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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恶寒
皇帝立在那里,等了有小半天,也没等到太子将裙带系好。
偏偏那条红色的裙带,如水草一样,缠绕上了姜吟玉的指尖,怎么也解不开。
渐渐的,皇帝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姜吟玉低下头,看着姜曜的动作,又侧过脸,恰逢他也抬起眼,与她视线交汇,呼吸相错。
姜吟玉感觉到皇帝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想提醒他快一点。
气氛极其尴尬,时间过得极慢,每一刻都犹如度日如年。
她只能坐在他腿上,由着他从后抱着,不知多久,死结才解开。
裙带系好后,姜吟玉手撑着书案站起来,姜曜起身,帮她整理衣襟。
一旁传来皇帝的声音:“穿好了?”
姜曜道:“好了。”
皇帝看着眼前二人,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一个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如今却遭受着外界的诋毁与指点。
皇帝看向姜曜,声音骤然变冷:“太子出来一趟,朕有话与你谈。”
姜曜绕出书案,与他往外殿走,一直走到屏风外,确保话语不会被姜吟玉听到了,二人才开始交谈。
“你做的这是什么糊涂事?”
姜玄一开口就是指责,又问,“昨日那宴席上,你拉着你妹妹,在我面前跪下,说要将她留下来,是何意思?”
姜曜沉静听完,面不改色反问:“我什么意思,父皇猜不到吗?”
皇帝一愣,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背着手来回踱步,脸色渐渐涨红,过了会,才凑到姜曜面前。
“她是你的亲妹妹啊!”话几乎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谁知姜曜眉骨微皱,凝望皇帝,道:“您在说什么胡话?”
姜玄被姜曜这句的话弄得一懵,没料到他这么反应这样直接,道:“朕说的不对吗?”
姜曜轻笑了一声:“她根本不是您的骨肉,她生于一月冬末,由兰昭仪怀胎七月生下。父皇你比我更清楚,她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
姜玄怒斥,称他胡言乱语。
姜曜拉过皇帝,道:“从她的嬷嬷将她血统不纯的事宣扬出去,再加上魏家散播的言论,外界已经笃定了她不是您的女儿,可陛下一直不愿意承认,是吗?”
姜玄没料到他会这样咄咄逼人,被逼得说不上话来。
像是被一根尖利的针尖刺穿内心,血全都流了出来。
他一直以来最呵护的小女儿,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
他问:“倘若柔贞并非朕的亲生的,朕怎么会包庇她两次逃婚?朕会替旁的男人养女儿吗?”
姜曜看了他一会,极其平静道:“您爱兰昭仪,爱屋及乌,疼爱她的女儿,怕这一份关系不存在,你便没有理由再将兰昭仪留在宫中,所以即便现在外界众说纷纭,你心里也笃定这个事实,可还是面上不愿承认,自欺欺人,骗自己。”
他的一番话,像是一把匕首,活生生剖开了姜玄的心,将血淋淋的事实展示给他看。
姜玄被看穿了心思,目光如冷箭射向他,“太子这样以下犯上,朕绝对不可能将柔贞留在你身边,等会就将她带走。”
“你说柔贞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了,朕告诉你,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朕也一样疼爱她。”
姜曜听了这话道:“其实一直以来,父皇,您都更爱柔贞胜过爱我。”
皇帝目光移到一侧,沉默不语,半晌道:“朕无论如何,一定要将兰昭仪和她留在身边。”
姜曜道:“这和儿臣也想留下她,没有任何冲突。”
皇帝仰起头看他:“你怎么留下,让她一辈子待在宫里?魏宗元是你除去的,你留下她,岂非佐证魏宗元此前指认你俩勾结的话?”
姜曜立在暖阳里,道:“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皇帝“哦”了一声,“你打算如何解决?”
“陛下颁布诏书,向昭告天下柔贞的身世,封柔贞为义女。”
这话一落,姜玄脸色微变:“不行。”
宣告身世,到时候谁都知晓柔贞是兰昭仪和前夫所生,被藏在宫里,偷偷养了下来。那他姜玄岂非成了一个笑话?
姜玄道:“不能封为义女。”
姜曜道:“那将柔贞的身世解释得漂亮一点。我记得当时父皇的姐姐,南安公主,是不是也在温泉行宫?”
姜玄被这话一提醒,想起来了。
南安公主和兰昭仪同一天生产。
二人提前发作,都在温泉行宫,最后兰昭仪从鬼门关捡回来了一命,可南安公主却出血不止,太医来也是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公主难产血崩而亡。
姜玄对此一直心怀愧疚,若非自己非要带南安一同去行宫游玩,南安也不会早早的香消玉殒。
如今,为了掩盖原本身世,要将南安的女儿,和柔贞身份对调,确实是上策。
可姜玄如何能同意?
不止是姜玄不愿,兰昭仪肯定也不愿。
“柔贞是兰昭仪的女儿,朕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母女二人分开,”他道,“更关键的是,这话外人也未必会信。”
姜曜摇了摇头:“只要陛下的手段冷硬一点,狠厉一点,将所有的流言都压下去,强权铁腕之下,外人焉敢说三道四?”
话到这里,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皇帝不愿退让,他的儿子也不愿退让。
姜曜道:“到了我和柔贞这种的地步,流言已经压不下去了。父皇不是问我到底是什么心思吗?儿臣想要娶她。”
姜曜双瞳漆黑,神情严肃,绝非在开玩笑。
姜玄的沉默在这一刻打破,连连道:“不行!”
无论太子给出的哪一条路,姜玄都无法接受。
年老的帝王已经迟暮,新的帝王即将崛起,这自古以来的残酷法则,又有谁如何能阻止?
姜玄是一头步入暮年的苍老狮子,看着自己的孩儿成为了群兽之王,他内心极其骄傲,可这一切建立在年轻的狮王不会将老狮王取而代之。
只要姜玄在一日,就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也知道,自己爱兰昭仪、爱姜吟玉,远胜过爱他的儿子。
皇帝神情肃穆:“休要再提此事,朕不会答应,朕给太子的权利真是太多了,让你敢反过来这样制约你的父皇!”
这一次,姜曜没有反驳他。
他只是在皇帝面前低下头,难得的温顺,像少时幼子面对慈父,卸下了所有的心防。
“儿子知道这事对父皇来说极难接受,可我对柔贞的爱护心情,不会比父皇少,所以我给父皇一些时间,缓缓心绪,之后选择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她的出生公布天下,可以吗?”
皇帝态度坚硬,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
太子身量极高,皇帝要仰起头才能与他正常交谈。
年轻的太子越来越像一个王,哪怕温顺下来,身上也流露出上位者的威压。
姜曜轻声道:“今日夜里,我便要回南线战场,最多也就一两个月,会将南线全部拿下,希望候我回来,能听到父亲下旨,将柔贞赐予我。”
“就像此前,您将柔贞赐婚给卫燕,魏宗元一样。”
姜曜面上笑意柔和,熠熠若春水。
皇帝面容冷峻,眼神锐利。
对峙良久后,皇帝面容阴沉沉道:“朕一切都可以答应太子,哪怕太子你私下里胡来,只要不闹到朕的面前,朕都可以视而不见,唯独光明正大娶她,不可。”
“父皇——”
远处响起了女子的脚步声,父子二人停下交谈,皆转头朝里望去,看姜吟玉从内殿走来。
她笑容浅浅,眉眼清亮如缱绻春泉:“你二人事情谈好了吗?”
姜曜点头,“好了。”
姜玄脸上阴沉沉的神情立马退下,带上和煦笑容,道:“已经谈好了,柔贞是有什么事要和父皇说吗?”
姜吟玉走近一步,抿了抿唇,有些欲言又止。
姜玄一下看懂她内心的想法,道:“莫怕,方才的事,父皇不会怪你。”
姜玄上前,搂她入怀,抚摸她的脊背:“父皇知道你性格一向婉顺,哪怕做了出格的事,怕也是被人逼迫的。”
皇帝的话意有所指,姜吟玉听出来了,看一眼身侧姜曜。
皇帝松开她,笑道:“和朕一起回未央宫吗?”
姜吟玉一口答应,声音清脆:“回去。”
这样干脆的回答,像是迫不及待要逃离此地,皇帝看向姜曜的目光又深了几分。
二人一同往外走,姜曜伸出手,拉姜吟玉回来。
姜吟玉推他的手,听他道了一句“我今日夜里就回南方”,手微微一顿。
姜曜当着皇帝面,帮她理顺头发,声音轻轻的,像是询问意见一般:“再留下来陪我一夜,可以吗?”
姜吟玉盯着他漆黑的眸子,感受到他指尖冰寒地滑过她的面容,他眼神的意思,分明是让她自去和皇帝说,今夜她要留下来。
姜吟玉不敢和他对视,摇摇头,看向皇帝。
太子揽着姜吟玉的肩,也看向皇帝。
“就一夜,”姜曜带笑,“夜里我就出发离开长安,不会和她做逾矩的事。”
皇帝挑眉看他,姜曜又上前来,压低声音道:“我得劝柔贞打消和亲的念头,她性子有时候太倔了,不是吗?”
皇帝眉头皱起。
和亲一事,还在谈判中。
直到现在,北凉的使臣团还赖在皇宫里不肯离开,非要让皇帝赐婚。
北凉王子声称和柔贞公主情投意合,除非公主出面,亲口说不愿意和亲,那北凉王子才肯离开。
皇帝今日正是被这事困扰,才来找太子,差点忘记了正事。
他脑海里浮现起此前柔贞依赖太子的模样,也知道自己和太子比,柔贞肯定更听得进去太子的话,道:“就一夜,你好好劝劝你的妹妹,让她赶紧打消了和亲的念头。”
姜曜送皇帝出去,笑道:“好。”
皇帝目光依旧阴沉,大步走向殿外。
等皇帝走后,姜曜回来。
姜吟玉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不见,蹙眉问:“你和父皇说了什么。让他答应将我留在东宫?明明他之前还说带我回未央宫的。”
姜曜道:“我说了想娶你,陛下答应了。”
姜吟玉身子震住:“答应了,他怎么会答应?”
皇帝不是不知晓她的身世吗,现在却说答应了?
姜曜转过身去,吩咐侍卫道:“接下来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公主都住在东宫,好好看住她,不许她再出东宫一步。”
说完看向她,唇角带着温柔笑意,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姜吟玉后背爬上一股恶寒,忽然意识到什么,上前问:“皇兄,你是要囚禁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72章 战栗
“囚禁”二字,实在说得太重。
姜曜听了轻摇头,道:“怎么能算是囚禁你,只是让你在东宫待几天。”
姜吟玉知道他对之前的事心怀芥蒂,软了语气,道:“哥哥,此前骗你,确实是我不对。可你这样对我,与父皇关押我母妃有何区别?”
姜吟玉试着往外走了一步,被门口侍卫拦下,回头道:“当真一步也不让我离开东宫吗?”
姜曜笑意温和:“等北凉的使臣团一走,便放你出去,到时候你想去皇宫哪里就哪里。”
一听这话,姜吟玉心凉了一半,先前被他金屋藏娇、藏在东宫的十日历历在目。
同样的经历,她不想再经历一遍。
那感觉就像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她,盯着她背德的一举一动。
“皇兄,今日是十五,父皇允我半个月去桂宫一趟,我想去见我母妃。”
姜吟玉请求姜曜放她出去,搬出了这个理由,哪知姜曜仍不放心,道:“可以,我陪你一起去见兰昭仪。”
姜吟玉束手无策。
他拿来了披风,帮她披好,姜吟玉低下脸颊,不与他对视。
姜吟玉和他出了东宫,一同上迎着宫人,往桂宫走去。
正午时分,晴阳落在雪面上。
姜吟玉到达桂宫时,兰昭仪正坐在桌旁,桌上摆满了一桌子菜。
见到姜吟玉进来的身影,兰昭仪当即露出笑容,道:“柔贞,到母妃这里来!”
话没说完,见她身后又跟着一个男人,兰昭仪脸上笑容一下僵住。
姜吟玉将兰昭仪的表情变化看到了眼中,解释说和皇兄一起来看看她。
兰昭仪看一眼太子,见他立在那里不走,也不能赶人离开,便让他进来一道用膳。
因为席间多了个外人,气氛不复以往热络。
兰昭仪将姜吟玉拉到身边坐下,不停地往她碗里拣菜,道:“多吃点。”
姜吟玉浅笑应下,握着玉箸,认真用膳。
兰昭仪放下玉箸,目光往太子身上瞄,看太子面色淡然,用膳时依旧姿态优雅,写意从袖动作间流出,还不忘替姜吟玉舀汤,内心产生一种微妙感觉。
过了会,兰昭仪对姜吟玉柔声道:“阿吟今日陪母妃午睡一会吗?”
姜吟玉点点头,在她目光的暗示下,随她到一边说话。
内殿里,兰昭仪问:“阿吟,你不是说要和太子断绝来往的吗,怎么今日他还和你一起来见母妃?”
姜吟玉道:“并非我不愿意,是皇兄他不愿意。”
此前,她和兰昭仪促膝而谈,第二日去找皇兄摊牌,说日后二人得注意避嫌,便是那次,引起了皇兄的不悦,将她关进了东宫。
姜吟玉看着自己鹅黄宫裙上杏花的纹路,道:“今日皇兄非要将我关在东宫,让侍卫看着我,不许出去,我很怕他对我干出和父皇对你一样的事来。”
兰昭仪问:“他关着你,不让你出东宫?”
兰昭仪看向外殿,很是诧异,似乎不相信这是太子做出来的事。
然而女儿这样说,必定不会有假。
兰昭仪心情复杂,拉过姜吟玉的手,道:“你放心,此事母妃来和太子说。”
姜吟玉点点头,再抬头,脸上带了笑意,问:“母妃最近的好点了吗,有没有按时服药?”
她伸出手,去捞兰昭仪的袖子,那些伤疤一下暴露在光线之下。
姜吟玉发现,那手臂上除了一些旧伤口,又添了几道新伤疤。
她心隐隐抽痛,抬头看向兰昭仪,不解地道:“母妃……”
随着她的手抚摸上那些蜈蚣似的疤痕,疼痛也透过肌肤传到她指尖。
兰昭仪仿若无事,将手臂收回,放下袖子,道:“去唤太子进来吧,母妃有话和他说。”
姜吟玉知道她不想提,只得离开,道:“我去喊皇兄来。”
转身后,姜吟玉脸上强撑的笑容完全落下,指尖紧紧握紧。
姜曜进屋,与兰昭仪交谈。
姜吟玉出去,唤来兰昭仪的贴身婢女,悄声询问情况:“我母妃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最近的情绪稳定吗?”
那婢女畏惧地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姜吟玉让她细说,便听她道:“娘娘的心病,好像比以往更重了,从前只会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最近开始精神恍惚,夜夜不能安眠。奴婢时常瞧见,娘娘夜里一个人孤单地坐着,上去问,娘娘就说想公主了,舍不下您。”
姜吟玉越听越难受,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心房。
母妃被囚禁了十几年,一直坚强地活着,哪怕精神恍惚了,也照样不愿意屈服。姜吟玉深知她痛苦的根源,却不能救她出深渊。
她让侍女先退下去,一个人背抵在墙上,消化情绪。
内殿。
兰昭仪看着姜曜,问:“殿下也不想逼迫阿吟,不是吗?”
