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V]
隔着一扇门,商庭之听见门里的痛声,根根手指也像疼到了极致,拢紧了起来,指骨也跟着紧绷曲起,他沉默地看着房门,没有声音,却一直站在这里。
巴嫂听见楼上的声响,连忙跑了上来:“少爷,这是怎么了?”
商庭之揉着额头:“桑桑心情有些不好,没事,这里我看着,明天让南家姑娘过来一趟。”
巴嫂点头,回到楼下。
商庭之一直在门外,直到里面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他才再打开房门,进去里面,卧室里昏暗,只亮着一盏小灯,灯光幽幽的,他目光转了一圈,看见文音蜷缩在角落,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腿上,格外寂静,那里是光照不到的地方,很暗。
他缓着气息,脚步沉稳地走过去,趟过地上的灯光,走进昏暗中,蹲在她面前,捧起她的双脚看了一眼,又起身,走去拿医药箱,将她脚底扎到的玻璃挑出来,再用绷带包扎起来,文音由始至终都没有半点反应。
商庭之展开她的手脚,捧起她的脸,声音很轻:“桑桑。”
文音木木地看他一眼,又低垂头。
他安静地看着她,也不再说话,走到摔坏台灯的位置,弯低腰,卷起地上的地毯,连同摔落四周的玻璃都一起卷起来,这样不会再让文音踩到玻璃。
收拾完,他转回来,坐到她身旁,背靠着墙壁,曲起双腿,偏过头,伸手握住她的手,紧扣着不放,压着声说:“抱歉,昨天是我语气不对,让你生气,但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有你一个。”
“桑桑,我与你说过,我是看着你长大,恋爱,然后成为我的妻子,从长辈的关心到对你图谋不轨,你已占据了我十五年的人生。”他握着她的手抵在唇上,温柔地说,“我对你忠诚,坦白,这品格将持续到我的后半生,我不会丢下你,你也别离开我。”
文音没应声。
商庭之也不在意,他知道她听见。
卧室安静,只有薄薄的雾光斜斜地照落在靠坐在墙壁上的两人,地上投落两道孤寂的身影,像依偎,又疏离。
巴嫂带着南乔进来后,便看到这一个画面。
南乔走前几步,小声叫道:“你们吵架了?”
商庭之声音也有几分疲惫,又勉强提起精神,手指收紧,用力握着文音的手,眸色很淡地看向南乔:“因你所赐,跟桑桑解释清楚你跟我是什么关系,不然合作的事中止。”
“你怎么可以这样!”南乔瞪他一眼,不过目光还是落在文音身上,“表侄嫂,我是庭之哥哥的表侄妹。”
她身上有百合香,橘子的甜。
文音听见了,心里堵着的一口气没了,她看了看商庭之,又看了看南乔,顿时甩开他的手,起身爬上床。
商庭之跟过去,冷沉地叫南乔:“继续。”
南乔眉头都拧住了,慢吞吞走到床边,看向背对他们的文音,解释道:“表侄嫂,你可别误会,我来就是为了这次跟凯耶撒的合作,本来庭之哥哥是不同意的,因为他奶奶的事儿,一直对我们南家有意见,你可能不知道,他奶奶是我爷爷的妹妹,当年偷偷跟商爷爷在一起,离开了南家,到死都没有回去,我爷爷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儿,这次的合作我是争取很久才让他点头同意……”
文音受不了了,大喊起来:“够了,商庭之!”
南乔一下子静住,商庭之神色沉静,让她出去后,坐在床边,把文音转过来:“桑桑,你是否还生气?”
