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昔年
无论是在芈加的梦中还是记忆里,随侯来朝的那日都很平静。当时的随侯名求,颇有德行,治下清明。他虽服从楚王的统治,但事实上除了向楚国朝奉,两国之间并无明确的隶属干系。楚王出征、败阵从来都与他无关,哪怕他已逝的妻子芈渔便是楚女,甚至是楚王商臣的姐妹。
例行的仪式后男人们去前堂议事,熊旅年岁渐长亦作陪同。芈加只有一姊,贱妾所生,一向避人,早早便回了居所。另有两弟尚幼。她只陪了母亲一会儿,便被对方数落她毫无贵女的样子,实在不耐,便悄悄去了前堂。
这是一个血脉决定一切的时代,出生的那一刻,高低贵贱便已刻入人的一生,贵者拥有一切特权,并服从于更高贵者,贱者甚至连自己的姓氏都不配拥有;这又是一个变化动荡的时代,有野心的人追求更多的权力——前提是他们从不曾卑贱至泥土之中。
嫡长子原本名正言顺拥有一切,因为礼法桎梏规范着所有人。但是随着周王室衰微,他们制定的社会规范也有所动摇。有心者开始有所行动。不提远事,只说近些年,骊姬构陷太子申生,又逼走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之事便随着晋文公的霸业遍传九州。这便是礼崩乐坏了。
可是却从没有一个女人想过自己去当这个君主,她们永远只想着让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兄弟当上国君。可能这便是习俗。就如男子明明有姓有氏,他们永远只称氏,对女子却称姓一般。姓以别婚姻,氏以明贵贱,女子在这个世上的责任便是婚姻,以婚姻为他们的父兄带来更多利益。
芈加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当她走入前堂却被召唤至父王面前,与一名看起来病弱的少年相对时,并不意外。
“加,此为随公子宝,汝之夫婿。”楚王商臣笑不及眼底。他相貌平平,本不引人注意,细看却会被他的气质所惊,进而知晓此人绝非易于相与之辈,甚至最终忽略他的相貌。
闻言芈加应了一声,落落大方地坐于楚王商臣身畔,毫不掩饰自己打量公子宝的目光。嗯,样貌文秀,身材瘦弱,面色苍白,不时咳嗽并着气喘。他能活到她出嫁时吗?亦或是,他能活到她的孩子长成,继承侯位吗?
难道父王正是作此考虑,不然何以解释让她嫁到随国之事。随国重要,却没有那般重要,不足以让楚国连嫁两代王女以维持彼此盟约。又或者她想左了,父王真是为了她的未来考虑?一个受控于她母国的重要小国,对她而言确是婚姻的最佳选择。
既由不得她选择,便也不必多想。见公子宝含蓄地对她微笑,这场未婚夫妻之间的相看应是结束了。
芈加揪住楚王商臣的衣摆摇了摇,见原本与随侯求一齐观看舆图的对方回头,她故作羞涩地一笑,便一溜烟儿跑了出去,离开还不忘拉走原本静立在一旁的王子旅。待二人走远一些,芈加回了一次头,两位国君低声含笑,正在交谈着什么,而年长些的公子宝,则偶有开口。
“旅,你觉得怎么样。”已经跑了出来,芈加便松开了拉着熊旅衣袖的手,始终保持在对方近前的位置,径自向着宫城外走去,漫不经心地问道。
“唤我阿兄。”熊旅皱皱眉,“为什么问我?那是你的夫婿。”
一阵沉默。
二人脚步不慢,很快便出了宫城。通常一国之都自内向外应是宫城、内城、外城的组合,但是郢都目前只有宫城城墙,外出后离开主要聚居区便到了近城的郊外。
此处所居都是一些奴隶和野人,聚落相对比较分散。他们很快便到了平日里钓鱼打猎的水泽,芈加向前两步伸手拨开岸边的芦苇,蹲在湖边看着自己的倒影。
“你不开心?”熊旅好像意识到什么,“你不愿嫁给他?”
芈加手指摇晃搅碎自己的影子:“不嫁给他亦有旁人,谈什么愿不愿。”她感觉到熊旅蹲在了她旁边,但不想看他。
“水冷,别多碰。”偏偏对方还在说教,分明只大她三日,熊旅却始终自认为兄长。
芈加撇了撇嘴,缩回了手,在熊旅衣物上蹭了蹭。那是一件丝织的袍子,染着并不十分均匀的玄色,和最简单的赤色花纹。这需要楚国最手巧的工匠们制作,只有重要场合才会使用。即使是她和熊旅,也很少会穿,看来父王确实很重视随侯。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她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楚人太苦了。”她想起公子宝的衣物,鲜艳而规整,比她最好的衣裙还要华丽。她好像有点明白祖父明明已经将姑母嫁去随国,父王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了。
熊旅笑出了声:“王子加什么时候也学会体谅旁人了……芈加!”
他猝不及防地被站起身的芈加推进了湖里。
楚人几乎没有不善泳的,所以熊旅只是湿淋淋地上了岸。他看着被石头刮出丝的衣物心疼得紧,差点没忍住对妹妹发脾气。
芈加的话确实是对的,相比那些富饶的中原国家,哪怕是楚人的王室,依然处于一种堪称蛮荒的生活环境中。至少周人是这么觉着的。楚人不懂礼,食生肉,讲方言,除了作战勇猛外毫无可取之处。
可是他们有在学了。礼法、饮食、风俗、文化,他们都在努力向周人靠拢,却依然为周人所耻笑。似乎唯有战胜与占有,才能让耻笑之人安静下来。
“你会成为王吧,旅。”芈加看着脱下衣袍的熊旅的身躯,已经有了肌肉的雏形,很快就将成为一个男人,“我会帮你的,随人有的,我们楚人也都会有。”
女君觉得自己头有些痛。
她回忆起梦里自己稚嫩的话语,似乎重回少女时期的快乐与纯洁,却又不禁感到难过。
芈加食言了。
她本以为拥有权力便能做出改变,但她没想到,最先改变的竟是她自己。
“母亲。”吱呀一声,昏暗的房内有了些许的火光,那个肖似公子宝的少年走到女君近前轻声唤道。只这两个字,他便无法自已地咳嗽起来,连带着火光也不断地闪动,几近快要熄灭。而他的母亲冷眼旁观,甚至不打算接过他手里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