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硬
很快就到了农历的新年。
新年贵在新,人们寄予它洗涤一切旧年的污秽与杂乱,扔掉所有曾经的烦恼与痛苦的祝愿。
迈入新年,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裴宁宁窝在轮椅里,懒懒散散的靠着轮椅的扶手,看着下方保安大叔在忙碌的挂着灯笼和窗花。
灯笼大而圆润,上面勾勒着龙飞凤舞,彩凤舞动,高高的挂在大门上,等待着夜幕降临,再骄傲的挺起胸膛。
她的目光落在大叔手里拿着的剪裁精致的窗花上。
鲜艳的红色映在眼睛里,与记忆里某些深藏的回忆重叠,然后闪烁……
她眼睛眨了眨。
然后缓缓移开了眼睛。
除夕夜。
她端着瓷白的小碗,笑意盈盈的撑着身子,跟父母聊天。
裴父裴母亦是。
他们在竭力的找着话题,费尽心力的相让他们命苦的小女儿获得一点新年的快乐。
而他们的小女儿,则懂事的配合,想方设法的让他们过一个稍微舒心一点的新年。
所有人都在用假笑来掩饰内心的悲悸与痛苦。
他们都懂。
就是没有人点破。
裴宁宁今晚没有守岁。
接近十点的时候,她就被催促着上去休息。
坐在轮椅上,被裴其州推到楼上房间,然后抱到床上,等到安安分分的盖好被子,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拽了拽裴其州的衣角。
“嗯?”裴其州疑温柔道:“怎么了?”
裴宁宁弯了弯唇角,小声说道:“大哥新年快乐。”
裴其州失笑。
他摸了摸裴宁宁的脑袋,然后帮她把手小心塞回被子里。
他柔声道:“红包明天再给你,现在先好好休息,等把身体养好了,大哥再带你出去玩。”
裴宁宁点了点头。
等裴其州离开,关门的声音一阵闷响。
她撑着胳膊,缓缓直起身子,靠在床头上。
床头是硬硬的红木,靠着其实不怎么舒服。本身就极瘦,每次都硌得她脊背生疼。
但她也没跟裴家人说过。
也实在是不想再麻烦家人了。
她转头往床外看。
窗外正在放着烟花。
绚丽而曼妙,五颜六色的在空中炸开,化作天女四散,在漆黑的夜幕里徘徊。
她靠在那里,默默的等到午夜二十四点。
待窗外烟花声一瞬间猛烈,黑漆漆的夜幕被烟花的彩色映得如同白昼——
裴宁宁双手合十,靠在额头。
她缓缓许下新年的心愿。
那个被人们寄托了无数热切与期盼的渴望。
她想要平安。
周围所有家人与朋友的平安。
平平淡淡,安稳度日。
所谓期待,不过如此。
窗外的烟花声依旧绚烂,余韵未歇,刚刚落下半步的又急匆匆的赶上去。
裴宁宁缩回被子里,侧躺在床上,背过闪着白光亮眼的窗户。
她问:“系统,你们要过春节吗?”
系统:“不过。”
“这样啊!”裴宁宁笑着低声道:“真可惜。”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
“也不知道系统代码为什么可以把你做得这么智能?”
她轻声说道:“但是我还是想要跟你说——”
“新年快乐……”
她迷迷糊糊的,已经懒洋洋的进入梦乡。
系统噤默。
看了眼窗外亮如白昼的夜空,烟花的霞光映到窗户上,直直的泼洒进来,落在小姑娘蜷缩着的身子上。
她眉头皱着,似乎被亮光吵得极其不安稳。
系统缓缓开启某个按钮。
身后缀着蕾丝的窗帘慢慢启动,然后渐渐往中间阖去,逐渐遮住漫天的白光与星宿,温柔的保护着沉睡的小姑娘,呵护着她的梦乡。
裴宁宁再次见到靳然,是在正月十六。
前一天,元宵节的晚上。
他一个人开着车跑到裴家门口,然后直直的跪在那里。
跪了一夜。
等裴宁宁起床之后拉开窗帘,眸光落到靳然摇摇晃晃的身子和惨白的脸色上,稍稍有些错愕。
她顿了顿,然后调出大门的监控录像。
五倍速快进下,靳然又哭又笑,时而癫狂时而伤感,保持着跪地姿势,然后时不时的磕头。
裴宁宁唰的一下摁掉录像。
她摁了摁眉心。
视线落到他现在。
裴宁宁重新调出监控,把靳然跪着的地方放大。
略显模糊的画质下也能看到靳然肩上的露珠与晨霜,摇摇摆摆的身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到地上,额头沾上了泥土的痕迹,红肿又脏乱。
靛青色大衣被扔在草地上,他身上只有一层单薄的毛衣,瑟瑟发抖却又执拗跪地的的样子看起来极其的虔诚与认真。
他现在远比上次逃婚之后来祈求原谅的样子来得可怜。
裴宁宁也很清楚他想要干什么。
他要让自己尽可能的惨,然后让自己心疼他。
他实在是太久没有见过自己了。
裴宁宁关掉了监控。
她给靳然打了个电话。
“你这是做什么?”她声音平稳。
“示威吗?”