“商庭之,我们的问题不是这个。”文音觉得很累,“这次不是,以后呢,总有一天会是真的,我不想胡思乱想,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想,我配不上你,也不想再被你折磨,我们分开吧,我跟你在一起很累。”
“这种话我不想再听见。”商庭之神色一沉,语气有些严肃和压迫感。
文音不怕他,直视他:“我们分开。”
商庭之站起身,没理她,淡淡地说:“桑桑,你再冷静一些,我不逼你,你睡一觉,会很好多,你现在只是情绪上来。”
他不想再听她说话,转身离开卧室。
她猛地抄起枕头扔过去,到了半空又掉到地上。
之后文音一直将自己关在卧室里,第三天才走出卧室,到了楼下,商庭之一个人安静地站在窗前,抽着烟,神色沉郁,看见她下来,这才摁灭烟,走过去,一边吩咐巴嫂,给文音盛早餐出来,一边拉着她坐下。
他拿起热毛巾给她擦拭了一下手。
文音看着面前的番茄鸡蛋汤面,手颤了起来,眼睛却很冷,她吃了一口,摔下筷子:“好难吃。”
商庭之不为所动,平淡地对巴嫂说:“让厨房换过。”
巴嫂重新端上来。
文音看了一眼:“我要吃你煮的。”
商庭之依旧很有耐心,起身去厨房重新煮了一碗水饺,文音抱着手,连吃也不吃,他笑笑,又做了炸酱面给她,无论她如何刁难,也不生气,文音反而先受不了了。
她将面前的碗筷扫落地,地上顿时响起瓷碟碎裂的清脆声。
巴嫂他们看着这幕,心头都拧了起来,下意识看向商庭之,他拉过座椅平静地坐下,侧脸打上一层逆光的阴影,神色很沉。
“够了,商庭之。”文音双手捂着脸。
“如果是你说的分开,不可能,桑桑。”他没有半分退让。
“我不想跟你过了。”
商庭之克制着声音:“你说过跟我过日子。”
文音听到他这样说,难过得一下子哭了起来,她捂着眼泪,哀求他:“商庭之,我真的很累,你找一个配得起你的妻子好不好,我们就这样吧,我跟你在一起,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自己的病什么时候能好,我甚至会记不得你。”
她一想到这些,心脏就难受,像被一把刀尖抵着,她也是在悬崖上,惶恐不安,也不想拖累他。
文音擦着眼泪,眼泪又涌出来:“你很好,优秀,完美,而我残缺不全,只能原地踏步,也无法跟上你的脚步。”
商庭之闻言,目光平静,垂着眸,静静地看着自己拢紧起来的双手:“那就不跟,我停下来等你。”
“我很累,商庭之,我很累!”
“我陪你。”
“不要!”文音受不了他这样,转身往楼上跑去。
商庭之快步跟上去,在她关上门之前,横脚挡住房门,拽住她手臂,沉黑的眼睛直直盯着她:“让你无法安定的是我一直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我知道,让你犹豫,迟疑,不坚定的是你的病,我也知道,但桑桑,你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拿出你勾引我的勇气,这不难。”
她口不择言:“你妈妈就是抑郁症死的!”
话出来后,两人一时沉默无声。
文音抿紧嘴唇,不看他。
商庭之看着她,缓了缓呼吸,没有怪她,声线沉稳有力,坚定地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治好你的病。”
文音没有听他的,往后退,用力拽回自己的手臂:“你不分,那我走。”
她甩开他,跑进衣帽间,拖出行李箱,胡乱地将衣服塞进去,商庭之跟进来,见她真的要走,神色疲倦,终于退让了,他走到她跟前,猛将她扯进怀里,不容她挣扎,紧紧地抱住她,力劲大得像要将她揉进骨子里,他低头看她,声音很低:“如若你一定要走,我走,桑桑,这里是你的家,你留下来,巴嫂在,会照顾你,你会保护好自己对不对。”
文音默默流泪,回答他:“我会保护好自己。”
商庭之眸光也有些薄湿,他动作极轻地抚着她后脑勺,笑得很温柔,也总是包容体贴她:“我们桑桑,很好。”
文音一下子痛哭出声。
商庭之走了,离开了熙园,他离开的时候,正是三月的春天。
他们在春天结婚,也在春天分开。
文音从没有问过他去了哪儿,她想知道,所有人都会告诉她,但她选择沉默,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巴嫂每天会将三餐放在门口,她会准时吃饭,也会吃药,她的情绪稳定下来,人也淡淡的。
她将相机放在床头柜,将日记本放在书桌上,每天睡觉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写日记,她有些事情已经想不起来,反应也慢了下来,有时候坐在椅子上就是一天,有时候也会不记得今天做了什么,握着笔,在日记本上停了很久,她就笑了,合上日记本,关上灯,一个人入睡。
醒来的时候是五点,天还没有亮。
文音卷着薄薄的黑丝绸站在窗前,清早的春风乍暖还寒,一丝丝的风钻进来。
她拿起相机,镜头对着窗外的庭院,拍下光穿破云层,坠入庭院里的第一缕阳光。
文音垂下相机,翻看拍下来的照片。
