没有比您更聪明的人。”

    可聪明的人便什么都能得到吗?

    崔宿白苦笑一声,刚要说什么,便听到院门被人大力敲响。

    是谁深夜造访?

    常青表情一凝,伞都没顾得及撑,跑到院门口一看,才发现来的人是从雍阳赶来的国君亲卫。

    亲卫说国君有要事告知国相。

    常青脸色一变,忙把亲卫带进院内。

    亲卫来不及脱下蓑衣和斗笠,大步进入书房中,匆匆忙忙朝崔宿白躬身行过一礼问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地说出来意。

    “崔相,国君请您即日归去王都,”亲卫恭谨道,“前线大捷,郑人溃不成军。姜王室不敢出手,郑王等不来援兵,欲向国君求和。国君希望您能回雍阳主持大局。”

    姜天子终究是没出手。

    崔宿白想,天子软弱至此,也不怪郑王背弃他背弃得如此之快。天子胆怯,宁愿葬送郑国,也不敢惹火上身,可他怎么不想想,宁国已亡,郑若出事,他姜室又能安然几日?

    愚不可及。

    亲卫很快离开。

    崔宿白再度执起黑子,稳稳放在棋盘中。

    这次,黑子不是他。

    眼皮垂下,崔宿白静静看着棋局半晌,想起了多年前在皎皎家院门口和自己对峙的少年。

    那晚北风呼啸,雪籽落下,月色掩盖不住少年眼中凛冽的寒意。

    崔宿白笑了笑,释然道:“他比我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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