“不!不是!”靳然连忙否认,在听到裴宁宁声音的一瞬间,眼泪就刷刷流下来。
哭腔蔓延,他的声音里甚至染上血腥的味道。
“我想你,我好久没见你了,小阿飘,我真的好想你啊!”
他居然开始嚎啕大哭,眼泪汪汪的流下来,竟是一点儿霸总的面子都不顾了。
哭声从手机里传出来,搞得裴宁宁眉心直跳。
她摁了摁眉心。
厉声道:“你给我闭嘴!别哭了!”
靳然不管,依旧哭得跟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
“你再哭我就不见你了!”
靳然一瞬间住了嘴。
裴宁宁无语又无奈,打了内线让阿姨把靳然带进来,洗漱一番后,也没换衣服,穿着睡衣坐在轮椅上,然后任由阿姨推她下去。
客厅里,裴其度正一脸复杂的看向靳然。
他头上额头上都是草枝和泥土,身上沾染泥泞,原本的靛青色大衣现在乌漆麻黑的,整个人像一只黑不溜秋又可怜巴巴被虐待的猴子。
刚刚他在裴家门口哭得毫无形象可言,哭声感天动地,跪了一晚上,连步伐都趔趄着,可想而知膝盖那里是怎样的青黑。
饶是裴其度依旧气着,也觉得吧……着实有点儿无语。
“你……”
他欲言又止,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后叹了口气,尽量心平气和道:“你走吧。”
靳然没理他。
“你和宁宁不会有结果的。”他继续道:“那件事情查清楚了,虽然与你没有直接关系,但毕竟与你有关。”
“宁宁已经不可能再与你有关系了。”
“你倒不如再重新找一个——”
“为什么?”靳然发问,“我为什么不能和她有关系?”
“那件事情和我无关,我从来都没有想要伤她,为什么你们都要把气撒到我身上,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
“宁宁被人这样对待我也难过,我已经尽力的去弥补了,伤害她的人我都没有放过,难道你们没看见吗?”
靳然面色逐渐阴沉,“凭什么?明明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很无辜,却不能见到宁宁哪怕一面。”
“不能照顾她,不能看着她吃药,天天提心吊胆的怕,你们凭什么能——”
“那我又有什么错呢?”裴宁宁突然打断他的话。
推着轮椅向前,她平静的望向靳然。
她问,“你无辜,那我又有什么错吗?”
“你现在什么都有,事业,家人,甚至于幻想着爱情。”
“那我呢?”
“我没了一个肾,我后半辈子可能都要人照顾才能能活下去,我成为江城的笑柄,现在所有人提到我都是嘲笑和讽刺!”
她声音渐渐冷凝。
“我变成现在这副样子都是因为你!”
“你说你没错,那我又有什么错要经受这些呢?”
她深吸一口气。
“我不想再和你争辩了。”
“就这样吧。”
“我们不再有可能。”
裴宁宁看着靳然眸子渐渐涌上的破碎与崩溃,他瞬间的痛苦与绝望,他奋力想要扑过来却被二哥和保安紧紧拦住的身影。
他挥舞的手臂和绝望的瞳孔,夹杂着痛哭的哀嚎,崩溃一般的怒吼,就这么直接的呈现在她眼前。
她缓缓闭上眼睛。
也许是手术台上冰冷的刀刃,也许是腰间蜈蚣一般扭曲丑陋的疤痕,也许是日日夜夜挖心挠肝的疼痛与哭泣,也许是午夜梦回,一次又一次被手术台上恐怖可憎的人影重叠惊醒。
她的心也变硬了许多。
看着靳然如今悲泣的模样,她心底竟然只有麻木。
和浓浓的倦意。
她越来越像一个旁观者,在旁观着这个世界里,各种角色的喜怒。
她突然很想见一个人。
直到叶妩曼到达说好的咖啡厅,她搓了搓脸,都觉得有点不真实。
没了靳然的支持,她艰难的找工作求生,昔日的豪车美酒全部撤去,她由一开始的百般不习惯,到了现在可以轻而易举的接受一杯劣质咖啡。
由奢入俭难,可她不得不入。
她那个所谓妈妈做的事情她知道,但她没有阻止。
一是因为很想活下去,二是也没有能力阻止一个癫狂的精神不正常的女人,三是……对裴宁宁这种家世绝佳,周围人都捧着她爱着她的人隐秘的嫉恨。
然而但她下了手术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里许久未曾有过的鲜活与热烈。
她突然就后悔了。
然后颤颤巍巍的给裴其州报了信。
进了咖啡厅,她看到裴宁宁坐在轮椅上,正抬手抚摸着桌子上的一盆竹叶青。
她下意识看向她的腰侧。
那里被布料遮得严严实实,丝毫不见内里的痕迹。
她低着头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