春日阳光灿明,绿意盎然,风是快活,自由的,她不由伸出手,捧着一缕阳光,转动着手,阳光就在手掌里晃动,很温暖,像商庭之暖烘烘的体温。
她沉默地缩回手,又往前翻,之前在书房里拍到商庭之工作的照片。
商庭之坐在书桌前,腰背挺拔笔直,手边是文件,书籍,窗外的阳光斜进来,他背着日光,握着钢笔,抬眸望向镜头的目光静谧,深远,那样的专注认真,仿佛他越过镜头,在看着镜头之外的她,唇边含着淡淡的笑,眼尾和唇角有一道好看的笑纹,英俊成熟,蕴雅韵致。
他逆光,身在黑暗。
又在光中。
只是看他一眼,就会被深深地灼伤。
文音流着眼泪,伸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屏幕,仿佛这样就能碰触到照片中的男人。
许久之后,她平淡地放下相机,离开了窗户。
巴嫂推着餐车停在门外,一如既往地往门里叫道:“太太,出去走走吧。”
房门突然打开了,巴嫂看到她出来,露出了笑容,也有些欣慰,文音关在房间里已有大半个月了,现在总算肯出来,巴嫂也宽心一些。
文音神色冷淡,往外走:“我在楼下吃。”
巴嫂笑道:“好。”
文音坐在餐厅,低头看着面前的番茄鸡蛋汤面,一杯热牛奶,她想起在喀丹小镇那简陋的旅馆里吃的那碗热汤,在更早之前也吃过一次,一样的香,但记不起是哪时候了。
她没吭声,尝了一口,也是一样的味道,文音慢慢吃了起来,一边吃着早餐,一边问:“巴嫂,跟我说话他妈妈的事儿。”
巴嫂知道她说的他是谁,不由回忆起来:“夫人是很温柔的人,教养也极好,是苏家的大家闺秀,亭亭玉立,很多名门公子都爱慕她,可惜最后所嫁非人,先生对太太并不好,但太太很爱先生,当时也是太太主动求来的婚事,只是先生生性风流,纵使跟太太结婚,也在外面玩儿,不正经,脾气也不好,动辄打骂,也就太太脾气温顺,一直受着气,老爷子也看不过去,常常跟先生吵架,也劝夫人跟先生离婚,如若不想离开商家,也可以把她当亲女儿,留在大宅里。”
“她是有多爱她的丈夫,才不肯离开?”文音趴在桌子上,头枕着双臂,偏头望出窗外。
“我也问过夫人,夫人说,遇见了光,再也逃不掉。”
“她错了,伤害妻子的男人狗屁不如。”
巴嫂笑了。
文音把头转过去,看着巴嫂,随口一问:“他妈妈是不是很爱他?”
巴嫂点头:“是的,夫人很爱少爷,即使先生带给她伤害,她依旧疼爱少爷,不曾让少爷受半点委屈,一直护得很好,但突然去世还是给少爷很大的伤害。太太,之前你跟少爷感情和睦,为什么突然吵起来了?”
“他妈妈是抑郁症,你知道吗?”
“我知道的。”
“我也是。”
巴嫂一点都不惊讶,眉目慈祥:“太太,你很努力,我都看见。”
文音沉默了,头埋在手臂间,低垂着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地上,桌子下的右脚踩在左脚上。
安静了一会,她声音很轻:“我这病也许不会好,他跟我在一起,我会拖累他,他值得更好的,而不是我这样的妻子。而且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越来越不安,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怀疑,猜忌,敏感,我情绪也不好,容易被他的事儿牵着走,我讨厌自己这样,时间久了,他也会累,我们在一起,到最后只会互相折磨。”
巴嫂说:“太太,这并不是坏事儿。”
文音愣了一下,抬头看她。
巴嫂对上她的眼睛,平平淡淡地说:“患上抑郁症的孩子都是被深深伤害过的,但太太,你还会爱人,你还在努力生活,你还在坚持,是什么让你坚持走下去,你得找回那份初衷。”
文音眼睛像灼烫了起来,她连忙擦了一下眼睛,没有再说话,撑着桌子站起身,往楼上走去。
巴嫂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气:“感情的事本来也是这样,爱上了,就会患得患失,可这不坏,因为你在用心爱着自己,爱着别人,太太跟少爷在一起,开心的时候更多是不是。太太,少爷让我不要跟你提起,但我还是得要告诉你,我从不曾见过他那样失态过,下着暴风雨的那晚,你执意离去,少爷病倒了,但每天都要坚持去见你。那天少爷离开,亦是那般失魂落魄,他对你是用心的,是这世间最深情的男子。”
文音脚步停在楼梯上。
她从不知道他生病的事儿,他也不曾提起过。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文音冷着眼,又快步走上去,走到卧室门口,她停了下来,又突然转身跑了起来,往客厅穿过去,一路跑去西廊那边。
文音进到郁枝以前住的客房,往画室走去。
郁枝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所有的行李,唯独留下了两幅画,安安静静地靠着墙壁。
她慢着脚步走上去,弯低腰捧起一幅,是男人在佛祖前跪拜的画,她又低头望向那幅朝圣的画,冰天雪地,笔直的天路,男人挺拔的腰脊都弯了下去。
商庭之为她做了很多事儿,她都知道,也进了心里,纵使现在忘记一些事,但有些事又记得清楚。
她问郁枝:“为什么朝圣?”
