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为我
殷鞅觉得皎皎哪里变了。可到底变得是哪里, 他说不上来。
他只是发现,皎皎待在屋子里的时间更多了。偶尔几次他去见她的时候,总能看到她坐在窗边, 托腮望着天空。
近来天气愈发好,整日整日地都是晴朗无云。
她看着天空, 眼眸映着澄蓝的天, 眼底隐有流光。
殷鞅觉得她看得太专注,专注到竟然都没发现他的到来。
他无声命令奴仆退下,独自站在门口, 半倚着身后的门扉,双手环胸去打量她。看她两个胳膊肘放在窗台上, 微微前倾身子, 双手托腮看天。
袖子滑落, 露出光洁纤细的小臂。她捧着脸,姿态是一种他极少见到的天真。
她看着天空, 眼神和天空一样干净。
在这一瞬间,殷鞅终于愿意相信, 他在祈水郡听到的那些贩夫走卒口中的皎皎, 也许是真的。
当真可笑, 有朝一日,他居然能在面前的这个皎皎身上, 看到曾经那个皎皎的影子。
屋内空荡无声,皎皎回头看到门口的殷鞅时,那点被殷鞅察觉出的曾经的影子很快消散。
她收回托着两腮的手,低头把滑落下来的袖子拢好, 问:“怎么, 门口那么多守卫都没法让你放心?还得亲自来看看我有没有跑?”
殷鞅无声叹气。
但叹完气后他又笑了起来。这笑很莫名, 他自己都很奇怪。
“看你有没有害怕得吃不下饭,看你会不会明天为了逃过婚礼,拿你自己的命来威胁我。”殷鞅道,“看来是我多想。”
皎皎道:“拿我的命来威胁你?你想得太多,我只会拿你的命来威胁你。”
熟悉的语调。是他熟悉的皎皎。
殷鞅笑起来:“你近来安静得过分,太安静,反倒教我有些不安。”
皎皎敛眉:“安静不好么?”
殷鞅定定看着她:“好。也不好。太安静会让我认为你又在谋划着如何逃跑的事情。”
他眼神探究,直白地试探皎皎。
“你在我身边布下这么多人,让我怎么逃。”
皎皎扯了扯嘴角,抬眼看殷鞅,半开玩笑:“说不定是我想开了呢?或者比起逃走,我发现留在埕陵也不错。”
明明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但殷鞅在她话落的一瞬间,眼神还是不可抑制地柔了下来。
他偏过头去:“说来听听,不错在哪里。”
“不错在殷人强大,当殷王后听起来不亏。”
皎皎的眸光落在殷鞅苍白俊美的面庞上,唇边笑意浅浅,“当然最好的地方在于,哪怕我不杀你,你都没几年好活。”
殷鞅原本略有上挑的唇角慢慢地抿直。
他默然站在原地,许久才轻笑一声:“你说得不错。”他直起身,握拳咳嗽一声:“你想开得太迟,明明是那么浅显的道理。留在我身边,你什么都能有。”
什么都能有?
骗人。从开始到最后,他都没给她自由。
皎皎收回视线,不发一言。
她只当殷鞅不存在,一手搭在窗台,一手托着下巴,又开始去看天空。
身后传来殷鞅的问话。
“喂……皎皎。”他以前只喊皎皎三百金六百金之类稀奇古怪的称呼,喊她名字喊得少,是以现在每次喊起皎皎的名字,声音都有几分别扭和滞涩。
他喊来不自然,皎皎听起来也不自然。
殷鞅问:“……衣裳和首饰喜欢吗?你们女子成婚,不都很喜欢穿得漂亮么。你若不喜欢,现在让人改还来得及。”
可他分明知道她一点都不想和他成亲。
从头到尾,是他一意孤行。
皎皎忽觉有些累。
她没有回答殷鞅的问话,而是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喃喃道:“太长时间没下雨了……也许暴雨过几日就要来了。”
她答非所问,殷鞅没有办法。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天空,心里却想起了国师的龟卜。
国师说,六月初一是个好日子。
无雨。宜嫁娶。
便是真的要下雨,也不要在那一日来。
殷鞅淡淡想,至少撑过六月初一。
可惜晴日真的没撑过六月初一。
皎皎那一日被侍女们早早从床上喊起,换上绣有金丝凤凰火焰纹路的嫁衣,闭眼任由侍女们在她唇上涂上胭脂,继而为她戴上凤冠。
胭脂的香味太浓,她不喜欢。
头上的凤冠太重,她也不喜欢。
妆成的一刻,皎皎睁开眼,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忽然想起了越鲥,想起了他被绑在红木椅上,被迫演女儿戏的几年。
原来是这种感受。
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刻,皎皎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当初的越鲥。
侍女们胆战心惊地替皎皎穿好衣衫、戴上首饰,生怕她大发脾气,毁了婚礼,没想到她却表现得过分平静。
平静到了几乎逆来顺受的地步。
侍女们在皎皎身边待得时间不久,但也知道这位魏国王姬、将来的殷王后于国君并无情义,甚至称得上厌恶。
人人都知道她不愿意嫁给国君。
正是因为人人知道她的心意,所以侍女们才会对今日的风平浪静感到不可思议——她是改变主意,心甘情愿留下来做殷王后了么?