她声线轻和:“阿吟一直对她父皇幽禁我的举动耿耿于怀,对这种事格外敏感,如若太子效仿你父皇,岂非将阿吟逼得更远?”
姜曜道:“您放心,我不会关着她,起初的只是防止她和外人见面,柔贞不愿,我自然不会强求。”
兰昭仪点点头,未料姜曜这样好说话,随他一道站起身,道:“太子此前是不是和我说过,想要将阿吟留在身边?只要你不让你的人监视阿吟,我会好好考虑太子的话。”
兰昭仪这样说,自然为了女儿的缓兵之计。然而姜曜也是随口一应。
她送姜曜往外走,二人出去,看到背靠着墙壁轻轻抽泣的少女。
姜曜走过去,她红着眼眶,抬头说话,然后又朝兰昭仪看来。
兰昭仪上前,问怎么了,女儿摇摇头说无事。
兰昭仪大概猜到她是因为看到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而伤心,心一下柔软下去,哄了她许久,向她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才见她心情好转。
探望的时辰到了,兰昭仪送二人到门边,走之前,将姜吟玉拥住,在她耳畔道:“太子不会再将你关在东宫,母妃已经和他说过了。”
姜吟玉点点头,和她道别,走下台阶。
兰昭仪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内心涌起深深的担忧。
东宫大殿。
到了夜晚,寝殿内点了灯,烛光明亮。
姜曜进来时,恰好姜吟玉从净室里出来。
“还没睡吗?”他问。
姜吟玉错开他的目光,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裙衫,说要出去拿衣物。
姜曜道:“到榻边,我和你说说话。”
从回桂宫后,二人就没交谈过,姜曜忙着收拾行囊,姜吟玉则一直在思忖母妃的事。
姜吟玉坐到榻边,看姜曜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子。
月光盈盈,他眉眼秀美,玉冠锦袍,身后绣金线的衣袍逶迤在地,周身萦绕华贵之气,天生芝兰玉树一副好容貌。
他轻声道:“明日我便回南线了。”
姜吟玉嗯了一声,看着他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掌,伸出手要去推开,却被他五指扣住,十指相缠。
他声音轻轻的,像是在道歉:“白日里是我不对。”
然而当时他下令让侍卫关着她,这个命令显然是出自他的内心。
他几次三番强迫她,吻她、抱她、将她关在东宫,已经足以让姜吟玉生出畏惧。
姜吟玉再次去推开他的手,被他握住。
他在她面前,低下头,唇轻轻吻上她的指尖。
酥酥麻麻的感觉一直从指尖延伸到心尖,姜吟玉指尖颤抖,心尖也颤抖,好像他吻得不是她的手是她的心。
她抬起头,提醒道:“还有人在。”
那边的宦官听到这话,赶紧退了出去。
姜曜唇离开她的指尖,倾身上榻,姜吟玉被他搂抱在怀里,无法动弹,推脱不开,只能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这倒不是最要紧的事,要紧的是她才沐浴过,还没有去穿小衣,她整个人都绷住,担心他发觉什么。
二人上榻说话,姜吟玉背靠着枕头上,心口起伏,贴他更近,手捞起被褥,往上一直盖到锁骨下。
她耳边是他低柔的话语:“你好好待在宫里。”
他的声音极其好听,浓稠得如同月色,姜吟玉每每听到,心尖都会发麻,她想将耳朵盖住,可双手都被他扣住。
姜吟玉动了下身子,想离他远一点,身上被褥柔顺滑下,露出衣裙。
姜曜眼神往下,看了一眼,又抬头与姜吟玉对视。
他的眼神一下暗了不止一点。
姜曜自然是看到了那一幕,匆匆一眼扫过,只觉得那像是画卷上的盈盈春山,若隐若现,雪色绵延。
姜吟玉与他对望,万分难堪,先开口道:“我想让母妃离开皇宫。”
姜曜仿佛未受那一幕影响,说呼声变都没变:“可以,等我从南线回来,会着手处理这事,让父皇同意将兰昭仪送回西北。”
“可我想与我母妃一起离开,我母妃离不开我。”
她说话时,目光温柔看着他,甚至带了期盼,可半晌只得到一片沉默。
姜吟玉明白他的意思,在这一点上,他绝对不会做出让步。
“睡吧。”姜曜笑了笑,松开她,起身去净房。
他离去的一瞬,姜吟玉立马捞过被褥,盖住身子,睡到里侧。
她阖上双目,强迫自己赶在他回来前入睡,然而周围的一切气息,都在提醒她这里是谁的屋子。
不久,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灯烛吹灭,大殿陷入黑暗。
那人上了榻,像昨夜一样,拥住她颤抖的身子,胸膛从后贴了上来,姜吟玉装睡不下去,下意识身子往前逃脱,被他一只手环住腰固定住。
黑暗里,他的唇欺在她耳边,她眼睫不停地颤抖,听他万般缱绻温柔的声音响起:“柔贞,说过没有下一次了,不要再骗我。你乖乖待在宫里,等我回来娶你。”
姜吟玉忍不住在心里问:“若有下一次呢?”
若有下一次,姜吟玉知道,他绝对不会像今日这样再放过她。
她被拥在他温暖的怀中,身子剧烈地颤栗起来。
他近来表现出的控制欲,让她生出了几分抗拒。
姜曜察觉了她的不对,手抚上她的后背,见少女转过身来。
她半撑起身,长发散落他脸颊,双目莹亮:“皇兄,你曾经问过我,我对你的感情,我一直将你当做兄长,是很依赖你,可……”
在漆黑夜里,她笑如晴雪,话却一直说不出口。
她从始至终都不愿流言伤害到他,现在一切流言虽然愈演愈烈,却都没有到顶峰,等他真和皇帝请旨说要娶她,那时一切就都晚了。
她选择和亲,是为了母亲,也是为了自己。
只要她不在京城,时间久了,那些流言自然就会散了。他依旧是众人心中神坛上的太子,而她作为和亲公主,也不会再招致指责。
姜吟玉重新卧下,下定了决心,会赶在他回来前,带母妃离开。
第73章 诀别
天色微朦时,姜吟玉从睡梦中醒来,感觉身侧人的的动作。
她睁开眼睛,转头看到纱幔外姜曜的背影,意识到他即将动身离去,立马也下榻换好衣衫,跟上他,一同出大殿。
二人立在殿前玉阶上,姜曜叮嘱她照顾好自己:“这次南下,我最快也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我不在宫中的时候,你就去未央宫,和父皇住。”
姜吟玉目光从他衣襟上移开,看向他的脸。
清晨的薄薄雪光映照在他脸上,他眉目清澈,气度温润。姜吟玉一时分不清,现在的他,和昨夜那个他,到底那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这样说,明显是愿意做出让步,不再将她关在东宫。
姜吟玉被他搂在怀里,被他的话触动,柔声道了一句:“皇兄保重。”
姜曜走下玉阶,带着士兵们离开,消失在雪里。
他一走,姜吟玉便回了未央宫。
天地间白雪茫茫,天色已亮,光线却阴沉。
宫殿错落,远远望去,巍峨的王气涌来。
姜吟玉走上未央宫的高台,在这个高度,能一览无余地看到皇城所有景象。
当她登上最后一节台阶时,看到皇帝披着一身披风,立在墙边,在俯看着远方。
姜吟玉随他的目光看去,宫门前广场上,有一队银甲的士兵,正策马走在皑皑白雪中,步伐极其整齐。
队伍最前方的那个年轻男子,身形如鹤影。这一行队伍,于天地之间,显得格外寂寥。
姜吟玉抬头,有雪花落于她发间,伸出手去接。
皇帝看着远方的队伍融入了雪里,轻叹道:“二月飞雪,正是天气苦寒之时,不知何时战事才能结束……”
他转过头来,看着姜吟玉,道:“阿吟来了?”
姜吟玉屈膝行了个礼,道:“女儿今日来,是有话和父皇说。”
皇帝看她一眼,道:“进来吧。”
二人走进了未央宫内殿,暖炉里炭火烧得通红。
姜玄坐到书案后,一眼就看到案上摆放的奏折,上面写的正是让柔贞公主去和亲一事,皱眉将折子退到一边,抬起头,见姜吟玉恰好盯着奏折。
姜吟玉移开眼,开门见山道:“陛下,我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对吗?”
皇帝一怔,登时就变了脸色,冷声问:“这话谁说的?”
“外面都是这么说的。”
皇帝隐隐约约也猜到了,到如今这个时候,外面这样多的风声,她怀疑自己的身世再正常不过,只不过这是姜吟玉第一次来他面前说这事。
“是有人在你面前乱嚼舌根?还是兰昭仪、你皇兄告诉你的。”
姜吟玉道:“不是他们,我很早就知晓了这事。”
皇帝怎么可能承认,道:“你既然被朕养在身边十几年,你就是朕的女儿,外面的胡言乱语已经疯魔了,你不要信。朕昨夜一夜没睡,也想明白了一件事。”
姜玄背往后靠,面容憔悴,深邃的瞳孔可见血丝。
“你皇兄对你有了心思,朕不知你俩何时在一起的,这是朕的倏忽,没教好你们。但朕绝对不可能让你和你皇兄这样牵扯下去,所以朕已经决定,趁你皇兄不在的这段时日——”
姜吟玉从他话语中察觉到了几分不妙,问:“父皇要做什么?”
“父皇决定,将你再许配一个人家。”
话音一落,姜吟玉立马双手搭在书案上,微微俯身,问:“父皇又想将我嫁人?”
皇帝站起身,走到姜吟玉身侧,道:“魏家三郎是一个意外,朕也没想到他敢欺君罔上,这次父皇绝对给你找一个你喜欢郎君,身世干净,好拿捏,会一心一意对你的。”
这事必须赶在太子回来之前办成。
到时候,木已成舟,太子即便想改变也改变不了。
皇帝看着女儿,她这张脸实在是太过柔媚,比起她母妃年轻时还招眼,这世道,女子容颜太盛,总不是好事,只会引来是非。
她又性格温顺,体贴可人,太子日日对着她,动一点心,也是常理之中。
皇帝看她默不作声,当她不愿意,问:“还是说柔贞你也对太子也有了情愫?”
姜吟玉摇头否认:“父皇为我选的郎君,若真那么好拿捏,他能护住我吗,能挡得住皇兄吗?”
听到这话,皇帝的脸颊渐渐绷住。
确实是拦不住。
皇帝也自知这一举是在踩着太子的底线做事,可他不得不将这二人分开。他料定太子磊落惯了,不会做出抢夺人妻的事,可难保……
难保太子为了柔贞,不会干出有悖人伦的事……
到那一步,他二人名声真就无可挽回了。
皇帝心里着急,道:“你既然并非心甘情愿,那父皇就一定会帮你躲开他。朕将你嫁人后,你皇兄若要脸面,就不会再私下和你牵扯。不然你说可有别的办法?”
姜吟玉道:“陛下送我去和亲。”
皇帝面色一变:“此事休要再提!朕已经告诉过你没有这个可能。”
姜吟玉道:“可我想带我母妃离开。”
皇帝伸臂拉住她,“柔贞,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也很知道,陛下,我根本不是您的亲女儿,我的父亲另有其人,我却白白享了十几年公主的待遇,和亲落在我身上最合适不过了。”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刀刺入皇帝的心脏。
姜玄脸上几乎藏不住恼怒,握住她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紧,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姜吟玉分毫没流露出惧色,正对他的目光,道:“我喜欢父皇,从小将一切都做到最好,只为讨您的欢心,生怕你厌恶我。哪怕您打骂我,我也不放心上,因为我没有母妃,您是这个世界上,和我血缘最深的人……”
她胸中涌出一阵酸楚,“所以您知道,当我得知,我的母妃没有死,被您囚禁着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吗?”
姜玄驳斥道:“你是我抚养大,我和你之间的感情,比你和你母妃之间的深厚得多!”
姜吟玉道:“母妃对我的爱,不比您对我的少。她被关在暗室里,没有一日不在想我。我以前是很爱你,可从知道母妃被囚后……”
姜玄定定地看着姜吟玉,等着她口中吐出下一句话。
“父皇,我恨你。”
这话引起皇帝暴怒,他用力抓住姜吟玉的手腕,道:“你说什么?”
“你囚禁了我的母妃,我恨你。”
皇帝怒火上涌,忍不住地发笑,下一刻,直接捞起巴掌,往姜吟玉脸上扇去。
“啪”的一声,那一耳光映在姜吟玉左脸上,将人扇得直接倾倒在书案上,带动桌上的笔墨纸砚掉落。
姜吟玉左脸泛红,火辣辣得疼,直起腰,含泪笑道:“父皇,您又打了我。”
姜玄手掌抑制不住地发抖,双目阴狠地看着她:“若是朕不放你们走呢?”
“那父皇的行为与囚禁我,没有什么区别了,我对您最后的一丝敬爱也会消失。”
姜玄冷笑一声,颤抖的指尖握成拳头,“我竟然不知自己养了这么一个好女儿!”
姜吟玉道:“我从始至终,就没觉得我做错什么事,卫燕残暴,魏宗元小人,我逃了两次婚,为什么受骂的都是我?皇宫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可如今我觉得我还是离开这里更好一点。流言的平息是要一点代价。和亲远嫁,于我,于皇兄,于父皇,都是一种解脱,我知晓父皇这段时日护着我,受了外界的多大的压力,让我走吧。”
她连吵起架,声音都温温柔柔的。
姜玄盯着她被自己打红的脸颊,连呼吸都开始痛起来。
“父皇若将我嫁给长安的勋爵子弟,到时候皇兄回来,也不轻易揭过此事,他若强娶我,那会成为全天下耻笑的丑事,他也必须公开我的身世。”
姜玄切齿道:“朕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姜吟玉继续道:“他给我什么名分,做正妻吗?您觉得大臣们会同意?”
这一番话彻底浇醒了姜玄。
强夺臣妻,这完全可能是太子做出的事。
他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哪怕只有丝毫的可能。
他看向小女儿,想伸出手去抚摸她的面颊,听她道:“要么您答应我去和亲,让我带我的母妃回西北。北凉国在大昭北边,皇兄手伸不到那里。如此,皇兄的名声保住了,我的名声也保住了,没有人会为此牺牲。”
“那你呢?”
皇帝怒极,抬手指着西边的窗户,“你以为和亲就是随口说说,可以当儿戏的吗?”
“我很清楚,这是我能承受的牺牲,”姜吟玉低下头,泪珠掉落,道,“我白当了十几年的公主,应当为此付出代价。”
姜玄看她哭,心也如刀割,沙哑的声音变得颤抖。
“你和你母妃都离开我,这和你留下来嫁给你皇兄,心里怨恨我,有何区别?朕都无法再亲近你。”
“至少我不会恨您了,您还能听我唤您一句父皇,不是吗?”
小女儿泪水夺眶而出,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接着又笑了笑。
“您也不用公布我的生身父亲是谁。或许等个四五年之后,我会回来看您的吧。北凉国每隔几年都来长安朝见天子,我会随使臣团,回来住上一两个月。”
姜玄咬着牙,不能接受:“你为何一定要和父皇犟?”
姜吟玉双袖相拢,膝跪在地,朗声道:“请父皇成全女儿!”
