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
天光乍现,平阙城就已经醒了。
从丰贤楼飘荡而出的钟声穿透云层,前朝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皇城启明殿偏殿聚着一群人,其间穿着官衣,腰间系黑色滚金边腰带的是东渝国的文官团体,自一品大员文阁老文端颐身后又陆陆续续跟着五六十人。另一支有着相同打扮,细微的差别就是那腰带不再是滚着金边而是墨绿的边纹,定国大将军贺沥身后的武官不过三十来数,人头比起另一边来相差甚远。
两支队伍,泾渭分明。
当丰贤楼的钟声传到这里时,东渝国的文武百官们才又理过衣裳,肃正面色,在宦官尖锐的传令声中,穿过廊阁,踏入启明殿,在自己的位置上入定站好。
苍明帝登上正位,百官三呼万岁,东渝国每日的朝会才按例进行。
东渝国历经六朝,从立国之初至今夕已整整五百六十年,期间宴会丝竹搭就着金戈铁马在岁月的长河中漾不起半点波澜。直至苍明帝即位,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乱,原附属臣国纷纷叛离,挥军而下,意图攻占中原。
历时三年,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后在以贺沥作为主帅的敖原之战中,东渝国胜势已定,举国欢庆。
又三年敖原之战中败于贺沥的密尔东卷土重来,大军压境,而东渝经连年战乱元气大伤,虽有将在却无兵可点。无奈之下东渝只好向邻国西埕寻求合作,然邻国趁火打劫,提出一系列不平等条款,纵使东渝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也难以满足邻国贪婪无餍之心。不满足微毫之利的西埕伙同密尔东意图缠食东渝边境。
东渝危急存亡之际,贺沥再次挺身而出率三万大军经数月苦战于边界束凉坑杀敌军约八万余人,手段之毒辣震惊内臣外邦。
此一役后各国与东渝重新缔结条约,允诺永不犯疆,而贺沥一跃成为苍明帝的肱骨之臣,与文端颐一同辅佐少年天子,一时之间传为佳话。
然白驹过隙,当年染神刻骨的关于定国大将军贺沥的传说在和平盛世的烟火之中熏染地愈发薄弱。苍明帝重文轻武已成定势,少年将军的英姿只是镌刻在了英烈亡魂及故人的梦中。
待丰贤楼的钟声再响时,早朝已然散去。
出了殿门群臣不见上朝时的拘谨规束,关系好的搭着伴儿走出宫门。
宫内不许喧哗,宫外则又是另一番天地。
文端颐长子文奕炜刚定下一门亲事,正是喜气盈门的时候,再加上文阁老身居高位,位于文官之首,不少人争相前去道贺,讨上一杯喜酒。
“一定,一定,到时还请诸位务必赏脸。”文端颐笑着从人群中走出来,看见贺沥正欲上马,赶紧叫住,“贺兄,且慢!”
此刻贺沥一只脚踩在马蹬上,听见文端颐叫他,贺沥动作凝住,上下皆不得宜,不过抬眼瞧见文端颐那张招人厌的脸,贺沥不再多想干脆翻身上马,下巴微扬,“何事?”
此番作态文端颐虽不觉得有何不妥,但不远处站着的文官们一脸义愤填膺。
“贺将军太过目中无人,阁老同他好生说话,他竟这般作态,不愧是莽夫。”
“官职没有阁老高,脾气却比阁老大。怨不得这些年陛下愈发不待见他。”
“他贺沥就是仗着与阁老关系好,才敢这般放肆。”此话一出旁边有大臣颇为心虚道:“也……也不算好。”
文官们回想起自己团队这些年同武将之间的斗智斗勇,其中又以文端颐和贺沥掐的最是厉害,方才的满腔怒火现在只余下冒着青烟地小火苗,所以这是文阁老上赶着的?