是的,其实这样才正常。
国君年轻俊美,又是天下之主的有力竞争者,成为殷王后有什么不好么?
侍女们努力说服自己,但看着她穿着华裳走出殿内,仰头去看天空阴沉沉的乌云的模样,心中却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殷人成亲多选晴朗日子,是因为晴日多吉日。国君大婚之日是由国师占卜而出,理应是晴日才对,怎么晴了快一个月的天空在这一日刚好黑沉下来?
殷人不喜欢阴雨天气。他们认为雷电是神灵在发怒,而阴雨是神灵替苍生忧虑而落下的眼泪。
国君大婚之日下雨,不是吉相。
除此之外,这一事身后代表的含义更让埕陵的臣子百姓锁眉——是国师没卜出神灵的旨意,还是国君这门婚事本就不被神灵看好?
“轰隆隆——”
乌云密布,雷声轰鸣,闪电划破天际,纵是白昼,亦如黑夜。
奴仆们被雷声惊到,抬头看了眼天色,面色发白,神色难掩慌张。
国君成婚之日,王后本该与国君一同前往祭坛,可众人等了又等,却始终没等到前来接人的高轿,只等来了连滚带爬跑来通知消息的殷鞅近侍。
“祭坛起火。”近侍舔了舔干涩的唇,快速瞥了眼皎皎的神色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国君说,婚礼推迟两个时辰。”
他没有说的是,天相有异、祭坛起火,种种皆为凶相,不少笃信神灵发怒的老臣都惊惶不安,认定国君与魏国王姬的婚事为神灵所不喜,于是纷纷进入宫中,跪倒在国君面前,恳求国君放弃这门婚事,为殷地另择王后。
他更没有说的是,臣子们跪了满地,个个老泪纵横,求国君以殷地为重。年轻的国君穿着新郎的吉服,弯着腰俯着上半身咳嗽得惊天动地,再抬起脸来,面色白得吓人,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可我想为自己活一回。”
从越人手里捡回一条命后就病弱得不行的国君悄然握紧拳头,撇过头不去看台下老臣们佝偻的身子,“……请诸位容许我任性一次。我会向诸位证明,神明亦然有疏忽的时候。”
他身为神明所选的一国之君,竟然能说出如此不敬神明的话语!
臣子们瘫倒在地,满脸不敢置信。
侍卫们在祭坛救火,国君被臣子们堵在前朝殿内,近侍只能先遵从殷鞅的命令,前来告知皎皎这一消息。
他转述殷鞅的话:“请王后在殿内稍等片刻,国君马上就到。”
皎皎重新回到了殿内。
她闭着眼,听到了侍女们离开的脚步声。
紧接着,清脆的落锁声响起。
皎皎睁开眼,把藏在袖中的木雕拿出来。
屋内空旷,除了她再无一人,是以她能够无所顾忌地伸出手指,一点点摩挲着木雕,指尖从兔子的长耳一点点滑落到兔子肉鼓鼓的面颊。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兔子的两只大眼睛,眼底浮现出碎光。直至这无声知晓的一刻,从清早便被打扮得像个精致人偶的皎皎终于活了过来。
她把木雕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视若珍宝。
木雕本是冰凉的,却因为沾染了她的体温,跟着染上了几分人气。
皎皎捧着木雕,坐在塌上。
三层的衣衫堆在身上,面上的妆容厚重,皎皎的心一时如同垒上了一座山,沉甸甸的喘不上气,一时又如同被一根线悬在高空之上,欲坠不坠。
“轰隆隆——”
雷声再度响起,白光从窗户的缝隙中溜进来,短暂地照亮房间。
皎皎握紧手里的木雕。
她侧过头,失神往窗外的方向看去,想去看外面是否下雨。可惜宫里的奴仆怕她离开,不仅门上落了锁,窗门也关得紧紧的。
殷鞅终究是剥夺了她最后的自由——甚至连天空,他都不让她看了。
皎皎想,殷鞅真是一点都不会爱人。
听不见雨声,皎皎闭上眼,在沉闷的雷声中轻声开口:“一,二,三,四……”
没有人告诉她现在是什么时辰,她只能笨拙地用最古老的方法来丈量时间。
直到雷声再度震响,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在窗上时,皎皎才愣愣地察觉这难熬的时间竟然被她熬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殷鞅没有来。
殷鞅没有来。
殷鞅没有来!
雷雨声掩盖了一切,却掩盖不了皎皎一下比一下急促的心跳声。
她眼里有了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