姜玄怒不可遏,道:“你给我起来!”
姜吟玉额头叩地,直起腰,再道:“请父皇成全,送女儿去和亲!”
姜玄指着她,一股灼烧之疼从胸口上涌,上前去扶姜吟玉起来,可下一刻,眼前发黑,身子发麻,向一侧无力地倒去。
“哗啦”一声,姜玄身子瘫软,倒在书案上,手臂打颤,额头出冷汗,舌头打结,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吟玉惊愕,起来扶他,问:“父皇,你有没事?”
她看姜玄脸色惨白,扬起声朝外喊太医。
宫人跑进来,与她一同扶着皇帝上榻休息。
太医来时,皇帝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他给皇帝探脉,称怒火攻心。
“陛下大动肝火,气血上涌,恐有中风的前兆,需要静养。”
大太监一惊:“这可如何是好?”
太医道:“无需担忧,我来施针,其他人先退出去吧。”
皇帝卧在榻上,虚弱无比,依依不舍地看向姜吟玉:“阿吟……”
姜吟玉没有离开,在旁陪着他,等施完针,才袖子擦泪,离开屋子。
午后,姜吟玉坐在侧殿,听到外头宫人禀报,说皇帝唤了兰昭仪来说话。
这二人谈了有半个时辰,兰昭仪才头戴幕离,从皇帝的宫殿走出,敲响了姜吟玉的殿门。
屋内屏退了旁的侍从,只留下她二人。
姜吟玉拉过兰昭仪,问:“母妃,父皇他和您说什么了?”
兰昭仪将幕离取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气定神闲道:“没什么,就是喊我过来叙叙旧,与我道歉。”
“真是可笑啊。”兰昭仪喃喃自语,嘴角笑意嘲讽,“他关了我十几年,如今想用一句道歉,想要抵消所有的过错?还让我来劝你不要离开长安。”
她又看向姜吟玉,“皇帝说你想要去和亲,您告诉母妃,此事是真是假?”
“是的。”
兰昭仪猜测她这么做,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上前劝道:“阿吟,你没必要为母妃牺牲这么大,和亲终究不是小事……”
姜吟玉笑着打断道:“不止是为了母妃,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很快的就会带你离开。”
窗外大雪已停,夕阳的暮色渐渐染红天际。
她看向窗外,道:“今夜,我们就出宫。”
第74章 西北
“今夜?”兰昭仪问。
姜吟玉走到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两只行囊,一个塞到兰昭仪怀里,道:“我给母妃准备好了衣物,今夜我们就走。”
兰昭仪没反应过来,愣怔了一下,打开行囊。
正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宫人道:“公主,陛下唤您过去说话。”
姜吟玉转头道:“母妃在这里等我,我稍后便回来。”
她跟随侍女,穿过未央宫的大殿,进入皇帝的寝殿。
侍女捧着汤药,侍立在一侧,姜吟到榻边坐下,接过汤药,喂皇帝喝药。
二人交谈了几句,姜吟玉拿手绢,帮他擦了擦唇角,面上带笑,仿佛已经忘掉了刚刚二人争执的场面。
皇帝神情松了下来,望着她的目光饱含不舍。
姜吟玉帮他掖好被角,又过一会,道:“父皇好好休息,女儿不打扰您了,方才喂您的药,加了一味宁神的药,可以让父皇安心入睡。”
被褥下一只苍老的手伸出,握住了姜吟玉的手腕。
“再陪陪父皇吧。”
姜吟玉被拽着坐下,浅笑道:“我等您睡着了再走。”
皇帝颤抖的唇瓣中溢出一句“好孩子”,眼中蓄起来泪珠。
二人低低地交谈了几句,半个时辰后,姜吟玉看着沉入睡梦之中的皇帝,柔声唤了几句:“父皇?”
没有人答应。
她用目光一点点描摹他的面庞的线条,手从袖中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叠好规整地放在枕头边缘。
“父皇,我走了。”
她往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金绡帐中,帝王静卧,侧颜雍容,周身锦绣如云。
姜吟玉长久地凝望他,在她少时最深处的记忆里,永远都记得皇帝将她抱在膝盖上哄她的和蔼模样,他偏爱她、保护她、养育她。
可现在,她必须离开。
梅瓶生出了裂痕,尚且不能弥补,有些事一旦在心头落下疤痕,也无法轻易弥合。
她还活着一日,就不能坐视自己的母亲被困在宫中,哪怕失去一切,也要救她出去。
她立在门边,失落地看他一会,轻轻地道:“她到底是我的母亲。”
姜吟玉出来时,夜色已经漆黑,大殿中除了贴墙而站的几个侍女,再无旁人,姜吟玉让她们先退出去,不要打扰陛下静休。
侍女们听到这话,迟疑了一下:“公主让我们下去?可若是陛下夜里醒来唤人怎么办?”
姜吟玉道:“我来守着父皇,有事会喊你们进来的,他服下了宁神药,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来,我怕你们打扰到他,等到子时,你们再派一个人进来伺候。”
侍女们见她执意如此,也不敢违抗命令,作礼退出了殿去。
殿门从内向外关上,大殿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见宫人离开,姜吟玉立刻拖着裙裾,飞奔到自己的屋内,推开门,对兰昭仪道:“母妃,将衣服换上,我们现在就出发。”
在她的催促下,兰昭仪很快换好衣衫。
二人换上了胡服,头发用金链子固定盘好,出门之前,姜吟玉还替兰昭仪带上面纱,再用胭脂铅粉涂抹了一下,遮盖住她原本的容颜。
做完这一切,二人趁着夜色,走出寝殿。
姜吟快步走到墙壁边,手在上面摸索到了机关,按下,脚边立马出现一条暗道。
大殿漆黑,月色下,二人一前一后走下石阶,不一会,密道重新合上,殿内已无二人的踪影。
密道之中,一缕烛光升起。
姜吟玉点燃了灯烛,大步往前走。
这条路她先前探过一会,几乎是轻车熟路,走了小半刻钟,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手敲了敲墙壁上机关,密道就在面前展开。
皎洁的月色洒下来,照在出去石阶上。
姜吟玉转头,示意兰昭仪搭上自己的手。
兰昭仪问:“阿吟,这胡服你从哪里得来的?莫非你和北凉人商量好了?”
“是北凉人,等会他们会就有人来接应我们。”
密道外风幽幽袭来,吹得衣袍如皱。
兰昭仪皱了皱眉,听到外面喧闹声,问:“我们现在在哪儿?”
“一处偏僻宫院”,姜吟玉回道,“送别宴后,有使臣团陆续离京,今夜我们混在其中和他们一块走。”
说着,姜吟玉已经拉过兰昭仪的手,带她奔出了密道。
院子外,早有弥舒的手下等候她。
姜吟玉按照计划,与他接应上,被他引着,走上事先准备好的马车。
车帘掀开,里面坐着几个胡服少女,齐齐转头。
姜吟玉小声询问她们是谁,那汉子道这车上的胡女都是北凉人,会帮她打掩护。
“公主今夜离宫,为了防止陛下,我们王子过几日才会走。到时候公主先离开,马车会跟在别的使臣团的车队之后,等到出皇城后,自有接应公主的人,之后你们一路北上。”
姜吟玉明白了,走上马车。
一直到车轮辘辘滚起来,车厢晃动,姜吟玉还觉得不真实。
风吹起车帘的一角,姜吟玉朝外看去,建章宫前的广场上,停满了华盖的马车。
胡人勾肩搭背,聚集在车队边说说笑笑。
这些使臣团,来时场面盛大,去时依旧恢宏。若此刻从皇城上方俯看,可以看到一排排马车,秩序井然地往外走。
一道道厚重的宫门打开,宫墙之外,是华灯初上,人流涌动的长安城。
姜吟玉坐在狭窄拥挤的马车里,握住身边兰昭仪冰凉的手,示意她不要害怕。
兰昭仪全身紧绷,定定盯着车帘,目光像是将帘幕洞穿,看到外面一样。
马车越往宫门走,兰昭仪是表现激烈,她身子开始颤抖,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拱起身子,嘴唇颤抖,手去拽车帘。
这副模样吓到了车内旁的人。
姜吟玉理解她此刻的心情,赶紧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她,“快了,等一等。”
兰昭仪仿佛没有再听她说话,目光空洞地盯着地车帘。
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士兵的说话声,“下来,检查马车。”
胡人女子相互对视一眼,姜吟玉坐在最里头,意识到她们到了宫门,侍卫照例要上车检查。
车帘掀开,光亮一下漏了进来,姜吟玉心漏了一刻,低下头,抱紧怀中兰昭仪。
这一车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胡人女又生性奔放,她们见到侍卫,捂着嘴,窃窃私语,上下打量。
侍卫被她们看得不舒服,低声道:“下来。”
姜吟玉扶着兰昭仪下来,几个侍卫进车内翻找了一番,没有发现异常,才准许几人上车。
上马车时,微风拂过,吹起兰昭仪面纱,露出她半边姣好的脸蛋。
侍卫一愣,出声道:“等等!”
下一刻,她已经被身后女子推上了马车,跟在她后头的少女,妙目妩媚地扫来一眼,那眸光明亮如天上星,等侍卫回过神来,车帘已经放下,她的身影惊鸿一般,消失在帘子后。
后方的车队传来催促声,“快点啊!”
侍卫回神,看到乌泱泱的车队,将甬道堵得水泄不通,挥手道:“放行!”
这一匹马车,很快滚动车轮,步入隧道。
隧道中光线暗淡,四周昏暗、逼仄、压抑,姜吟玉坐在车内,光影打在她的脸上。
一直到出了隧道,她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胸膛。
“母妃,我们出来了。”姜吟玉贴在兰昭仪耳畔道。
兰昭仪撩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下一刻,将脸颊埋在掌心中,失声痛哭起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整个人无力地倒在姜吟玉的怀中。
姜吟玉心一抽一抽地疼,感觉到她哭,一股酸涩之情也要冲出胸膛,强忍着心情,轻声安慰,“没事了,等会就出长安城了。”
长安城繁华旖旎,马车穿过拥挤的道路,路上耗费了不少的时间,好在赶在城门落锁前走了出来。
马车独自行了几里路,在一处偏偏的路边停下。
马夫挑开帘子,道:“公主到了,那些人就在前面。”
姜吟玉摇了摇兰昭仪的肩膀:“母妃,兰家的人在外面。”
兰昭仪诧异地看着她:“兰家人?”
她伸出车窗,看了一眼,远方黑暗中果然有不少人,赶紧走下了车。
姜吟玉跟随在后,看到远方亮起一道道火把。
一队侍卫打扮的人骑马静候在那里,为首的年轻男子,容貌俊秀,目光追随着朝她们。
当火把的光亮照亮兰昭仪的面容时,那年轻男子,撩袍下马,在兰昭仪面前半跪下,“姑姑!”
兰昭仪道:“你是……”
年轻男子道:“昭仪娘娘,您的兄长是我的父亲,我是您的侄子,这次是公主转托人给兰家写了一封信,兰家才知道您还活着……”
兰澈话语激动,朝兰昭仪身后看去,微微一愣:“这位是?”
姜吟玉走上来,行了个礼,“表哥。”
兰澈赶紧扶着她,道:“公主身份尊贵,快快起来。”
年轻男子情绪激动,还想和这二人寒暄,又看一眼天空,道:“天色晚了,先上路吧!通关的文牒和户籍,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什么事我们路上再说。”
姜吟玉点头称是,和兰昭仪上马车。
夜晚的冷风吹拂,姜吟玉走之前,挑着车帘,回头又忘了一眼长安。
连绵的森林尽头,长安城被灯火照得如同不夜天。
弥舒答应帮她传信给兰家,救她母妃出来,等到了西北,她也该履行承诺,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给他了。
她轻轻一笑,搁下了车帘。
夜里浓雾四起,马车滚滚驶入黑夜之中。
翌日,未央宫,皇帝立在窗边,出神地眺望着西北方向。
他醒来后,便得知姜吟玉和兰昭仪消失不见,从最初的暴怒,到现在冷静下来,精神渐渐麻木。
直觉告诉姜玄,她必定带着她母妃,离开了长安城,往西北去了。
想到昨日姜吟玉和他说的一番话,姜玄立在窗边连连冷笑。
一阵冷风灌入口中,他重重地咳嗽起来。
宦官上前来搀扶他,被皇帝甩开:“朕养了一个好女儿啊。”
宦官知道他在说公主,小声问:“陛下,侍卫们还在找,公主说不定到什么宫殿去了!”
“找什么找!”姜玄撩袍坐下,泪愤恨骂道,“朕就当她死了,没这么个女儿!她竟然真弃朕而去!”
皇帝将茶盏摔碎,道:“滚!”
小宦官连滚带爬地朝外奔走,才要出去,就听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传朕的旨意,封锁西北关卡,拦住一切可疑的女子!”
小宦官瞪大双眼,听皇帝又骂了一句,赶紧出门去。
二月末,柔贞公主于宫中下落不明,此事蹊跷,知情者甚少。皇帝下达急令,封锁西北各路关卡,严加搜查,务必找到公主下落。
同一月,北凉王子向大昭求娶公主不成,无奈之下,只得带使臣团离京。
三月初,一份北凉王子的信送到未央宫。
信上写的是:公主已随他离开长安,希望陛下向天下颁布诏书,承认与北凉联姻一事,否则,北凉只能代皇帝向天下宣布这一事。
据宫人说,皇帝看到此信后,大为震怒,殿内一阵碎片摔碎的声音。
当日午后,皇帝颁布了一道圣旨——
和亲的人选定为柔贞公主,即刻与北凉王子前去西北,以结秦晋之好,永固边陲。
公主和亲的嫁妆,另有茶叶、瓷器等一干陪嫁之物,也立刻送往北凉。
这一日,长安的大雪初停。
也是这一日,朔风吹过荒野,姜吟玉到达了河西兰家。
她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仰起头,初升薄薄的金色阳光,就洒在了她的面颊上。
姜吟玉勾起笑容,跳下车,明红的衣裙如霞光一般耀眼。
第75章 和亲
塞北的气候干燥,阳光充沛,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姜吟玉在这里见到了外祖父以及亲舅舅,兰家人热情好客,她一来,便全都围了上来,簇拥着她和兰昭仪进屋。
兰昭仪情绪本来已经稳定,在见到兰家人后,再度崩溃,泪水止不住涌出,扑到自己年迈的父亲怀里,声泪俱下,诉说这些年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
她离开时,尚不过二十的少女,等再回来,家中母亲已经不在,只留两鬓斑斑的老父。
堂中的兰家人,听到兰昭仪过往,皆为之动容,又不免震怒,接着看向姜吟玉。
兰家外祖直接拉她到身边来,询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姜吟玉如实回答,兰家外祖颔首,称若非是她搜寻线索,找到还活着的兰昭仪,一步步谋划将她带出宫,恐怕兰昭仪现在还被困在宫里。
哪怕兰家人面对着这种情况,也得耗费许久心神,才能将兰昭仪带出来。
兰家人夸赞有加,却在得知,她要西去北凉和亲时,表示坚决的反对。
姜吟玉道:“弥舒帮了我很大的忙,没有他,我就不能成功救出母妃。”
她笑道:“何况北凉和大昭国界离得这样近,若是我收到了委屈,到时候发信一封,来向外祖和舅舅求助,你们一天一夜就可以到北凉见我。”
她笑容甜润,一颦一笑都带着生动灵气,让人想到了那盛夏枝头鲜妍的果实。
在来的路上,她已经说服了兰昭仪和表哥,如今也能说服兰家人。
兰家外祖和兰家舅舅相互对视一眼,他们这里消息闭塞,许多京城的事都不知道,比如外界有关公主和太子的流言蜚语,最多只知晓公主逃了两次婚。
兰家外祖又道:“你可知嫁给胡人意味着什么?”