上赶着凑上去的文端颐对于贺沥的态度不以为然,反倒是笑眯眯颇具耐心地将自己心意道个明白。
“前日有一内侄到我府上帮衬着犬子亲事,我见那人长相清俊,学问极好,人品更是无需多说,且年方二十尚未婚配,刚刚瞧见贺兄便想起贺兄府上明珠亲事未定,这不就想同贺兄说道说道,万一成就一桩良缘呢!不知贺兄是否有意见上一见?”
贺沥面上神情不显,但是脑里面却是将文夫人府上的关系过上一遍也想不出到底是哪位公子,不过
“二十尚未婚配,莫非是身体有何不妥?”知道文端颐向来是不安什么好心的,贺沥心中疑问更甚。
文端颐迟疑一下,倒是说了同精明形象截然不同的话,“这不是前两年因为母亲丧期给耽搁了,一蹉跎就到了这岁数,贺千金左右也不小了,倒也是无需谁嫌弃谁的”
贺玉姝是贺沥的心头肉,成不成亲的哪里让旁人多说什么。听了这话贺沥忍不住心中的怒气拉紧僵绳,□□骏马嘶吼地抬起前蹄,文端颐正巧站在前面,吓得赶紧往后退,却踩住官衣边角一屁股就坐到地上。
那边的文官团体刚才还在偷偷嘀咕文端颐和贺沥这些年来的纠葛,只不过是一个错眼就看见这场面,忍不住地大声叫唤,“来人啦,贺将军打了文阁老!”
这嗓子一出,宫门前还未散去的人纷纷聚集在一起,文武两相对峙,互不退让。
造成这般事故的两人有些傻眼,贺沥脾气躁,一见这场面直接甩出手里的鞭子将将打在文端颐身旁的地面上,“你给我起来。”
文端颐当然不会听他的话,眼睛一闭,身子一歪直接倒下。
旁边冲突当中的文官们更是惊恐,“不好啦,贺沥把文阁老打死啦!”
宫门前的事情很快就传到苍明帝耳中,便吩咐贴身大太监木公公带了太医前去,并将那两人绑到殿中来。
木公公哪里敢去绑文端颐与贺沥,心中明白苍明帝说的只是一时气话,只将太医带到宫门口。
文端颐很快就被太医高超的医术给‘救死回生’,听闻木公公传来皇上的口谕,贺沥同文端颐两人赶紧转身进宫。
启明殿内贺沥、文端颐两人已经站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得上面批阅奏折的苍明帝抬头看他们一眼,仿若刚才只是木公公假传了旨意一般。
时至大寒,殿内早已烧上了火盆,空气中浮动着层层暖意,鼻尖飘过的龙涎香时刻提醒着两位肱股之臣:你醒醒,不能睡!
苍明帝在折子上落下最后一笔,抬眼看了看低眉顺眼的两位臣子,一巴掌拍在长案上。
“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宫门口给朕惹事,堂堂两文武大臣的所作所为与市井地痞有何分别?朕的脸面都被你们两个给丢光了!”
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哆嗦的文贺二人,熟练地抓住苍明帝话中重点——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重臣相争丢他脸了。
“臣等有愧陛下宠爱,请陛下降罪。”跪下,哐哐磕个头。
如此作态倒将苍明帝满腔怒火发散一些,倏而又想起这些年来两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他颇为头疼地捏捏眉心。文武相和是他不愿意看见的局面,但是如今这般针锋相对步步紧逼也不是他所希冀的。
“说吧,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
贺沥一肚子的委屈正准备吐个干净,正巧苍明帝又刚刚问到他的心口上,“是文”
“回禀皇上,是微臣的过错。”文端颐向前一步,扯着嗓子用声音盖过贺沥的陈词,意气风发的样子丝毫看不出太医刚刚诊治出来‘饱受惊吓’的影子。
“微臣家中喜讯频传,见有一内侄年岁得宜尚未婚配,臣作为至亲长辈自然是关心一二,方才忽想起贺将军府上千金年岁相当,便想着从中说道说道,只是不曾想内侄不秀未得贺将军青眼,故有了宫门口那一幕”
听着文端颐的话,贺沥感觉越来越不对劲,张口打断:“文大人何必多言,我贺沥的女儿自是掌上明珠,婚配与否?与谁定下良缘?皆是我定国将军府的事情,万不允许他人多说一个字,还望文大人好自为之。”
“你这是什么话,你我即为同僚,同僚之间相互关心有何不妥?况念及近日平阙城中百姓口舌之间流言传导,为着令千金闺誉,贺将军还是早早将亲事定下来为好。”
贺沥斜看了文端颐一眼,袖中的手握得极紧,心中暗暗后悔方才未将马鞭带上,否则此刻定要抽到文端颐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哪里管得什么同僚不同僚,陛下不陛下的。
苍明帝在上位坐着,至于平阙城中关于贺玉姝的传闻他也是早有耳闻,此刻听文端颐一说便能明白,眼瞧着下面的两人似乎又要掐起来,他抬手止住文端颐的话语。
“区区小事又何劳两位爱卿大操干戈,文卿是好意但是现在看来意欲结亲不成,反倒是结下仇来。贺卿有女若宝,其心情朕尚可体谅,但你二人如今在宫门口喧哗吵闹也是事实,既是如此便罚你二人两月俸禄以示惩戒,可有怨言?”
