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秋心
花厅外的弦音收得急促,掌声呼声响起;而花厅中射入的阳光、尘埃却如静止了一般。
司游龙缓缓道:“你喜欢他啊。”
“他原是可以带我走的。”那女孩子笑道。额上晶红的一点像一滴血,然而却如她双目一般透亮。
“你叫作什么?”司游龙问。
“菊意。”那女孩儿道。“去年此时,他也带了我来这里。”
菊意何时离去的她不知道。司游龙也并不觉得有多么难过,只是莫名在阳光身后躲着。富贵堂皇但无人的花厅,如那静谧的江河湖海、天地、朝暮。时间仿佛是多余的。花厅自成宇宙,而它并不在乎谁在其中。宇宙吞噬万物。
“小娘子?”蓦地光影中出现一声裂缝破开的声音。是门推开了。
曾家大娘一脚踏进去。“好小娘子,几个月不见,这般长进了?”曾家大娘见镜前的影子里站着个人,也就自得地说着:“大娘我原以为你进了洪家门头是去给哪位大爷、爹爹做活,不曾想竟然是攀了高枝了,竟然能有这个福气来陪洪大公子了。”
大娘得意地晒着窗户外明媚的阳光:“只是……小娘子原是在若耶溪畔有丈夫的,这般营生,丈夫翁姑没有不高兴么?”
管它高兴不高兴,宇宙不还是宇宙,虚空还是虚空么?
黄昏的时候,司游龙才一脚深一脚浅地去寻洪让宜的马车。“知道回来了?”洪让宜冷冷道。“曾家做的菊花酒你到底喝了多少?”
司游龙徐徐抬眼,一笑:“酒浓,不比那日山房。”
她躲了洪让宜整整一下午。他也不想与她多说,只仍是扶她上车去,相对无言坐着。“今日很开心么?”洪让宜道。
“开心。”司游龙捂着发烫的脸庞。
“与我在一起,日日开心。”洪让宜道。
“岁岁辜负。”司游龙捧着脸张开双目,借着斜阳看着他。“……辜负秋心菊意。”司游龙抬起手,碰着这橘色的阳光。“原本可以在你的心房里围篱种菊的。”
洪让宜脸色阴了下来:“你真是喝多了。回去范夫人不打你一顿!”
“我又不是她家婢女,我不过是个女佣,打我是什么道理?”司游龙笑着指着他:“倒是你,我若做你妾室,不过和卖身给你无异,早晚也是要挨打。”
“你到底,要不要嫁我?”洪让宜再无耐性。
“不嫁。”
车子停在范府门口。
“不嫁。”司游龙下车。“再见。”
洪让宜终于冲出去的时候,范府的大门也正好掩上。他只看到了她袅袅婷婷的如梦一样的背影。
范府里倒是异常安静。池塘里的鸳鸯、水鸡也安静了下来。暮色四合,是该回巢安眠的时候了。司游龙莫名地想念范祈萱,便急往她房间里去。
这时候小桑桑突然从她房间里跑出来,一下撞在了司游龙腿上。“桑桑小姐,怎么这么不小心?”
范祈桑抬起头,双目满是泪水,见是司游龙,泪珠子断线一样掉下来:“游龙,姐姐她……”
“萱小姐怎么了?”司游龙抱着桑桑抚慰道。
“姐姐要和公鸡成亲。”范祈桑抽泣着。
司游龙飞奔进范祈萱房里,只见范夫人坐在茶桌旁掩面哭着,范祈萱铁青着脸坐在榻上。
范祈萱看着进门的司游龙,淡淡道:“吴公子死了。说是那日在市坊里体察民情,不小心吃了假酒,慢慢中了毒。昨日清早就殁了。”
是那日与岑伯奇在市场所见那一遭。司游龙脑中空了片刻,道:“不可能,哪来的这样奇怪的酒?”
“是肆上骗徒惯用的谋财害命的法子。”范祈萱道。“说什么都晚了,吴家已设灵了,我会尽快出发上京。”
“你不许去!”范夫人怒道。“你父亲回来了,打断你腿!”
“我为丈夫守节,一来贞洁之名必扬名京城,人皆赏识我们山阴范家;二来咱们与吴家的亲事就牢牢结上了,若日后有什么大事,在朝中也多一分助力。”范祈萱冷静地道。
“小姐,这是何苦?”司游龙大为震惊,上前道。
“我心已决,你也别劝我。”范祈萱狠狠瞪了司游龙一眼。
司游龙潸然:“小姐才十六……”
“别哭了。”是范大人冷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范大人大步迈进房内,双目通红,却面无悲苦的颜色:“萱儿此举乃高义,如她愿意守节,做父母的有什么道理不由她?”
范夫人哭着与范大人推搡起来,却被范大人和奴仆们强行送回房中。如此闹腾了几日,范祈萱毫不动摇,而范大人早已将她立心出嫁的心志去信告诉了吴家。吴家来人劝慰了几日,范祈萱也不听,连行囊都开始收拾了。
吴家人回去复命;吴家又来了个吴克用的伯母,只说吴克用父母要将范祈萱收作义女,不必嫁来;范祈萱也无论如何不肯的。
僵持了大半月,两家终是妥协了;而范祈萱也收拾好了行李,只等着奔未婚夫的丧,然后在吴家等着婚礼之日。如今这光景,竟是闺阁女儿在家最后的时光了。
司游龙忙得昏头,每日一方面为她打点嫁妆,一方面为她收拾出发的行李,又要照顾小桑桑诵读,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直到临行前的两三日,范夫人忽然找到她,开口就是软话,只求她陪着范祈萱嫁到燕京去:“你虽不是我家家里的婢子,与她也是千好万好的,何况你这命还是萱儿救的不是?”。司犹龙笑道:“不劳夫人开口,游龙定随小姐去的。”
出发的前夜,范祈萱又一次拒绝了司游龙:“你绝不可跟我去。你若跟来,我就与你割席。”
司游龙苦笑道:“若奴还在此,不得嫁了给洪大公子?这是奴万万不愿意的。”
“哥哥回来了他会帮着你的,到时候我们会给你再找一个好人家,但不是现在。”范祈萱道。
“小姐一日不在,奴一日就不安心——哪日出门,被人捉了去直说是死了,上哪里说去?”司游龙哀道。
“唉。”范祈萱道。“说到底你还是要跟着我。何苦呢?你在道观之时,我便知你是个极坚韧极聪明的,绝不输男子。”
“天底下如此强人困在女子身中,绝不少见,这会儿屋子里就有两个。“范祈萱叹息道。“一个是要困在新寡中了,你尚且是自由的,怎么还要往囹圄里撞!”
司游龙哑然。房内烛火通明,映得范祈萱双眸也是火光猎猎。“不妨与你明说一切。你必要自强。”范祈萱从枕下拿出一册书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