姜吟玉道:“我都知道。”
她剖心自述了良久,直到不得不将自己和太子的事托出来,兰家人才陷入了沉默。
唯有和亲,才能解流言。
兰家人不愿,可听姜吟玉道:“从离开长安后,我每一天都很开心,外祖,舅舅,我是愿意去和亲的。”
兰家外祖道:“若弥舒能做到他保证的一样,那或许可以一试。北凉与大昭一直是友邻,也没有那样民风不开化。”
兰家舅舅走出来,道:“不管如何,兰家人都是你的后盾。这西北一带,我们兰家也说得上话,定会护你无恙!只不过,送亲一事,本该由你亲兄长来做,现在无人,到时候就让你表哥来给你送亲,如何?”
兰澈道:“我会将表妹好好送到北凉。”
姜吟玉展露笑容,向兰澈道谢。
接下来几日,姜吟玉都住在兰家。
兰家人的热情好客,直率且包容,让姜吟玉久违地卸下了沉重的心防。在这里,没有皇宫的迂回,只有纯粹亲情,她好像第一回到感受到了归属感。
河西的日子,自由且散漫,她一边和兰家人四处游玩,一边等着弥舒的人来与她汇合。
这日,天光清朗时,姜吟玉穿着一身郁金色的长裙,骑着马,去北边看花海。
三月温度尚寒,但已经有花蕾初绽,少女穿行在花海之中,五彩缤纷的花朵拂过她的罗裙,在阳光照耀下,熠熠闪着金光。
姜吟玉牵着白马,穿行在花海中,浅草才没过马蹄的高度。
她择了一朵浅橘色的野花,别在耳朵后,想起自己忘记带小镜子,也不知道戴了好看不好看。
她手揉揉马首,给白马顺毛发,听到身后传来男子的呼唤:“表妹——”
姜吟玉转头,看到兰澈朝她招手,立马扬声道了一句“我来了”,翻身上马,朝他驰去。
等奔到他身边,姜吟玉才发现远处还有一人。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身穿轻甲,修长健壮,年纪绝对不小了,身上流出的气场却让人忽略了他的年龄,他双目炯炯有神,英姿勃发,连带着胯下的战马,都流露出的强大的气场。
不知为何,姜吟玉总觉得他扫过来的一眼,让她产生了一很熟悉的感觉。
表哥与她介绍道:“这位是镇国大将军。”
镇国大将军的名号,如雷贯耳。戍守边关十几年,不让外族人侵犯疆域,更是身份尊贵,是当今皇后的兄长,太子的亲舅父。
难怪姜吟玉觉得他这样熟悉,容貌气度,都让她想起了太子。
姜吟玉在马上做了一个礼,“见过大将军。”
韦大将军伸出手,道:“公主不必客气,您是君,我是臣。”
他浅浅一笑:“真没想到公主这样大了,我还记得你少时还跟在曜儿后面玩,跑着让他抱你的呢。”
姜吟玉被这么提起过往,不好意思地理了理碎发。
兰澈问:“大将军今日来卓其山,也是来看花海的吗?”
“不是,”大将军面容松动,露出笑容,周身疏离之色顿消,“今日来,带一点花回去给夫人。”
兰澈意味深长“哦”了一声,打趣道:“大将军和夫人感情还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好啊。”
韦将军友善地笑了笑,勒着缰绳,从奴仆手中拿过了花,插进身侧箭筒里。
走之前,他又看向姜吟玉,道:“柔贞公主,给您赐婚和亲的诏书已经送到西北了,回去看看吧。公主为两邦之好,孤身前往北庭,塞外将士莫不动容。想来两国友交,日后必定西北安定,天下大安,世世昌乐。”
他所说确实是实话,军中士兵,听闻朝堂要派遣一位公主和亲,来稳固边疆,皆惋惜动容。
大将军说完后,策马离去。
兰澈道:“诏书到了,回去看看吗?”
姜吟玉将采摘的花收好,点了点头。
二人策马扬鞭,肥硕的骏马在花海里驰走,扬起飞溅的五色的尘土都是五色。
路上,兰澈对她道:“老将军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与夫人琴瑟和鸣,然而生下来的几个儿子,却都没有继承到他的长处,于行兵打仗上,毫无天赋可言,大概唯一得他真传的,便是太子殿下吧。”
听到“太子”二字,姜吟玉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
兰澈道:“外人都道,当今天子,不肖其父,不肖其母,唯独肖像其舅。这二人,在处事风格、性格上,确实格外的相像。”
究其原因,还是当年,太子十六岁来西北边关历练,由大将军手把手教养。
姜吟玉默默地想了想,还好外甥肖舅,若肖父皇,那大昭真的可能就要亡在他手上了。
二人回到了兰府,一进门,便有人迫不及待围上来,姜吟玉从她话语中,迅速捕捉到信息——
与和亲的赐婚诏书一同送达的,还有北凉王子弥舒的信。
弥舒已经到了河西,在城门外等她,特地给她送来了出嫁的嫁衣。
姜吟玉手抚摸上裙摆,嫁衣是棉制的,虽比不上皇宫中的绸缎,形制却极其好看,可以想见穿上身之后,何其的衬托腰身。
她扬起笑容,前两次的婚约并非她所愿,唯独第三次,是她自愿意求嫁。
不是因为嫁的人弥舒,而是她不再受拘束。
兰家人道:“三日之后,北凉王子在卓其草原等候公主,到时候他带公主一路北上,等到了王城,再与你举办婚典。”
窗外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姜吟玉望向窗外,从未感觉像这样的轻松。
这一刻,她忽然想到了姜曜,也不知道他收到自己的送去信没有。
姜吟玉能猜测到他的反应,没有再往下想,道:“三日之后,送我出城吧。”
太阳东升西落,到临行前一夜,姜吟玉与兰昭仪同榻共枕。
兰惜与她说了大半夜的话,叮嘱姜吟玉与夫君好好过,若有委屈,就发信回兰家。
至于她,会继续寻找姜吟玉生父的行踪。
于兰惜而言,在经历十几年的暗无天日的折磨后,还能心存一念希望活下去,已算坚韧至极。
姜吟玉看母亲柔和的眉目,心中最担忧的事也放下,钻到她怀里。
西北的天格外澄澈,湖光如镜,倒映着水面。
三日之期已到,公主即将远嫁。
为公主送行的人群,来到了草原外。队伍最前方一道红色的身影缓缓走向草场。
一线之隔的对面,北凉的迎亲队伍,绵延几十丈。
北凉王子弥舒,坐于马上,着红色胡袍,神采奕奕。
今日虽不是正式的婚典,气氛却无比庄重。
北凉人嘹亮的歌声响起,漠北的孤雁,在瑟瑟的冷风中翱翔天际。
姜吟玉一步步,朝着边陲边线走去,长风吹起衣裙,她发间的金钗坠地,鬓发堆云滑落。
风拂过,马头琴声悲壮如同呜咽。
身后传来哭泣声,姜吟玉回眸,见兰昭仪眼中带泪看着她。
从这一刻起,她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家园已在身后,唯有前方才是她的归宿。
草场连天,姜吟玉眼里涌起泪珠,穿着红裙,一步一步走向塞外,心里悲郁之情喷薄而出,强自压下,脸上露出笑容。
琵琶声缠绵,不知何人,吟唱起汉家的歌谣——
“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我所思兮在汉阳。”
“可怜着尽汉宫衣。”
宣启二十三年春初,帝第十四女柔贞公主,嫁北凉和亲,结两国之好。
钦天监占卜,大吉。
春三月初,吴王境内,夫椒郡。
太子陈兵吴国城外,兵临城下,驻扎安营,准备进攻。
一场大仗后,太子回军帐,将身上轻甲卸下,脸颊上汗水与血迹,顺着他的鬓发一直滑落到下颌。
他收拾都没有收拾一下,直接走到沙盘旁,继续和军官议论战术。
一直到夜晚,帐子中人才陆续离去。
人走后,姜曜还独自一人立在沙盘边,在脑中推演排兵布阵的方略。
他走回案前坐下,拿起杯盏,抿了口茶。
桌上堆放着各种杂乱军报与地图,太子在外作战,士兵不敢趁着他不在,随意动他的桌案,只能由着那些信件堆叠成山。
这会士兵见姜曜回来了,上前道:“属下帮您收拾一下桌子,可以吗?”
姜曜颔首,一边与从外面进来崔副将交谈。
南方还在下雪,信件要在路上往往耽搁许久。故而这些日子,姜曜没有收长安寄来有关姜吟玉信,也并未放在心上。
谁想这回,小士兵却从一堆军报中,抽出了一封薄薄的信封,正是从长安送来,上书“太子亲启”四字,字迹清婉扬灵。
小士兵握着信封翻看了翻,正准备问太子要不要留下,见太子目光已经停留在了那封信件上。
士兵识相地双手呈上。
姜曜问:“何时寄来的?”
“约莫十日之前了,那时局势焦灼,殿下无暇顾及来信,信件就被一直压在了最底下。”
姜曜接过信,手指将信笺取出。
信是姜吟玉写的,上面说要去和亲,离开长安,也是她亲口承认的。
姜曜看完信,面色沉静,将信件塞回信封里。
帐子中人猜不出太子的情绪,却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冷寒之气散开。
士兵道:“还有一事,今日长安发信来,说陛下已经同意柔贞公主和亲,她人已到北凉。”
一旁的崔副将,最近或多或少听到了关于这二人的谣传,闻言一惊,赶紧看向太子。
可太子只是气定神闲地坐在那,仿佛是在盘算诸如下一次该怎么攻城一类事。
越是沉静,越是透露出一丝诡异,他面色玉白,瞳孔冷黑,手扣着桌案,周身的气场强势。
近些日子来,他手段的越来越狠决,几乎是摧枯拉朽势地行军,打得五国联盟毫无还手之力。
在这沉默难捱的气氛中,崔副将终于听到太子开口:“战事还有多久结束?”
“最少还有一两个月。”
崔副将怕他这次又要为了公主回去,道:“殿下就算以最快的速度推进,也得至少一个月。”
太子嗯了一声,道:“好,便继续按计划进军。”
崔副将一愣,“那公主去……”
姜曜淡淡道:“她要和亲就去。”
有些事,她非要自己去看看,将自己撞破头,弄得千疮百孔了,才会死心。
但他有的是耐心和她耗。
她逃一次,他就捉一次。逃一千次,就捉一千次
姜曜手不动声色叩打着桌案,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不再是温润如玉的笑,而是那种透着自嘲的薄凉冷笑。
他抬起手,将那份长安寄来的信,扔到一旁的火盆里。
清隽的字迹,在熊熊烈火下,迅速被吞没,烧成了灰烬。
很快就只剩一点星火屑子。
作者有话要说:
黑化100
“美人赠我琴琅玕……我所思兮在汉阳。”引用张衡《四愁诗》
第76章 窥视
翌日的傍晚时分,姜曜出了军帐。
吴国境内,原野广袤,有一骑独自逆行在草场上。
长风吹过,姜曜一人策马,直到原野尽头勒马停下,俯看远方。
同一时刻,塞外,红尘弥漫,姜吟玉一身红裙迎风飘摇,行走在大漠中,忽然回首眺望,一种无所适从感,从心中升起。
茫茫的黄沙做了她背景,万丈光芒从她身体里透出,她红裙飘飞,顶着耀眼的灼日,再看南方一眼,等回头,见北凉人停下来等她,展颜浅笑,往前走去,身影融入了北凉广袤的荒漠。
夕阳西下,吴国境内,姜曜策马立在荒原上,衣袍被风吹得如皱。
他爱他的妹妹,可这一份感情并不平等。
梵净说的是,显然她对他的感情却没有到那个地步,能够让她为了他去对抗世俗的流言。
他一向没什么事做不到,自然,也有办法让她回应他感情。
姜曜转身,身影驰入漆黑的月色中。
塞外。
送亲的队伍离开了大昭,走入了北凉的边境。
此处距离北凉的王都,有两百里的距离,若是快马加鞭,日行百里,三四天也可以到达。可姜吟玉和亲的嫁妆,还没有到塞外。
弥舒建议她再等等,等嫁妆到了再回去。故而这几日,他们队伍行走得极其慢,每到一个部落,就停下来休息一阵。
这一夜,星汉灿烂,皎洁的月色流淌在草原上。
晚风轻轻地吹拂过,姜吟玉和弥舒围坐在一处篝火旁说话。
弥舒坐在石头上,把玩着折下的一根草叶,低头道:“我派人去探过了,你的嫁妆还在大昭,还有小半个月,才能到塞北。”
姜吟玉点点头,拢了拢脖子上的兔毛圆领。
西北的温差实在太大,一入夜,寒气就如同潮水袭来,连她呼出的气都是冷的。
她不动声色地靠篝火近了一点,道:“不着急,等与他们汇合了,我们再走。”
弥舒嗯了一声。
二人说到这里,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仿佛无话可说。
弥舒拿起酒壶,饮了一口热酒,抬起碧蓝的瞳孔,唇角带着笑意。
姜吟玉假装靠着篝火烘手,过了好一会,再也忽视不了他的视线了,才偏过脸问:“二王子有什么话与我说吗?”
弥舒笑着摇摇头,去折手中的花草,过了会,递过来一只花环。
姜吟玉看一眼花环,又看一眼他,有些不解。
弥舒露出笑涡:“给你的。”
姜吟玉哦了一声,伸出手接过,将那只雏菊花环戴到头上。
篝火光下,少女面庞映照火光,淡黄色雏菊衬在脸颊边,显得她更加娇媚。
弥舒久久没有移开视线,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姜吟玉道:“什么?”
弥舒道:“是北凉话,夸你好看的意思。”
姜吟玉不好意思笑了下,慢慢放下了防备。其实这也是二人一路上,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交谈。
姜吟玉拢紧身上披巾,问:“弥舒,你有喜欢的女子吗?”
弥舒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怕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却不得不娶我。我之前一桩婚事,未婚夫便是有了喜欢的姑娘。”
弥舒道:“是魏家三郎吧,我听说过,他所做确实没有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
“那你有喜欢的姑娘吗?”小公主低低地问了一句。
弥舒对上她明亮的双目,如实道:“有过。”
“有过。”姜吟玉复述了一遍。
简单的两个字,概括了一段经历。姜吟玉心里倒也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疑惑,以他的身份,有什么喜欢的姑娘,却不能在一起。
姜吟玉没有追问,耳边却传来弥舒的话:“她与我是青梅竹马,不过很早就染病去世了。那公主呢,有过喜欢的男儿吗?”