现在既然是苍明帝出来当和事佬,文端颐自然是就坡下驴,只是瞧着贺沥脸色冷硬的很,虽是领罚谢恩,但心中依然是憋着火气。
“贺卿府上千金与朕的公主们关系甚好,年岁小时朕也见过两回,天真活泼甚至可爱。贺卿为东渝贡献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自是珍惜,婚姻大事仔细些定是无错,为避免城中流言更甚,木公公传朕旨意,加封贺玉姝为茂成郡主,规格仪制等同享公主尊荣。”
文端颐与贺沥二人并肩出的殿门,身后跟着将要随贺沥去定国将军府传旨的木公公。文端颐仗着有木公公在贺沥不敢轻举妄动,又凑过去说起小话来。
“贺兄这一回可算是捞着啦,皇上亲封的郡主至今令千金还是第一人,若是将来实在嫁不出去,有了郡主的名头,尚个驸马也是小事,定也有大把的人愿意,皇上这是为你解决后顾之忧呢!”
料定贺沥定然是会怒而不发,但是瞧着身边的人极为平静,二人相识多年此刻文端颐也是把不住贺沥的心思,干脆闭了嘴一路向宫外而去。
贺沥一路沉默,心中却万分后悔,刚才文端颐说的话他也是想到了,那么府上那么多的人精定然也是通透明白的很,想到即将面对的唠叨,贺沥心中有些发怵。
于是在即将到达定国将军府门前的时候,贺沥便跟木公公说军营有要事,让木公公前去传旨,他则调转马头飞奔向营地。
木公公传旨本来贺府众人应该是在前厅接旨的,但是今日定国将军府正在更换前厅的横梁,人多杂乱,贺夫人只能是带着木公公去往后院。
定国将军府与旁的府邸不同,府上名贵的观赏植物是有但是很少,更多的是各种果树,据说还是当年贺老太爷在平阙城的时候亲手种下的。如今果树长成,硕果累累,受到将军府上众人一致喜爱,尤其是今年刚刚结果的柿子树,贺玉姝眼馋了许久。
所以贺夫人带着一干人等过去的时候,贺玉姝正爬上院中的柿子树准备摘冬柿呢!
横坐在粗壮的枝丫上,贺玉姝一手一个摘着就往下扔,丫鬟如意、翠冬兜着衣裳接住,不多时便收获颇丰。
贺玉姝刚要下来时,看着母亲、哥哥们和两个姨娘迎着一个内监装扮的人前来,她眼珠子一转,净显得古灵精怪,只见她伸手从树上摘下一棵熟透的柿子,大声喊道:“二哥,吃柿子!”说完便将手里面的东西扔出去。
贺二哥孟謦舟听见贺玉姝的话,下意识的闪开,只见那颗柿子直端端地朝着木公公而去,最后在他脸上开了花。
贺玉姝:
能给个机会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