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母子
是了,这是她的孩子,她应该爱他。
女君这样想着,站起身接过公子宝手中的灯,又扶他坐下,倚靠在几上。而她站在一旁,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他。
公子得依然在咳嗽,仿佛要咳出血来。他是早产儿,先天不足,有早夭之象,可能与他父亲一向身体不佳亦有关系。尽管如此,女君费尽心思,还是把他养大了。
但是她很难爱他。
育有公子得是女君统治的前提,如果没有这个姬姓血脉,一个外姓人哪怕背后有楚国雄师支持,她也没有资格成为随国之君,除非杀尽姬姓宗族。只是这和兼并随国已无区别。
可他也是她统治的威胁。随人大多渴盼公子得即位,认定她在位必将向楚国出卖随国。多可笑啊,这般言语间仿佛随国从不曾屈服于强楚。
而即使把权力争夺放在一边,女君对公子得的感情也是复杂的。女君如今三十有三,若是野人,恐怕一生都即将走到尽头,她却依然堪称风韵犹存。说得更直白一些,她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以几乎能够保持样貌如初。因此,女君一生最大的痛苦,便是来自于公子得。
芈夫人孕时,正值楚国王权迭代之际,父母已逝,熊旅一时也难以顾及到她,因此教她受了暗算。
只因公子宝即位后身体每况愈下,他又是独子,故而在与她成婚之前便聘一姞姓女为次妃——周人之祖后稷的元妃便为姞姓,因此周人认为姬、姞通婚能够子嗣繁盛。这当然不合礼法,大约便是欺楚人不知礼罢。
然而姞姓次妃并未能为随侯宝生下一儿半女,反倒是让芈夫人后来居上。便是因此损害了她及扶植她的势力。
自有孕以来,芈夫人的不适反应就十分严重,想是个人身体原因。然而她的情绪亦十分激动,这引起了她的陪媵、也是她的长姐的注意,找到了与他们一同前来随国的巫。巫本神职,平日里行踪不定,起初芈夫人并不以为然,直到巫确实发现了问题。
她几乎是在癫狂中熬过了孕期,又在生产时几乎死去。如今让女君去回忆那段年岁,她甚至是记忆模糊的,也许这正是身体的自我保护。
直到她产子后死里逃生,又与彼时楚国当政的若敖氏达成协议,才算得了安稳。即使如此,一旦想起这段往事她便如鲠在喉,这一切都让她实在无法如别的母亲一样,与自己的孩子亲密无间。
若敖氏是楚先君若敖的后人,统称若敖氏,事实上主要由斗氏及其支系成氏构成,是楚国王室旁支的大族,自成王时令尹子文执政便掌楚国军政大权。芈夫人之所以能够得到其庇佑,首先是因其亲父令尹子扬正是斗氏族长斗般。但也并非如此简单。
女君把灯搁在一旁为公子得倒了一杯蜜水,看他双手捧杯慢慢喝了一口,又伸手顺着他的背脊。相比于她梦中回忆起的更加年幼的熊旅,这个孩子竟还要瘦弱些。他实在很像他的父亲,若非如此,女君每念及随侯宝,几乎只觉得那仿佛是个陌生人。
随着公子得咳声暂歇,她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母子两人之间又是沉默。
半晌,公子得又咽了一口蜜水,随即笑了一下,声音因为久咳而有些沙哑:“母亲,这蜜水好冰。”他伸手拽了拽母亲长长的发尾,有几分依恋。
女君弯下身一把夺过公子得手中的漆杯,顾不上自己还在对方手中被扯痛的头发,斥道:“明明知晓是冰水还不放下?”她有点恼了,暗道怎么这般不注意身体,又转过身把漆杯放在一旁。
“无妨的。”公子得站起身,还未等女君转回来,便趴在她背后,双手环抱住她。不知是否是身体不够康健的缘故,他身量也很小,十三岁了甚至还不如女君的肩膀高。他在母亲背上蹭了蹭脸,很小声地说道:“母亲是不是要归楚了。”
女君不知好气还是好笑:“你盼着我早日归楚,你就能即位?”被紧紧环抱着的姿势让她脱不开手,笑骂道:“是不是要我也与你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松开。”
公子得哼了两声,才松开双臂。他看母亲回过身来,作一副乖巧状,嘴里却不饶人:“郑庄公才不似我这般无用,受母亲掣肘,他可是在母亲偏心下还成功处理掉了想与他争权的弟弟。若非我没有兄弟,不然哪里能轮得到我……”
他还想说什么,却又咳了起来。女君按住他示意他噤声,他却还是在咳声中挤出几个字,“何况……即使咳咳……也……咳咳咳未及黄泉就……”
“闭,嘴。”女君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一字一字道。
少年时与兄长一同习得六艺娴熟的女人,远非她在旁人面前所表现得那般柔弱无依。只是她和楚王旅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女君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也无法如平日里一般冷静。
女君不顾身上未曾换过的华丽衣裙已被蹂/躏得褶皱脏污,双手横抱住公子得便往他们的居处去。书房外候着公子得的近侍师颂,他是女君的陪媵改嫁所生之子,亦是心腹之人,对此场景并不感到意外,而是提着灯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身后。
“母亲!”情急之下公子得的咳嗽都停止了,“放我下来!”