姜吟玉脑海中一下浮起了姜曜的面容,抿了抿唇,道:“没有。”
弥舒道:“公主不喜欢太子吗,我在京城听过你二人的事。”
姜吟玉望向他,心绷紧住。
弥舒道:“太子受皇帝喜爱,而公主也从小被皇帝养在身边,你二人生出一些感情,是情理之中的事。对于我们北凉人来说,并不难以接受,我也不在乎。”
姜吟玉指尖握紧膝盖。
他又道:“公主既然嫁到了北凉,便是新的开始。你我都不用太在意对方的过往,我们就先从朋友做起。”
弥舒笑起来,湛蓝的眸子泛着宝光,“可以吗?”
他态度实在温和,平易近人,姜吟玉点点头,回以一笑。
弥舒看一眼天色,道:“不早了,我送你进帐子休息吧。”
他拿来麻布披巾,裹在姜吟玉身上,与她一同走向往帐子。
夜色漆黑,道路不平,姜吟玉正注意脚下的石子,忽然肩膀一紧,被弥舒搂紧了怀里。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她下意识挣了一下。
下一刻,弥舒的声音响起:“和我靠近一点。”
姜吟玉抬起眼,瞧见远处几丈远外,几个胡人男子,正围在一起,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
其中一汉子,四五十左右的年纪,帽带宝石,佩带金带,腰间挂着几把匕首明珠,通身贵族打扮。
此人正是弥舒的王叔,北凉王的胞弟,五大王呼林累。
弥舒在她耳边道:“你不要落单,我的五叔不是什么善人,他这次带了人,恐怕别有所图。”
弥舒的父亲,听说大昭送来了和亲的公主,特地遣了一支迎亲队伍来迎接,五大王正是这支队伍的首领。
姜吟玉确实从一开始,就感觉呼林累不对劲,他总是虎视眈眈地看着弥舒,又看着自己,带着别样的意味。
他的窥视几乎正大光明,毫无尊卑,甚至有时还带着手下,一同打量他们。
姜吟玉将目光移开,道:“我知道了,不会让自己落单,白日有我表哥护着我。”
弥舒压低声音:“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呼林累是我父皇最爱的弟弟。”
北凉王膝下有七个王子,个个出色不凡,王位之争,异常激烈。
可就算这些儿子再优秀,老北凉王也没有中意的继承人,相反,他曾经在一次酒后透露过心声,想要将王位传给自己的亲弟弟。
五大王呼林累,胆识过人,勇猛不凡,与老北凉王年轻时最像,最受北凉王喜爱。
这王位,呼林累也想争一争。
哪怕有一次呼林累“失手”,意外杀了北凉王的亲儿子,北凉王也没有重罚,只轻轻揭过。
从弥舒带回了一位大昭公主的消息传开,呼林累这只猎物开始蠢蠢欲动。
弥舒知道呼林累的心思,再三叮嘱姜吟玉,“离他远一点,他不是好人。”
姜吟玉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这北庭的政治斗争,远比她想象的要激烈。
经过呼林累身边时,姜吟玉还能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灼热得像是一把火,能将人里外烧透。
呼林累就像一匹凶猛的虎,在审视着他的猎物。
姜吟玉弯腰进了自己的帐子。弥舒在外头,与守夜的兰澈交谈了几句,两个男人说着,都往呼林累看来。
呼林累立在光下,面带笑容,与他们对视。
弥舒道:“盯着他,不要让他靠近公主一步。”
兰澈皱眉:“我知晓。”
这边二人交谈,那边呼林累轻嗤了一声,转过身来,与手下往走回帐子。
夜幕低垂,草木摇晃。
呼林累眯了眯眼,道:“若是弥舒死了,我是不是就可以继承他的遗物?他的妹妹归我,他的部落归我,他即将新娶的公主,也归我。”
手下称:“没错。”
他又道:“王上只说让弥舒带一个中原公主回来,可没说要将她嫁给谁,弥舒能娶她,我为什么不能娶?”
手下道:“大王尽可一试!那中原公主柔弱不堪,大王让她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娶公主倒不是最重要的。”呼林累道。
他更馋的还是公主的嫁妆,那些茶叶、丝绸、瓷器……得到哪一个,他都能与西域的商人做大笔的买卖。
呼林累心动不已,入帐前,他看一眼远方,道:“弥舒最好有能力保得住她。”
若保不住,就别怪他动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大王:他能做驸马,我不能做驸马?
卫燕:可以,或许你知道我的下场吗?
魏宗元:可以,或许你知道我的下场吗?
这一章可以看出,妹妹是爱太子的,只是碍于流言,必须离开他。她对爱的定义很朦胧,分不清究竟是兄长之情,还是男女之情。在彻底懂情爱后,才能到那个地步,支撑她面对流言蜚语。
第77章 夜变
迎亲的队伍,在草原上又向西行走了大半个月,队伍如蚁绵延。
弥舒的人马走在前头,一直让身边人盯防着呼林累,可对方却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一点也不着急,也没流露一点异样。
这日清晨,姜吟玉从帐子中出来,在兰澈的陪同下,去森林溪边洗脸。
塞北水源稀少,连溪水也是小小的一汪。
姜吟玉掬了一捧水洒在脸上,双目闭上,惬意地迎着日光,呼吸着林间的清新空气。
这时,她听到了呵斥声。
“什么人?不许过来。”说话的是兰澈。
姜吟玉转过头,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从林子里走出,不是旁人,正是呼林累。
兰澈挡住呼林累,和他交涉。
呼林累面带笑容,目光却时不时往姜吟玉看来。触及到他的眼神,姜吟玉一下意识到,呼林累是来找她的。
她慢慢站起身,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那边兰澈和呼林累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起了争执。
呼林累道:“本王刚刚看到公主落单,以为她迷了路,这才出来和公主说话,没有别的意图。”
兰澈不听他解释,拦着呼林累的肩,让他离远一点,道:“五大王请稳妥一点,再靠近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呼林累嗤笑,挑衅地走上来,故意朝着姜吟玉方向,扬高声音。
“公主您千里迢迢嫁来北凉和亲。可弥舒却欺骗了你。王上只说让他带一个中原的公主回来,却根本没说将公主许配给他。”
呼林累又道:“只有草原上最勇猛的男儿,才能配得上公主。弥舒他不配,也护不住您,唯有我能护得住。”
兰澈连连冷笑,一把推开他道:“公主是你能肖想的?”
呼林累想要过来,几次三番被阻拦,恼羞成怒,凶狠地道:“我与你说话了?这里是北凉,轮不到你一个汉人插嘴!”
呼林累口舌不清,吐出几句脏话,推开兰澈就要往姜吟玉走来。
兰澈面色发沉,在呼林累挑衅下,一拳头往他脸上砸去。
姜吟玉惊呼道:“表哥!”
呼林累始料未及,被打得踉跄后退,险些跌倒。他手摸上自己的脸颊,笑得讥讽,下一刻,也朝兰澈挥起一拳。
二人很快扭打在一块。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
蛰伏在暗处的呼林累手下,见到这一幕,全都不躲了,齐齐现身,上来帮架。
姜吟玉正要喊人,身后林子里传来动静,弥舒带着人赶来。
“叔父这是在做什么?”
弥舒在林子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兰澈和姜吟玉出来,不安驱使下进来,就撞见了这一幕。
众人停下手上的动作。
兰澈松开了呼林累,气喘吁吁,呼林累也好不到哪里去,衣襟散乱,帽子都丢到了地上。
两方人马对峙,气氛僵持。
发生了这样的事,呼林累即使想和姜吟玉交谈,也不能再继续下去,他面容狼狈,脸色挂不住,朝身边人道:“我们走!”
一行人匆匆离去。
弥舒转过身来,问姜吟玉:“有没有吓着?”
姜吟玉摇了摇头,倒也没有那样容易被吓着,道:“我无事,是我表哥受了伤。”
姜吟玉走到兰澈身边,拿出帕子递给他擦脸。
兰澈的脸色不好看,脸上挂了彩,皮肤破皮流血,衣袍灰蒙蒙一片。
姜吟玉道:“表哥,我去帮你上药吧。”
兰澈接过帕子擦了擦脸,说了一句“无事”,与他二人一同出了小森林。
回去后,姜吟玉从随身携带的小匣子里,拿出药瓶帮兰澈上药。
之后兰澈出去,在帐子外找到弥舒。
二人立在马车边,商量对策。
若说今日之前,呼林累还掩盖着他的真实面目,可今早他来找姜吟玉,狼子野心藏都不藏了。
兰澈道:“一定要好好护着公主,我只有看着表妹顺利入王都,才能放心。”
弥舒点点头,道:“现在关键是,我们的人马不够,人手太少。”
呼林累有备而来,身边个个都是猛汉,英武好斗。若真打起来,弥舒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兰澈道:“也不知公主的嫁妆何时才能到,皇帝派了三千士兵来护送嫁妆,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弥舒闻言,望向遥远的地平线,眉心担忧地皱起。
呼林累一日不除去,二人心头就如同笼罩着一层阴翳,一日不能安心。
到了夜晚,队伍停下休整。二人轮流在姜吟玉的帐子外守着。
白露凝结成霜,天地一片茫茫。
篝火旁,三人用食。
姜吟玉接过弥舒递来的陶碗,一碗热汤下肚,腹中的寒意消失,她裹紧身上的衣物,朝弥舒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在他们身后,呼林累也在用食。
他的窥视,依旧时不时投来。
即便背对着他,姜吟玉也能感受到他停留在她身上灼热的眼神。
弥舒和兰澈,瞥向呼林累,搭在宝剑上的手,慢慢握紧。
冷风吹拂,周围的气氛凝固。
草原上一片静谧,有什么东西,像毒蛇在黑暗里游走,搅得人心头不安。
姜吟玉双手捧着陶碗,忽然间,瞥到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抹亮点。一小簇很快变成一大团,火光连接成线。
夜色下,几百个士兵手握火把,骑着骏马疾驰而下,马蹄声阵阵,如同雷霆敲打大地。
弥舒道:“是呼林累的人!”
弥舒和兰澈,齐齐站起身,拔出了剑。
那些骏马以极其快的速度奔下山坡,队伍从中间分成两半,展成两翼,呈现将帐篷包围住的姿态。
“放箭!”当中有人喊了一声。
密集的弓箭从天空射下,如同箭雨,唰唰唰,刺入帐篷之中。不断有人应声倒地。
兰澈骂了一句:“呼林累是疯狗吗?”
公主还在这儿呢,呼林累就敢放箭,若是真伤着公主一分一毫,那它北凉也别想好过!
兰澈一个翻身上马,手握长剑,驱马迎上去。
火光照亮黑夜,叫喊声冲破旷野。
兵荒马乱中,弥舒护着姜吟玉,带她穿行在箭雨中,直到将她到一辆马车边,叮嘱她在这里躲着,不要出来,他便匆匆离去。
姜吟玉心砰砰直跳,背靠在车壁上,低头看到一柄长剑躺在草地上,将它捡起,牢牢握住。
外面,敌人将围住帐篷,一层一层往里推进,包围圈不断缩小。
僵持的局势也没有维持太久,呼林累到底人多势众,很快占据了上风。
眼看就要失守,弥舒回来,握住姜吟玉的手,带她到了一匹骏马前,将她抱了上去。
姜吟玉坐在马鞍上,望着下方的他,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
弥舒脸上沾了血,道:“兰澈正和另一只队伍作战,我的人马支撑不住,再等下去,你我都会被掳走。”
弥舒说完,拉过骏马的头,低声在它耳畔说了几句话,极其温柔地抚摸马的毛发,像是在做告别。
马儿发出了一声嘶鸣,哀哀切切不愿走。
姜吟玉手搭上他的肩膀,道:“你和它说了什么?”
弥舒仰头:“我让它带你跑,别回头。”
“那你呢?”姜吟玉立在黑暗中,回头看一眼山坡上的火光,水眸晃动,“你怎么办?”
弥舒道:“我晚些时候来找你,你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到天亮时分,看到的第一个部落,再停下来休息。”
火光下,他的面庞深邃,笑意温和。
“再见,公主。”他轻声道。
风声在耳畔嘶吼,姜吟玉还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下一瞬,感觉到一阵破风声传来,穿过头,见一只箭直直地飞来。
血飞溅出来,滚烫粘稠。
姜吟玉身体完全僵硬住,她的世界安静了下来,看清了那箭,正是从呼林累手中射出来的。
她摸了摸脸颊上的血迹,低头看到弥舒的身子,被一箭洞穿。
这一幕的冲击力,让她几乎无法言语。
“弥舒……”
弥舒的身子瘫软,倒在草地上,血水从他腹部涌出。
马儿长长地哀鸣一声,跪伏在他身侧。弥舒倒地一动不动,碧蓝的眸子仍看着她。
姜吟玉从马身上下来,轻声与他说话。
敌兵冲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弥舒意识溃散之际,看到呼林累下了马,朝姜吟玉一步步走来。
姜吟玉拿过弥舒的剑,指着呼林累,冷声道:“停在那里,与我说话。”
呼林累果然停下,双手举起,表示不会伤害她。
火把光亮照亮周围,男人道:“公主,现在您看清了吧,谁才是真正的男人,弥舒他根本护不住你!”
呼林累做了一个手势。
他身后的络绎胡男人,走向弥舒,掏出匕首,要将他给了结了。
姜吟玉将剑指着那男人,道:“你们这样刺杀弥舒,我的和亲驸马,是对我的不敬,更是对大昭的不尊,停下。”
男人看向呼林累。
呼林累道:“公主,我对你没有冒犯之心,只是想带你回王都。”
“是吗?”姜吟玉质问,“那弥舒呢?将我带回去,就要了杀了他吗?”
冷风之中,她的长发飞扬。
到这一步,其实双方都明了,呼林累要想将她带走,几乎是必然的,也是轻而易举。她一介女子,根本反抗不了。
姜吟玉走上前一步,提醒道:“我的嫁妆还在路上,你想要它吗?”
呼林累神色变了变,原以为姜吟玉不过是姿色过人,没想到她到这个时候了,还能如此冷静地和他谈条件。
他想要她的嫁妆,就不能伤害她。
“公主是个聪明人。”
呼林累看一眼弥舒,使了一个眼色。
手下后退一步,远离弥舒,收回了匕首。
呼林累上马,道:“带她走!”
