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紫骝
门吱呀一声开了,张家婆子看见媳妇儿那么快就扛着一大摞金荷回来,不由得讶异又欢喜。然后抬头看看天,张家婆婆便说:“你这会儿梳妆打扮去若耶溪上还来得及,赶紧的吧。”
司随揉了揉酸软的胳膊腿道:“这些金荷花让奎大娘帮我们卖了去,也值得好些银子,不如今日媳妇歇一歇如何?这东江风急浪大,委实累乏了人。”
张家公公这会儿从堂屋里出来了:“若是顺顺在家,咱们家又怎么会是这样的光景?哎哟……”说着掩面就要哭。
张家婆婆劈头就是一巴掌:“赶紧的收拾去!又惹你公公伤心!”
司随只得强打精神回房间去梳洗,赶往若耶溪畔。
舟行至荷荡中心,采莲女们手持剪刀,欢声笑语地没入荷叶之间。
小莺儿看她双眼发直毫无神气,握着剪刀一动不动,便道:“姐姐今日怎么回事?”
司随不想说话,摆摆手让小莺儿先去采荷,她来掌艄。
日阳渐渐炽热,采莲女们在莲叶的影子里如同游鱼一般。只有欢笑声嘀嘀呖呖。
小莺儿递上一个莲蓬:“姐姐吃了这个好下水了,我可是没力气了。”
司随苦笑着剥着莲子。小莺儿也吃着,龇牙咧嘴地吐出来莲心儿:“这般苦!”
司随一咬牙,眼眶红了。
小莺儿慌忙道:“怎的,那俩老贼又欺负你了?”
司随咬牙一笑:“太苦了。”
她也不明白苦与甜有什么区别,毕竟她没见过其他人的别样风流。新婚才不到三月,丈夫便不在家中待着,后来就是半年不归。
“嫁来我们家两年多,肚子什么动静都没有!这家里,倒还让你越待越糟了!“
如何能不糟糕?张家原是略有点儿财产的小商贾,向来往北边倒卖些江上水产;然自张顺顺当了家,每一次出门只会往门外倒水一般花银子。她也哭过闹过,然后是扁担、藤条、烧火棍伺候。
“我尝试做点别样生意,怎么样?不然我们永远是东江边上的小商贩不成?“他眼睛是红红的,公婆也是。张顺顺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毕竟年轻,伤痕两三个月来养了个七七八八。待养好了来,米瓮也快空了。
那日公公从溪边钓鱼回来,难得随和:“溪上收人采莲,媳妇去试试?“司随敬谢,只道渔樵耕织都好,偏偏采莲女总要以色侍人,她人妇之身怎么使得?公婆一番商议,又棍棒相逼。
“有的暗门子嘛,就是公公婆婆支起的幌子,让媳妇儿做营生呢。”采莲女们讥笑。司随充耳不闻,人言总比棍棒好。
但此刻……
司随往嘴里塞了一颗又一颗莲子。“好苦,怎么一点甜也没有呢?”小莺儿手上继续剥着莲子:“莲子当然苦呀,所以糖渍莲子才好吃。得拿蜜糖泡着呢。”
司随吐掉嘴里的莲子:“小莺儿,你从前说想要我的这簪子,我送你。”说罢把头上绞作一股的银丝簪子拔了下来。“没什么值钱玩意儿,这个你就收着。”
“司姐姐?”小莺儿又惊又喜。“那我给你去采莲去。”小莺儿这下喜上眉梢,催着司随把小舟划进荷花荡心去。
采莲女的身影掩映在藕花深处。流水冲开阵阵欢笑声。
司随呆呆地抬头看着荷叶缝隙中蓝得刺眼的天。天空之上可还有天空?
悲伤的尽头,可还是悲伤?
阳光刺破荷叶照着她贴着花黄、描了红靥的粉亮的时新面庞,刺进眼睛,刺进脑仁,刺破五感。
忽而一阵风吹来,莲叶田田迎天泛起绿浪,将她的披帛扯得长长直股到天上去了。“司大姐当心你衣裳!”有女孩儿见着,便提醒她。
司随回头看看碧空上飘着的披帛,把她拉得如同飞天仙女一般,只淡淡一笑。
“此处有趣!”岸上船来一阵喝彩声。司随抬头一看,不禁怔住了。
那紫红的马儿,那耀目的雪色缎袍,那风姿神秀,怎么不是天上神君又临?
一行年轻郎君在此勒马驻了足,三三五五的都簇拥着这年轻男子。那天仙郎微微带笑:“此女有游龙之姿。”
旁人早已指着司随,见这郎君笑了,便也跟着笑了。垂杨正拂拂,垂垂累累掩映着岸上光景;神君影影绰绰微笑着看着她。
许久,旁人小心地问:“不妨……?”
天仙郎含笑:“不必。”说罢一勒马缰,调转了头。只瞬息之间,那马儿啡一声没入林荫中去,那一众公子哥儿也随即策马追去,失了踪迹。
“姐姐?”小莺儿从荷叶丛中抬头,一脸热气:“我又采了好多。”
“莺儿,我见着神仙了。”
“什么?”
“我见着神仙了。”
“哪门子神仙!”旁的采莲女嗤之以鼻。“我看是有人吃了莲子多了,起了心了。”
“那,你说这是什么人”司随问。
那采莲女一笑:“我倒不知哪家公子,只不过这农忙时节还有空儿来游冶玩耍的,还能是咱这种脸朝泥土背朝天日日为讨一口饭的人么!”
司随垂头沉吟:“这就是神仙啊……”
小莺儿捂嘴:“姐姐你要是要搞清楚,问问奎大娘就是了,她可门儿清!”
薄暮人皆散尽,奎大娘清点着归舟以及收上来的花骨朵儿。远远走近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一看便是张家那瘦个儿的媳妇儿。
“司大姐,今晚晚舟给你。”奎大娘垂眼。司随忙谢过,又忙问起来今日之事:“今儿午前杨柳岸上来了几个骑马的公子哥,大娘可知是什么人?”
奎大娘有些错愕,神色却有些不自在:“你问这个做什么?”
“也没什么。”司随叹息道,“只是也没见过这般人物……”
“没错儿。”奎大娘看看黑里俏的司随,道:“这般人物说的话,我们这等小民死活是不敢不听了的。看样子你也晓得了,回去准备准备吧。”
“啊?”
“你不是晓得了吗?赶紧回去收拾包袱,和公婆好生磕个头吧。”奎大娘无奈道。
“什么事儿?”司随问。
“原你并不知?”奎大娘皱眉。“今日来玩的一行公子哥儿是山阴府曾家、范家、洪家的。那洪家公子原见过你一面,今日见了觉得十分有缘,想请了你去他家舞乐班子里做营生。”
“什么时候见过我?”司随心儿狂跳。
“说是昨日在若耶溪上。”
是那紫衣红裤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