“你可以再大声些,这里距离楚人的行馆并不太远,把他们都喊来见过我们未来的随侯。”女君面不改色地奚落道。
被这般嘲笑后公子得安静了片刻,继而反唇相讥道:“君上都不怕见旧情人,孤这个病秧子世子又怕什么。”
太安静了,他本以为母亲会很快说得他哑口无言,却未料到对方就此闭口不言。寂静的夜色此时被无限放大,仿佛能将他们母子吞噬。公子得抓紧母亲的衣袖,亦不再开口。
直到进入房间,重新站在母亲面前,公子得也不敢再出声。在尚且年少的他眼中,他的母亲总是喜怒无常,有时对他疼爱有加,有时仿佛是他最好的朋友,有时却是高高在上的君主,有时甚至视他如仇雠。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私下问过师颂,师颂也答不出。
只是公子得隐隐知晓,自己的母亲似乎是不同的,她不仅仅是他的母亲。或许她更像是别人的父亲,但他也没有父亲。
“早些安歇吧。”女君叹了口气,看公子得似乎还有些忐忑不安,最终还是道,“我并未动气,勿要多思。”
她转身欲走,还未迈出半步却又被拉住,这次女君终于感到无奈了。她回头看着儿子,不发一言。公子得也不说话,却也始终不松手。
“只有长相肖似你父。”沉着脸对视许久后,女君泄出点笑意,“其余都像我。”她轻拍公子得的脸庞,看他苍白的脸色在灯火下映出点颜色,眼中忽的有几分沉重。
她心头油然而生了当年第一次见到公子宝时的忧虑,而这忧虑经过随侯宝的死去和十几年间养大公子得的艰难而变得愈发难以释怀。
她伸手拉开了公子得:“明日与我同去,见见楚王。”向外走了几步又道,“记住,莫要惹他不耐。”
女君看似一切如常地离开,只有她自己心底里清楚,她的步伐比往日里行得快了几分,因为她的心有些乱了。这不仅仅是因为某一件事,或者某一个人。
今日这诸般情形,让她心中浮现了许多旧事,比如孩童时的天真无邪,少女时的挣扎困顿,妇人时的进退维谷。而儿子的一系列表现,也令她回忆起她自己的母亲。
那是一个做得比她好得多的母亲,却也是一切错误纠葛的源头。芈加真的很爱她的母亲……却也真的不愿再提起她。
昔日里那个天真无邪,心怀家国的楚国王女,正是死在她手中。
谁人不是在年少轻狂之时什么事都想做,什么事都愿意做,什么事都敢做。只是誓言和愿望总是会被现实打败,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只让她愈发沉沦。
若说昔日她嫁到随国是想让楚人和自己的亲人过得更好,如今的她只想在保证自己权力的前提下履行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责任。没错,如果她无法保有这些她付出了许多才得到的权力,她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名为芈加的少女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随国女君只为自己而活。等到她死了,几千年后,后人挖出她的坟墓,也只会因为她葬在随侯宝之畔而知道她是随侯宝的妻子,又从礼器铭文上知道她是楚国王女,这业已是全部了罢。
女君清楚知道,随国不可能长久地存在下去,既然国已不存,史书又能留下几分呢?哪怕留下了,后人如何评价她也无从知晓。
既然身后名于她无用,活够这几十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