弥舒的视野中,看到姜吟玉被胡人簇拥着到一匹马前上。
走之前,她侧过脸,又朝他看来一眼,眼中夹杂着各种担忧的情绪,意思是让他保重。
随后她握着缰绳,红裙飘飞,跟上了呼林累的队伍。
一队队骑兵离开,扬起尘土。
喧嚣远去,草原犹如匪兵过境,只剩下一片狼藉。
夜寒如冰,弥舒脸上也结起一层霜,倒在塞北的草地里。
也是此刻,晚些时候,北凉边陲,冰冷的马蹄停了下来。
大昭的军队,停在边境线后,马儿口中呼出湿润白气。
这一支来自大昭的军队,肃杀冷寂,军纪森严,在没有领军人命令时,无人敢发一言。
为首的男子,眼睫上结了寒霜,眼中倒映着天际一轮皎洁的上弦月,月色勾勒出他俊美的容貌。
男子神色冰寒,气度疏离。
在他的身侧,一匹马凸出。
马上人道:“殿下,北凉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来了。
第78章 嫁衣
姜曜口中呼出一口雾气。
他的视线之中,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远山轮廓起伏,藏在在浓稠的夜色中。
士兵道:“此处距离北凉的王都有三百多里路,探路的人回来报,前方有雪山崩塌,必须绕道走。”
姜曜道:“不着急,王都也不是一日两日能赶到的。”
说完,他已带着马儿,朝前迈出了第一步。
月夜下,太子策马,三万甲士跟随在后,铠甲折射银光,进入北凉境内。
五日前,南方的战乱一平息,太子就昼夜疾驰,独自一人来到了西北,这三万兵马,是他和其舅舅镇国大将军借的。
没有人知晓太子要兵做什么,然而一国的首领,带着几万兵马,深夜悄然造访邻国边境,恐怕要掀起一场风云。
姜曜手下有三万轻骑,他调了其中大半,交给心腹,命令前去攻打北凉边境,自己则只带了不起眼的几百士兵,从小道长驱直入北凉境内。
一天一夜后,北凉的安尔草原。
临近傍晚时分,有一骑兵策马,奔驰在草原上。
士兵探路回来,到太子面前停下,“殿下,前面好像经历了一场大仗。”
姜曜前去查看,到山坡上,见下方一片荒凉。
草地遍布尸体,长矛折断,插在地上。
骑兵纷纷下马,检查尸体。
姜曜骑马走在当中,拿下遮面遮挡冷风的布,一一扫视地面尸体。
这里早些时候,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死去的都是胡人,大概是北凉部落之间的内斗。
然而很快,姜曜就在草地上,发现了汉人使用的刀剑武器,眉头轻轻一皱,瞬间脑海里跳出了一个不好的念头。
再往前走,姜曜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声。
“殿下!”
姜曜回去,看到几个士兵围在一匹马身边。
马儿已被冻死,在它身边倒着一具男人的尸体,因是贵族的打扮,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等将尸体揭过来一看,那男人脸上布满寒霜,嘴唇冻得发紫,可接着,他碧蓝的眸子动了一动。
四周人面色一惊!
“殿下,此人还活着!”
与那双碧蓝色眸子对视的一瞬,姜曜认出了他是谁,眉头皱得更紧,抬头看一眼周围破败的景象,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姜曜道:“先带他回去。”
夜风呼啸,草原上了支起了帐子。
弥舒的意识处在溃散的边缘,只记得道自己被一箭射穿小腹后,就倒在了草地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叔父将姜吟玉掳走。
他的马保护在他周身,为他挡住了寒风,之后他的世界就慢慢暗淡了下去。
等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帐篷。
他听到说话声:“殿下,属下帮您上药。”
弥舒神志恢复清明,从草席上坐起,小腹传来一股撕裂感,下意识捂住了伤口,抬起头,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道男人的身影。
弥舒盯着姜曜,看了好半天,意识到不是出了幻觉,连忙要下地,却被姜曜制止。
弥舒朝他做了礼节,问:“这里是哪里?”
姜曜坐在那里,卸下半臂衣裳,一边由着士兵为他的胸膛上药,一边道:“你受了伤,是我的人将你救下了,你如今在我的帐篷里。”
弥舒忍着剧痛,强撑着下床,道:“多谢殿下!”
姜曜让他休息,问:“好些了吗?”
弥舒回道:“好些了。”
姜曜点了点头,又问:“我妹妹眼下在哪里?”
弥舒盯着他漆黑的眸子,将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我的五叔,将公主掳走,带去了王都。”
姜曜熟知北凉的情况,自然也知道他的五叔呼林累是什么样的人。
听弥舒说完,姜曜沉默了一会,没有任何表情,只问给他上药的军医,“好了吗?”
军医帮他包扎好伤口,收回手道:“殿下身负箭伤,身子还没痊愈,且再休息一两日。”
弥舒这才注意到,姜曜左肩上缠了纱布,淋漓鲜血从布下浸透出来,显然那是道新伤。
前些日子,姜曜在南线作战,最后一仗中,被飞来的一箭刺入了左肩。
伤口不算深,姜曜自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怎么休息,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西北。
姜曜面色未变,整理好衣袍,起身对弥舒,道:“二王子执意与大昭联姻,未经我同意,将我妹妹带走,现在又出了这样的状况,这桩婚事算是作废了,王子有异议吗?”
弥舒也是一国王子,身居高位多年,然而面对姜曜时,对方的气场明显更加强势,轻飘飘一个眼神,就让他绷直了脊背。
弥舒感念他救了自己一命,也就猜测到了他来的目的,道:“没有一点异议。”
姜曜看了他一眼,“我留一两个人守着你。”说完便走出了帐子。
天色已经全黑,士兵们正在休息,见太子从帐子中出来,上了马,立马也都跟上。
太子身负重伤,执意要行兵,当他高高坐在马上时,面色平静,没有人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丝异样。
唯有几个手下得知内情,上去反复劝说。
“塞北苦寒,天气极端,倘若殿下强撑着身子,恐怕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姜曜置若罔闻,只朝士兵们道了一句“走吧”,便先行策马,驰入了夜色之中。
手下相互对视一眼,无奈跟上。
王城尚且在几百里外的远方。
一夜星光暗淡,太阳初升,天光明亮。
塞外草原,姜吟玉骑着马,走在迎亲的队伍中央。队伍井然前进,好似前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一样。
呼林累的马,与她并驾齐驱,相隔一个臂膀的距离。
在姜吟玉的四周,都是看护她的胡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呼林累看着姜吟玉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道:“公主还在担心弥舒?弥舒他无能,护不住公主,公主怎么会倾心于他?”
姜吟玉转过头来,迎着晨间的雾气,笑了笑道:“五大王的意思是我该倾心您?”
呼林累道:“在草原上,男人都用拳头讲道理。一个男□□头不硬,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那他的东西被夺走,便是他活该。
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传赖。
姜吟玉与他一同往右侧山坡上看去,有一骑从山坡上冲下来:“大王——”
那汉子停在呼林累面前,气喘吁吁,从怀中掏出一皱巴巴的纸。
呼林累问:“什么东西?”
汉子回道:“信,大昭送来的信!”
呼林累接过,字迹映入眼帘,问:“给谁的?”
那汉子目光从呼林累脸上移开,落到他身后的姜吟玉身上,“是给公主的,先前就已经送到西北了。”
呼林累本来还打算拆开开来看看,听到这话,手一顿,以示尊重,慢悠悠地将信递了出来。
姜吟玉看到信封上的“柔贞”二字,心口像被灼了一下,拆开信封,读了起来。
呼林累认不得汉字,也没去窥视那信件上的内容,而是仔细观察姜吟玉的神情。
眼瞧见,这中原来的小公主,纤细的指尖攥紧信纸,仿佛要将信纸捏碎了,她面部线条紧绷,脸色越看脸色越白,长睫不停地颤抖。
仿佛那信上写了多可怕的东西,将她胆子都快吓破了。
呼林累忽然来了兴致,昨夜她被他掳走,也没失魂落魄成这样。
那信封上的字迹飘逸俊秀,一看就知道写信之人不凡。
呼林累问:“信上写了什么。”
姜吟玉不回答他,低下头,将信纸塞回了信封,“没什么。”
她骑马往前走了一步,离呼林累远一点。
至于信上写了什么?
信上面寥寥的几句话,问了她,是去嫁人了吗?为什么她以为跑到北凉,就能躲得了他?
姜吟玉心砰砰乱跳,回首看一眼身后的草原。
信件上落款的日子是一个月前,算算时间,那时皇帝才下达赐婚的诏书,不久消息传到了南线。姜曜就是那时,写了一封的信来质问她。
姜吟玉将信收好塞进袖子里,呼林累见她不肯说,也没再追问,回头招呼众人:“走快一点!”
这一支队伍,日夜兼程。
终于在一日午后,他们到达了王都。
王城百姓,早就知道公主要来,巷内巷外全都在议论着此事。
公主的美貌、公主的高贵出生,公主代着大昭前来联姻……
厚重的城门向两侧打开,中原公主骑马进入街道,人群欢欣鼓舞,爆发出一阵一阵的欢呼。
公主容色倾城,明艳端庄,身上带着中原女子特有的典雅,一言一行,尽态极妍,绝非奔放的西域女子可比,如同那九天下凡的神女。
街上人头攒动,情绪高昂。呼林累心潮起伏,振臂高呼!
北凉和大昭世代为友邻,几十年来,无数次向大昭请求联姻,都无功而返。
如今呼林累却将人给带了回来,在百姓心中,他就是英雄!
夹道的百姓簇拥着车马,人群载歌载舞,欢迎公主的到来。
街上水泄不通,一直到午后,姜吟玉才进入了北凉的王庭。
北凉王庭占地广阔,与中原皇宫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墙壁以石头堆砌成,随处可见瑰丽堂皇的壁画。
姜吟玉一身淡黄色的长裙,裙摆曳过石板地上,在女使的带领下,进入了北凉宫殿。
雄伟的殿门推开,无数道目光,齐齐朝殿门口看来,随着那二人走近,殿内安静无声,甚至可以听见微微风声。
呼林累换了一身华服,在长毯上单膝跪下,做大礼道:“呼林累见过王上!”
北凉的老国王,坐在宝座上,头发花白,眼眶下陷,面容瘦削,听到这一声,咧开嘴笑了笑。
他在身边人的搀扶下,走下台阶。
姜吟玉见到他,屈膝做了个礼。
北凉王混浊的目光盯着她,对着姜吟玉说了一通。
过了会,一胡人才走出来,用汉话道:“大王是说,柔贞公主远嫁而来,日后便是我们北凉的人了!他向您的父皇表示由衷的敬意!”
姜吟玉回以一笑:“谢过大王。”
她又道:“我父皇同意我和亲,是挑中了您的二王子弥舒,可您的亲弟弟却刺杀他,将他丢在了草原。”
她孤身一人,处在这偌大的王庭,听着周围所有人说的话,格外的吃力,可哪怕如此,也不能露出一点怯意。
北凉的大臣,将姜吟玉的话转成胡语给北凉王庭。
呼林累再次下跪,向兄长解释。
北凉王沉思片刻,看向呼林累,道:“此事确实是呼林累的不是,吓到了公主。可本王派弥舒去中原时,也没有答应过他,要将公主许配给他。本意就是让他将公主带回来,和几个兄弟比一比。谁最勇猛,就让公主嫁给谁。”
“呼林累杀了弥舒,本王也不能怪罪于他,因为他更凶猛,相反若是弥舒杀了他,我的态度也是一样。”
北凉王不疾不徐地道。
一时间,宫廷上下所有人,都看向殿中央那位远道而来的公主,等着她开口。
姜吟玉道:“可和亲一事,也得尊重我的意见,不是吗?弥舒是我父皇亲定的驸马,不能随意更改,他还没有死,就在草原上。”
呼林累道:“都一天一夜了,肯定冻死了。”
塞北的草原,夜晚有多寒冷,众人都清楚。
北凉王道:“事已至此,公主要悼念弥舒,也是之后的事了,当务之急,是尽快将婚典办完。”
北凉王抬起瘦削的手指,指向右侧一排。
“公主,您瞧瞧,我还有几个儿子,任由您挑选,您喜欢哪一个,就让哪个娶您,如何?”
姜吟玉侧过脸看去,那些王子纷纷微笑,朝她作礼,其中最小的,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
老北凉王道:“入乡随俗,公主既然来了,也要遵循我们的礼节。女子丈夫死后,就要改嫁给他的儿子,或者兄弟。”
甚至老北凉的几个儿子,就是他和自己父王的妃子生的。
不待姜吟玉回答,呼林累已经走出来,高声道:“我愿意娶公主!”
他走到那些王子面前,一一问:“你们想娶中原来的公主吗?”
众王子挺直腰背,看着他,无一人回答。
北凉王一众儿子中,最有本领的便是弥舒,可他的下场是什么?此情此景,谁还敢当出头鸟?
面对呼林累时,众王子身子绷住,不仅感受到呼林累的目光,更感受到来自北凉王敲打的眼神。
呼林累走了一圈,得不到一句反对声,哈哈大笑,到皇帝面前,挺着肚子道:“他们都不想娶公主呢!”
“这可如何是好?”老北凉王忧心地看向姜吟玉。
呼林累的手下走出来道:“公主,五大王上一任大妃因难产去世,我们大王到现在还没有另娶妃,公主若嫁给他,就能做五大妃了,日后是草原上顶顶尊贵的女人。我们五大王,可正值壮年!”
呼林累上来拉公主的手,道:“公主愿意嫁给我吗?”
姜吟玉将手从他手中抽出,道:“我的嫁妆还没有到,我的奴仆全在大昭,现在谈论婚典尚且还早,等嫁妆到了再说。”
姜吟玉有意拖延时间,北凉王自然清楚。
他笑道:“可以,送公主回去吧。”
大殿的门打开,阳光照进来洒在地毯上,姜吟玉转身往外走。
人退出去后,北凉王将呼林累留下,到内庭说话。
老国王低声问:“弥舒有功,他是我最爱的大妃生下的孩子,你怎么能伤害他?”
呼林累道:“可哥哥你不是已经答应将王位传给我了吗?弥舒留着,回来要娶公主,到时候我怎么办?你爱我不是胜过爱弥舒吗?”
北凉王指着他骂,过了会,气喘吁吁坐回位子上,哀痛的目光望着外面,“我对不起大妃啊。”
呼林累叹息一声:“弥舒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舍不得,可怎么办,人我已经杀了,婚礼不能再拖了。万一送嫁妆的中原人到了,公主和他们诉苦,要将这事传信告诉中原皇帝怎么办?”
北凉王手撑着额头:“你说怎么办。自己做的事自己解决。”
呼林累走到北凉王身边,弯下腰,贴着他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
没一会,北凉王面色松动,摆了摆手,“就按你说的办好了。”
呼林累说的是:先将事办成了,强娶了公主,哪怕到时候中原人来了,也束手无策。
一个和亲公主而已,对大昭来说,就是一枚弃子,他们手还能伸这么长,来管北凉?
中原人最道貌岸然,讲究礼数,等婚典一成,公主嫁了他,怀了他的种,哪怕想回去也不能了。
呼林累转身,笑着往外走。
这事拖不得,越快越好,明日就是他和公主的婚典。
太阳西落,夜晚,王廷的一处宫室。
窗门紧阖,灯烛摇晃,姜吟玉坐在床榻边缘,空气弥漫着刺鼻的膻腥味。
北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格外的陌生。
她不敢入睡,抱膝坐在床榻边缘。
过了会,她走到镜子前,将姜曜寄给她的那封信偷偷拿出来看。
一个个字眼跳入她的眼帘,她的嗓子仿佛被攥住了,几乎不能呼吸。
在信上,他没有问她为何要背着他离开,而是问她,北凉的风俗如何,住得习惯不习惯,她过得好不好。
看似平常的话语,姜吟玉却从中体会到别样的意味。
他是带了几分讥嘲,问她后悔不后悔。
姜吟玉将信件收好,抬手卸下鬓发上,朝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可她忍不住落泪,伏在桌案上哭起来。
少女长发散落,肩膀轻轻地颤抖,水光淋漓,湿透了衣襟。
白日里她还可以装作镇定,丝毫不惧地面对北凉人,可一到夜晚,万籁俱寂,再没有旁人,她心里脆弱的一面涌出,终于忍不住偷偷地哭泣起来。
也很快,她就坐直了身子,擦干净了眼泪。
她将姜曜的信铺平铺开,对折整齐,小心翼翼叠放好,贴在心口处。
她很想哥哥,很想母亲,很想中原。
又望了会月色,姜吟玉才关上窗,到床边卧下。
这时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姜吟玉竖起警惕,害怕是呼林累,穿鞋下床,跑到门边,手抵着门,问:“是谁?”