郁枝说:“因为信仰。”
她问傅老板:“信仰是什么?”
傅老板说:“你信什么,它就是什么。”
那天他在陀木寺说:“只要你无恙,我愿为你走遍这山河万里,跪遍这个天地。”
那晚站在窗前,外面是热闹的夜市,狭窄简陋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她拥抱着他,听着他的心跳声,她也找到了自己的信仰,商庭之是她的未来。
商庭之很好,好到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是她配不上。
文音跪在地上,珍重地抱着画。
她已陷进去太深,跟他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好的,也足够了,现在放手,还来得及,她不想真到彻底出不来的那一天,在失去他的时候,再也站不起来,现在她还有力气,还可以自己走下去,她答应过他,会保护好自己,会为自己活,她可以做到。
时间久了,他也一定会想明白,他要的是一个配得起他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妻子。
文音抚摸着画中的男人,看着他挺拔笔直的背影。
她低头,吻他的背,便放下画,走回卧室。
这几天下起连绵春雨,南方的春天格外的潮湿,雨从窗外打进来,细细密密,窗帘和窗前附近的地毯都打湿了,凉丝丝的。
晚上的时候,文音走到阳台上,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平静地望向外面的庭院,天色黑沉,四周悄寂,夜里的风卷着雨斜斜地落在阳台,文音光着脚,风扑过来的时候,便感觉到一阵湿气,她缩了缩脚,但还是坐着不动,一直看着外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她也不知道,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很温暖干燥。
她坐起身,伸手摸了摸被子,仿佛还有未散的热度,还能闻到淡淡的木质琥珀香。
文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翻身坐到床边,目光一下子顿住了,她偏头,看向枕边,那里安静无声地放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红玫瑰,她有些沉默,过了一会,还是伸手拿起来。
这一支红玫瑰是新折的,花瓣中还有几颗饱满透彻的露珠。
文音捏着枝茎,将花朵儿抵在鼻子下,嗅闻了一下,有股很淡的玫瑰香,她抬头望出窗外,外面还在下雨。
她垂下手,起身将玫瑰扔掉,没再理。
巴嫂他们也像不知道,她也不提,如往常一般,面色很平静。
第二天枕边没有再出现玫瑰花,但到厅里,坐在餐桌前,看见花瓶中也别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红玫瑰,跟昨天那一支是一样的。
文音看了两眼,喝着牛奶,问巴嫂:“换了插花?”
巴嫂说:“我见太太最近心情好,也想换一些不同的插花。”
“花哪儿来的?”
“太太,是花店送来的。”
文音扯唇,笑了,笑得很冷淡:“最近下雨,让花店别送了。”
巴嫂没应好,也没应不好,只是说:“太太不喜欢?”
文音放下杯子,看着花瓶里的玫瑰,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丢了吧。”
巴嫂也不再说了。
之后家里再没有出现过红玫瑰,但她每天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醒了过来,再也睡不下,她起来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看一眼枕边,什么都没有,她收回目光,起身走到窗前,双手攀着窗户,踮起脚尖,探头往外看了一眼。
屋外没有人,雨停了,又在下。
不过她还是往楼下走去,厅里一夜亮着小灯盏,半明半暗的天色从阳台和窗户折进来,雨声湿湿沥沥。
文音走去门口,拉开了大门,安静地看向门外的男人。
商庭之听见开门声,修长的手指拢紧伞柄,抬起伞面,清峻明晰英俊成熟的脸庞从伞下缓缓露出来,眉眼间有几分疲倦,一向高大挺拔的身躯看上去也有些单薄,纵使打着伞,穿着的衣服还是被雨水打湿了。
身后是蒙蒙细雨,四周飘着薄薄的雨雾,他撑着伞,手中捏着一支红玫瑰,沉默地站在风雨中,这天地料峭,寂静,凄楚,但看见他,只觉得春寒尽散。
他也定定地看着她,有些悲楚:“桑桑,我想见你。”
作者有话说:
2022-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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