门那边传来的是一个女声,“公主,给您送衣物的。”
姜吟玉将门拉开一条缝,见外头确实只站着一个女使,才敢让她进来。
那女使手里托盘,捧着一条织金红裙,上面堆放着各种珠玉宝石,颈链璎珞,熠熠的宝光,刺入人眼中。
姜吟玉用自己学的简单的胡语和她交流,问:“这是什么?”
女使露出笑容,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对她行礼,“五大妃,这是呼林累大王给您准备的嫁衣,明日就是你二人的婚典。”
第79章 洞房夜
姜吟玉愣住,问:“我的婚典?”
女使点头,将五大王交代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姜吟玉听,便径自退了出去。
姜吟玉一个人立在桌边,长发被风吹起,望向桌上那件嫁衣。
那犹如鲜血织成的,血色淋漓。
第二日,姜吟玉起来时,外面正传来喧闹声。
她推开窗户,看到院子里来来回回人忙碌布置婚典的身影。
这个时候,殿门被拍响,姜吟玉转身,看到几个身量魁梧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
姜吟玉用胡语问她们来做什么,这些妇人也不回话,上来就拖住姜吟玉,带她到镜前梳妆。
是呼林累将她们派来的,他特别叮嘱,若公主不愿意嫁,就用强硬的手段,逼她换上嫁衣。
胡女们和姜吟玉交涉了几句,见姜吟玉不愿配合,便去扒她的衣服。
她身上原本的汉裙被粗暴地脱下,换上了深红的胡裙,那衣襟大大敞开,露出锁骨以及向下的雪白肌肤。她颈间戴上了番石榴璎珞圈,头顶披上了纱巾,以各种珍珠金叶首饰为簪。
当姜吟玉躲开粗暴的动作,抬起头,看到镜子里自己,完全定住。
伏在梳妆镜前的少女,雪肤红唇,眼尾妩媚,双耳宝石来回摇晃。
女使满意道:“公主这样打扮,才像我们北凉人。”
她眼中渐渐蓄起了泪珠,咬了咬牙,坐直身子,扔维持优雅姿态,道:“不要碰我,我自己来。”
胡女们后退,看姜吟玉给自己梳妆,不再干涉。
许久,姜吟玉起身,站在宫室中央。
女使们道:“客人们都在外头了,五大妃,走吧。”
见她不动,她们又要上来帮她。姜吟玉这才提着裙裾,朝外缓缓迈出了第一步。
王庭宫殿里,立满了乌泱泱的人,午后温暖的柔风,飘进殿内。
五大王呼林累立在最前方台阶上,等着他的大妃到来。
许久的沉寂,客人们等不到公主现身,渐渐起了窃窃私语。
“公主怎么还不来,难道是不愿意嫁五大王?”
呼林累鼻梁侧两道深深的皱纹动了动,朝说话人看去,头顶上方传来国王威严的声音,殿内一下寂静。
“再去请请公主。”北凉王道。
话音才落,门外传来了清脆的脚步声。
宾客们齐齐扭头去看,见一道身影缓缓经过,转身,她在女使们的陪伴下步入了大殿。
公主长发披拂在肩上,身着明媚罗裙,头披金色纱巾,一直垂落到腰际。
当她在石阶前停下,露出面容,四周胡人一时都忘了呼吸。
公主的美,有目共睹,就像是那罂粟花,明知道带毒,人却忍不住想要靠近,一亲芳泽。
这一位中原的公主,远不如她外表一样良纯,这点从昨日她在王庭上,和北凉王对峙,就可以看出。
大臣走出,宣布典礼开始。
女使捧着托盘出来,呼林累笑着拿起盘子上的羊毛衣物,转过身来,披到姜吟玉身上。
“我们北凉成亲,男人都给女人穿这个。”
之后呼林累按照礼节,拿起匕首,在自己掌心划了一刀,将流下来的血水滴进陶碗里,望向殿顶,朝先王起誓。
“今日我与大妃结为一体,日后共壤北凉大业。”
呼林累做完后,大臣便提醒姜吟玉照做。
姜吟玉低头,望着托盘上那把锋利的匕首,滴滴答答的鲜血从匕刃上滴下来。
“公主,该您了?”大臣又提醒了一遍。
姜吟玉依旧不为所动。
周围响起低低的说话声,大臣看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捧着托盘,第三次劝说她。
“公主,划完手,大礼就成了,您快一点。”
姜吟玉垂在身边的手,依旧没有抬起的动作。
大臣无奈转过头,道:“王上,公主她好像不愿意起誓……”
北凉王站在高处,俯看着她问:“为何?”
姜吟玉开口道:“昨日王上您答应过我,说婚期日后再议。今日的婚典,违背了我的意愿,我暂时不想起誓。请再容我几日准备。”
中原公主当众拂北凉王的面子,胡人们见到这一幕,心里轻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众人就看见公主提着裙裾,朝殿外走去。
呼林累盯着她一张脸,胸中窜起一团无名怒火,转身大步走出殿,去追姜吟玉。
王庭的走廊上,呼林累几步追上姜吟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周围的女使吓了一跳,赶紧退出去,将走廊留给他二人。
呼林累道:“公主什么意思?竟然在大婚的典礼上离去,是不是太不给本王面子了吧!”
他死死扼住姜吟玉的手腕,一用力,清脆骨头碰撞声响起。
少女背靠在石壁上,那样艳丽的一张面庞,神情却格外的冰冷。
可忽然,呼林累眼中的少女,朝他勾唇笑了下,缱绻迷人,道:“五大王,我说过了我还没有准备好,再等等可以吗?”
呼林累松开他手腕。
姜吟玉感觉到他呼吸出来热气,她许久没有这样和男人靠近过了,上一次还是和姜曜,可皇兄身上的气息总是冷冽,带着幽香,而呼林累身上带着铺天盖地浓郁的膻腥气息,只让她浑身不适,让她恶心。
姜吟玉面上不显,眸中波光泠泠,轻声道:“五大王想要继承王位,不如等我的嫁妆到了,您借此去和北凉王谈判,让他对外称授予你王位,到时候,您娶我,再在同一日,成为北凉的继承人,不更好吗?”
呼林累心中一动,看了她一会。
“你会将嫁妆给我?”
姜吟玉道:“我愿意让步,全都给大王,只要大王不逼我做我不愿的事。”
呼林累道:“可以。”
这婚典在外人眼里,就差一步起誓。然而起与不起,却是巨大的差别。
姜吟玉抛出了这个橄榄枝,足以抵消呼林累心中的所有不悦。
呼林累受她诱惑,道:“可外面客人都已经来了,宣誓可以不宣,但公主不能让我没面子,等会随我一同出去见宾客。”
姜吟玉知道这已经是他最大程度的让步,道了一声“好”,随他一同往大殿走。
王庭的院子里地上铺了一层白毡,桌子上摆放水果与食物。
婚典散后,北凉贵族来此豪饮。
正当众人议论婚典时,就瞧见刚刚离去的公主,随五大王一同出来。
五大王面上带笑,不似震怒,公主神情也极其平静。
众人一时惊奇,这二人刚刚去说了什么话,回来就和好了?
然而不管发生什么,众人高举酒盏,朝呼林累贺喜,“恭喜五大王!”
呼林累笑道合不拢嘴,招呼众人:“来喝酒!”
席间的气氛高昂,五大王大赏特赏,宾客们载歌载舞。
热闹的气氛一直维持到傍晚,当舞姬穿着薄薄的一层纱出来,直接引起了声浪喧嚣。
男男女女,同席而坐,相互狎乐,声音喧闹。
姜吟玉跪坐在最前方草地的毛毯上,看着眼前的逐渐变得荒唐的一幕,耳边传来了不堪入耳的声音,再也待不下去。
她借口身体不适,站起身,欲离开。
老北凉王怀中正抱着一娇滴滴的美人,看到她的动作,问:“公主走了,不留下多看一会吗?”
一旁有北凉人高声道:“公主这是急着回去,和五大王过夜呢。”
刹那间,哄堂大笑声传来。
呼林累满面红光,走到姜吟玉身边,指着下方人道:“说什么呢,中原来的公主害羞,听不得这样的话!”
起哄声便更大,“大王今晚好好调教公主,她就不那样害羞了!”
呼林累指着他们笑骂,送姜吟玉回去。
老北凉王目送着二人的身影,颇为满意,饮了一口酒。
这个时候,院子门口跑进来一个男使,到北凉王身边停下,贴着北凉王耳朵道了几句话。
“王上,公主的嫁妆到了!”
老北凉王搁下酒盏,“到了?”
“到了,中原的车队就在城门外。”
北凉王让他赶紧迎人进来,不忘道:“去告诉五大王,说公主的嫁妆到了。”
片刻之前,王都外。
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停在城门下。
他们身上银色的盔甲,如同天上的银光,英气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守城的人问:“什么人?夜里来王都。”
下方队伍中,一个样貌平平无奇的男子骑马走出,用胡语道:“从中原远来的,押送柔贞公主的嫁妆。”
守城人一愣,望向他身后队伍,问:“送公主嫁妆的,怎么人这么少?”
“我们被后方的大部队派来探路。你们若不相信,派几个人下来检查检查便是了!我们锱车里装得都是公主的嫁妆。”
城楼上,胡人们转身商量,士兵们静候多时,等了许久,才见有人跑下城楼。
“吱呀”一声,城门打开。
胡人士兵跑出来,说要检查队伍。
他随手掀开一只木箱的盖子,金灿灿的光亮跃出来。
胡人小兵没见过这么多金子,眼睛都看直了。
“怎么样,这回相信了吧?”大昭士兵次从衣襟中掏出一叠布,递过去道,“看看,这是不是你们胡人的通关文书。是你们二王子留给我们的。”
看到这物,胡人小兵们哪还不信,抬手朝城楼上人做了一个手势。
“放行!”
队伍不急不缓进入了王城。
穿过长长的黑暗的隧道,城门在身后关上,队伍中紧绷的气氛松了下来。
他们不是送嫁妆的军队,而是太子的亲兵。
不久前,他们的大部队,刚被太子调走,去攻打北凉的边境。
显然,他们走得比军报更快,北凉的首领,恐怕还不知道,边境已经破了。
这支队伍,行走在狭小的道路上,驶向雄伟巍峨的皇宫。
越靠近王宫,越能清晰地听到漂浮在空气中的舞乐声。
太子姜曜骑马,走在不起眼的队伍中央,黑布遮住面颊,只露出一双灿亮的眸子,盯着远方的宫殿。
一路畅通无阻,入了宫,周围鼓乐和鸣,气氛闹闹哄哄。
士兵捉住一喝醉了男使,问:“宫廷是在做什么?”
男使醉醺醺,口齿不清道:“公主大婚,大王让我们同乐!”
军中士兵又问:“哪位公主,和谁结亲?”
“柔贞公主和我们的五大王啊!”男使身形晃悠,抬手指向远方一处高楼宫殿,“入夜了,大王带公主回去了,如今二人正在洞房呢。”
那男使说完就倒地不起,扑到水池旁呕吐去了。
士兵询问太子意见,姜曜面色无波,只道了一句:“我知晓了。”
胡人小兵领路,将几百士兵带到了一处院子里。
四周空旷无人,众士兵下马,井然有序地搬运嫁妆。
那胡人小兵,刚刚瞧见金子,就起了贪念,趁着士兵不注意,掀开盖子,偷拿了几个,猛地发现木箱下方盖的都是草叶,根本不是金子。
胡人小兵意识到不妙,正要张口询问:“你们什么人……”
一瞬间后,他眼前一白,脖颈流出血,彻底没了呼吸,倒在地上。
他身后的大昭士兵,收起剑,走到太子身边,“殿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姜曜揭下遮脸的布,道:“按我之前交代的计划,分头行动,天亮之前,控制住北凉王城,挟持北凉王。”
“那您呢?”
士兵跟上太子,护驾在一侧。
姜曜往灯火通明处走去,背影孤高,道:“不用管我,我会很快与你们汇合。”
他身侧挂着一柄宝剑,姜曜伸手出去握剑柄,亮光一寸一寸乍泄出,伴随着鸣剑声,令人屏住呼息。
等他走远后。众人才发觉,他去的方向,仿佛正是那胡人士兵所指,柔贞公主与五大王的宫殿所在。
太子刚刚,拔剑出了鞘。
王庭内,弥漫着靡靡的乐声。
寝殿内,北凉王正在来回踱步,焦急等候大昭人的到来,忽然这时,一声尖叫划破黑夜。
奴仆们也都听到了这凄厉的一声,纷纷望朝窗外看去。
外头喧闹声更大,一道白烟升起。
北凉王快步走到窗户边,俯看楼下,漆黑的夜幕被火光照成了白昼。
“王上!不好了!”
身后大殿门被推开,有人进来报,“有贼寇入了王庭,正在放火烧宫!”
尖叫声盖过一声,王庭下方火势飞快蔓延。
今夜又有风,火星被长风一吹,就飞上了高树。
北凉王的酒意在这一刻清醒,朝下方道:“快去救火!火势还没变大!”
他转过头,对仆从道:“快去通知呼林累,让他赶紧出来!说有贼人入王庭了!”
大火一路向宫殿东边蔓延,西宫此刻尚未察觉到异样。
姜吟玉坐在床榻边缘,等着呼林累的到来。
临近宴席结束时,呼林累将她带回了这里,特叮嘱四五个魁梧胡女盯着她,不许姜吟玉干出逃跑等一类事,之后他便出去继续与宾客饮酒。
姜吟玉手指攥着衣裙,站起身想要喝茶,被女使按住肩膀,给压回了位上。
“五大妃,您坐在这里,我来帮您倒水。”
姜吟玉被限制自由,连匕首刀具一类防身的器物都不能藏。
这些女使不苟言笑,几番交谈间,唯一答应姜吟玉的要求,就是姜吟玉说自己怕黑,想要多点几盏蜡烛。
桌案上燃着四五只灯盏,照得空荡荡的大殿明亮犹如白日。
刚刚姜吟玉离开宴席时,听到了北凉王和奴仆交谈,说她的送嫁队伍已经到达北凉城。
她得出去和他们接应上,在心中盘算,自己逃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大。她看向桌上的蜡烛,再看向翩飞的帐幔,很快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主意。
一声“咚咚”的敲门声,打破了大殿的平静,外面是呼林累的声音。
“开门,我来见我的大妃!”
他的声音带了醉意,黏糊不清。
女使去打开门,呼林累托了托肚子,大步走进来。
“你们下去吧,让我和大妃独处!”
女使们应下,很快一个两个退出宫去。
一层一层纱幔翩飞,姜吟玉看到一道壮硕的身影,从远处走来,逐渐变得清晰。
她从床榻上站起来,走到桌案边缘,一只手握起两只灯盏,道:“五大王,请你离开,你下午答应我的话,你还记得吗?”
当时他答应得好好的,会为了她的嫁妆,不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可现在姜吟玉很清楚,他醉酒了,那他干出无赖之事也完全有可能。
姜吟玉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握紧了手上灯盏。
那道身影停了下来,传出一声嗤笑。
“公主,男人的话你也这么轻信?白天我还能表现得像个男人,可我是草原汉子,一到晚上,我就变成了畜生。”
“公主您不知道啊,刚刚晚上,我在宫廷上,看着你穿得那么少,就起兴致了!”
他话语粗俗不堪,是姜吟玉前所未闻。
姜吟玉握紧了手,柔声道:“你答应过我,今夜不会碰我的,是吗?”
这话才说完,那蛰伏在帘子后的男人,如一匹狼,矫健地朝她扑了过来。
姜吟玉后退一步,被呼林累拽到身边。他满脸醉气,凑到她眼前,“公主,你我是夫妻,我不碰你,我娶你做什么?”
他目光下移,手急急要探向她腰间的裙裾,道:“公主这身段妙啊,也不知在大昭,让几个男人尝过?我是公主第一个男人吗?”
姜吟玉忍着恶心,与他周旋,温柔浅笑道:“大王,你先放我出去,我想去见我的仆从一面。”
呼林累被她的笑容晃得失神,迫不及待地解自己的衣袍,“这话明夜再说!”
可下一刻,他手上传来一阵灼疼,竟然是姜吟玉吟玉手握灯烛,灼烧了他的衣摆。
呼林累猝不及防,袍子上沾了火,手腕一松,姜吟玉趁机摆脱,往外奔了出去。
呼林累回神,扑灭衣袖上的火,迈开往外追去,“站住!”
眼看见她即将到门口,呼林累朝外喊道:“锁住门,不许放她出去。”
守门的胡人女子,将门重重关上。
姜吟玉飞扑到门边,还是迟了一步,怎么推也推不开。
她冷静下来,转身,面对朝她奔来的呼林累,拉过身侧的帐幔,将点燃的帐幔扫到他的脸上。
火焰突突沿着帐幔升起,殿内亮起了火光。
呼林累捂住脸,推开帐幔,凶狠扑来,姜吟玉后退,继续点一条条帐幔,直到火光染上了呼林累的衣袍,跃上了他的头发。
可呼林累仿若未察,继续朝大火里走来,势必要抓住她。
宫外传来尖叫声,姜吟玉退到了床榻边,喘息地坐下,手里握着最后一只灯盏。
她指尖发麻,望着他的身影。
呼林累身影就要出来,他伸手拨开最后一道帐幔。
一阵一阵的冷风灌入殿内,将火光吹得更大。殿门不知何时打开。
下一刻,姜吟玉听到了“噗嗤”的一声,鲜血泼洒上了帐幔,弄脏了地面。
呼林累倒地,在他身侧,出现了另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收起看了剑,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剑尖。
哪怕仅仅一个身影,姜吟玉也能认出来那人是谁,她指甲掐进掌心,攥到出了血,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象。
她半侧过身,更加剧烈地颤抖,全靠坐着,才能勉强支撑着不倒下。
火光滚滚,她坐在喜床边,金色头纱垂在肩膀上,看那男子,挑开帐幔,长身翩翩,走了进来。
他容颜俊美无暇,握着一柄长剑,秋水般的剑刃倒映着他深邃的眼眸,唇角勾起一丝笑。
他周身的气势,比姜吟玉之前见过的强大了许多,只是朝她一步一步走来,就让她感觉心尖都被压住。
那只握剑的手,鲜血顺着指骨流下。
一滴、两滴、三滴……每一滴,仿佛打在姜吟玉心上。
她仰起头看他。
暗夜中,火光幽寂燃烧。
姜曜满是鲜血的手,搭上她的肩膀,笑道:“好久不见,我的妹妹。”
第80章 夺娶
北凉王庭火光弥漫,人群四散,尖叫声重重。
幽静的暗室里,姜吟玉看着姜曜走来,他那双手一向不染纤尘,这一次却沾满了血。
姜曜的手放上了她的肩膀,他指尖沿着她白皙的锁骨,往上一点点攀爬。
姜吟玉眼里水波重重,肩颈被他弄脏,他指尖的血水顺着她脖颈滚下,滑过她雪白的肌肤,最终隐没在单薄罗裙里。
她轻轻唤了他一声,却得不到他一点回应。
他握着她的脖颈,像是在借着她的肌肤,擦拭自己手上的血迹。
姜吟玉低下头,去看自己身上的血,被姜曜握住下巴,迫着抬起头,看向他。
帷帐的灯影笼罩在他脸上,男人鬓若刀裁,面如美玉,眉宇带着几分矜持倨傲。
她欲提醒他殿内有火,可张开口,却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他居高临下俯看她。姜吟玉只觉触及他的视线,就会跌进去摔得粉身碎骨,他声音低沉地问道:“我说过,你该乖乖待在东宫,等我回来娶你,为什么要逃?”
姜吟玉指尖握紧,浑身战栗。
火焰光亮中,姜曜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将剑放到床榻边缘。
“弥舒呢?”姜曜故意问,笑道,“大婚之夜,怎么不见他人,你不是要嫁给他吗?”
姜吟玉听出他话语带了讥讽,回道:“弥舒在草原上遇刺。”
姜曜道:“所以你又要嫁给他的五叔。柔贞,看看你,有多少男人爱慕你,心悦你,想要得到你。”
这一刻,他身上最后一丝温和的气息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朝她扑面涌来沉顿和凛然的寒气。
姜吟玉想要后退,可她坐在榻上,能后退到哪里去?
姜曜掐着她的下巴,指尖摩挲着她雪白的面颊,道:“西域诸国一盘散沙。于我而言,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我早就说过,让你不要嫁北凉,北凉根本拦不住我。哪怕你今日真嫁了,改日,我也能打得北凉将你上贡还给大昭。所以你为什么不听话?”
他并非是玩笑,从他今日堂而皇之出现在北凉王宫,如入无人之境,就可以看出来。
姜吟玉和他对望,她的眉眼秾丽,眼睛细碎光亮如雪,眼中慌乱,眸光犹如聚集了水波。
她自然是害怕他,也应该害怕他,她背叛骗了他,他眼里容不得沙子,怎么报复她都有可能。
上一次,他就告诉她,那是最后一次。
当时他差点就要囚禁她。
姜吟玉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他像是一匹慵懒优雅的狼王,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断她的喉咙。
姜曜的笑根本不达眼底:“我说过,柔贞你嫁哪国,我便打哪国,到现在,你以为自己还逃得掉吗?”
他扣住她的手腕,鼻梁拂过她的面颊,拥抱她入怀。
姜吟玉双手推他,和他倒在了榻上。
殿内的火光快要熄灭,最后一层帘幔飘荡,上面燃烧的火光时不时袭来。
周围的空气灼烧,温度急剧升高。
姜吟玉身子发软,浓丽的发洒在榻上,她肩颈上全是血,眉眼湿润,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他的呼吸喷拂在她脸上,那熟悉的感觉涌来,姜吟玉脑海中浮现起和他过往缠绵拥吻的场景,后背爬上细麻麻的酥麻感。
姜吟玉侧着脸颊,躲避他的吻。
她果然反抗,然而那样纤细的身躯,在男人面前,力道何异于蜉蝣撼大树,她被迫着仰起头,接受他的吻。
在姜吟玉的角度,看不到殿内的火势如何,内心受着煎熬,只觉大火很快就要席卷而来。
她濒临死亡,却在和他接吻。
榻上美人依旧穿着一身红裙,犹如荔枝包裹的荔枝肉,鲜艳动人,她的唇角的口脂散乱,水眸湿润。
姜曜笑着道:“今夜是五大妃的新婚夜,五大妃新寡,便和一国太子入榻,传出去,外人会如何看五大妃?你还能待在北凉吗?”
其实也不必传出去,方才五大王殿内传来的巨大动静,已经引起了人的注意。
殿外,正立着不少侍者。
姜吟玉一身嫁衣,泪眼朦胧看着他,被他再次握住下巴,欺唇吻上。
北凉王庭,深夜遭袭,走水失火。
据说有女使亲眼看见,五大王正要和公主洞房,却有男子带着剑入了殿中。之后殿内便听不见动静,许久之后,那男子携着公主从房中出来。
有胡人入殿发现,发现五大王倒地不起,呼喊捉拿贼人。
可那时,中原男人已经带着公主出了宫殿。
也是此时,北凉王庭,大殿中,两方人马对峙,一为北凉大臣,另一方为大昭士兵。
北凉和大昭世代为友邻,今日大昭夜袭王都,撕碎过往和平相处的条约,北凉人莫不震惊。
不仅如此,就在刚刚,北凉收到了军报,说昭军的铁蹄已经踏破边境,正以极快的速度往西袭来。
护送公主嫁妆的几千兵马,也到了王都境外,如今全被太子征用,正在王都外结营。
这一环紧扣着一环,皆出自大昭太子的手,打得北凉猝不及防。
大殿里,大昭士兵挟持北凉王。
北凉臣子出来谈判,不多时,众人被门口动静吸引去注意力,见一玄袍年轻男子走进。
士兵朝男子行礼,道:“见过太子!”
北凉人纷纷侧目。
太子用兵如神,名声本就如雷贯耳,哪怕西域有人,此前未有耳闻,恐怕今日之后,也无人不知他的大名。
众人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王庭,却见柔贞公主,随他一同入殿。
北凉使臣出声道:“大昭的太子殿下,我们北凉和您们一向是友邻,前不久,大昭的皇帝还将公主送来和亲,维系两国友谊,可您今日所作所为,实在难以让我们理解。我们已经向召集各部落,救援的兵马很快就会到来。”
北凉大臣说完一通,见姜曜仿若未闻。直接坐到宝座上。
他的目光冷峻尖锐,俯看着下方,王庭笼罩上一层阴沉的气息。但凡被太子目光扫到的人,莫不避开了视线。
老北凉王看着眼前场景,沙哑的声音,道:“本王猜,太子是为了公主来的?公主要改嫁呼林累,让大昭不满了?”
老北凉王如何也想不到,姜吟玉说大昭人会为她做主,竟然真的会做主,还来得这样快。
北凉从得知大昭愿意联姻起,以为两国关系和睦,便调走了和北凉接壤地盘上的一半士兵,前去攻打别国。
可偏偏正是大昭,趁着王城虚空,趁虚而入。
北凉王道:“大昭疼爱公主,想为公主打抱不平,那派人写一封信来即可,本王也不会不同意。但攻打北凉,还请太子给一个解释。”
北凉臣子附和道:“您作为一族首领,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解释。
听到这两个字,姜曜伸出手,去揽身侧女子的腰肢。
柔贞公主红裙妖娆,柔软的腰肢若柳,被男子揽住,入了他的怀,身形一跌,臀瓣便坐上了他的大腿。
美人何其的娇弱,腰肢被男人五根修长的指骨把住,她挣脱得厉害,以至于腰间的衣裙都起了褶皱,可惜只是徒劳,依旧纹丝不动坐在他怀里。
公主轻轻去推,反而靠他更紧。
厅堂众人看到这一幕,无一面色不变得古怪。
气氛逐渐变得凝固,这时殿外跑进来女使,向殿内人禀报,五大王呼林累,在殿中遇刺。
老北凉王得知后,身子摇摇欲坠,几乎昏厥,被士兵押住后,勉强缓过一口气,破口大骂。
胡人大为震惊,再看柔贞公主和太子。
北凉臣子上前,询问姜曜是不是为了公主而来,姜曜如实回答,臣子面色一白,用胡语转述给北凉王。
“王上,太子说,他看上了五大妃,想要将五大妃带走。”
今日婚宴已经举行完,他却依旧开口,要带走五大妃。
都说西域民风奔放,这中原的太子和五大妃之间,明明也不差。
姜曜道:“王庭欺侮公主,大昭绝对不会姑息放过。今夜我将公主带走,至于北凉如何向大昭赔罪,北凉自己掂量清楚。”
这一席话,听在胡人耳中,是他昭示中原的公主,和他关系不一般,由不得他们欺辱。大昭王室的尊严,也不由他们践踏。
姜曜提着姜吟玉的腰肢,站起身,和她一同走下台阶,经过北凉王身边时,听到北凉王的辱骂。
“本王的几个王子都已经逃出去的,他们个个骁勇善战,很快就会到来!”
姜曜扫了他一眼,命令士兵挟持着他,留作人质,一同出王城。
北凉王庭失火,宫门大开。
王城外有大昭的士兵攻城,兵荒马乱,战火纷飞。
塞北草原上,一匹骏马驰骋,男女共乘一骑,红裙和玄袍交缠,风鼓入衣袖。
二人头顶,漆黑的夜幕上星光暗淡。
寒风呼啸,姜吟玉身上披着男子的披风,头顶石榴玉石响动,身后紧贴着男人的胸膛,不知晓姜曜要将她带去何方。
姜吟玉长发飘动,如水草般往后拂,被他搂在怀里,随颠簸的骏马,一同驰向远方。
一夜的疾驰,行了近百里,姜吟玉双腿打颤,几乎无法正常走路,在中途停下来,稍作休息时,她主动和他说话,请求他走慢一点,姜曜面容线条疏冷,深深看了她一眼,并不作声。
姜吟玉知晓他在生什么气。
在王庭里,他吻了她,可二人都心知肚明,这一次,他再没有主动地给她递台阶下。他的耐心已经尽失。
姜吟玉不再提这事。
终于,在一夜一天的疾驰之后,二人回到了北凉的边境。
夜色如练,大昭的军营里。瞭望台上的士兵,看到道路尽头,出现一道白马的身影,认出是太子,立马朝下方道:“太子回营,开栈!”
军营前栈门打开,让出了通行的道路。
“太子回营——”
士兵们闻言,皆跑出帐子,迎接太子,当看到太子带着一女子从马上下来时,纷纷震惊。
太子并未解释,将自己的汗血宝马交给手下,带着身侧女子,进入自己的军帐。
留下的士兵们,议论那女子是谁,不久柔贞公主回营的消息传开。
众将士诧异,公主不是和亲去了,怎会被太子带回来?
此刻临近子夜,有将士念及公主是女子,要为公主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帐篷来,进去禀告太子,却撞见了不该看的一幕,红脸退了出来。
而太子的军帐,公主从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姜吟玉是被姜曜拽入帐子中的,一入内,姜曜便开始卸身上的盔甲。
姜吟玉不便去看,转过身去,连夜来行路,她喉咙疼得厉害,到桌案边坐下,给自己倒一杯热茶。
空气里弥漫着冷锈味,血腥味,和寒霜的气息。
她坐在那里,等着姜曜换好衣服,过了一会,身后人突然没了动静。
姜吟玉正要转头去看,后背却贴上了男子的胸膛,他的外袍还没有褪下,从他贴上来的一刻,冰冷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激得姜吟玉身形一冷。
“哐当”一声,她手中杯盏洒在裙面上,水浸透了衣料。
她被从后抱住,红裙摇动。
姜曜将她抵在桌案边,抱着她,声音低哑,道:“是该将你早日夺回来。”
他拂开她的长发,看着晃动的珍珠垂下,唇瓣覆在她颈侧,轻轻衔住了她的耳珰。
姜吟玉奋力推他,心快跳出胸膛,道:“这里是军营。”
她意欲借此提醒他,很快,她就意识到。
这里,更是他的军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