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酒花白,心花弄
已在湖心亭中呆了小半晌,傅子皋还是有些坐立不安。平日里不常常显露情绪的沉着面上,如今也已染了一抹焦急之色。
高脚香几上架着小香炉,袅袅香烟悠然和缓。亭子四角放了四个小火炉,燃着无烟碳,将初寒隔绝在外。
丫鬟们来来往往,没一会儿便在这亭子中布好了佳肴琼浆。不远处,清风吹动两岸树,依稀犹可见桂林影子。
他看了范公一眼,发现对方正怡然自得地坐着,分外闲适。有心问上一问,却碍于元珩坐在身侧,有些话不便言说。只能把眼睛落在湖中景色上,兀自出神。
他自己尚不确定清回对他的心意,害怕她应了与楚执弈的婚事。范公又是如何觉得清回不会答应的?
范公老早便注意到了傅子皋时不时飘过来的目光,见他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心中好笑。端起身前酒盅,亲给傅子皋斟了杯酒:“晏公家就连酒杯都是雅致至极啊。”
傅子皋看着面前的花鸟纹玉小酒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见范公嘴角带笑,视线凝在一处,也顺着范公视线望去。原来晏公已然分花拂柳,向着这边儿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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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晚了。”晏公爽朗笑道。
傅子皋心中紧张更甚,站起身,与亭中两人一道起身相迎。
“贵客接待的如何?”范公一开口,就问出了坐中几人都好奇的问题。
傅子皋强自维持着面色如常,袖中手紧紧攥起,一颗心跳得砰砰响。
只见晏公叹了口气,轻摇了摇头,“并不投缘。”
松开紧扣在掌心的指,松了口气,他终于把心落回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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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我常跟元舒兄提到的子皋。”范公开始为二人介绍,“这是张家元珩,已中了进士,是当时本府的头名。”
晏公看着眼前两位出尘少年,颇为赞叹地点了点头。对着范公笑叹了句:“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与文苑兄都老了啊……”
这厢儿几人正说着话,倏忽有泠泠琴音传来,清丽悠扬,仿若空谷幽灵。
亭中一阵安静。桌前几人皆是风雅之士,稍一留神,便听出所弹为何。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范公随着调子,浅浅地吟唱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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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说傅公子能懂你的意思吗?”一曲毕,桂儿问道。
自家姑娘从前厅回来便搬出了琴。并非像往常一样在屋中弹,而是特把古琴架到了自己园中一矮桌上。弹的嘛,自然便是《幽兰操》。
“我弹琴只因我仰慕君子之操守,又不是故意给什么人听的。”
桂儿一听便知又是清回在嘴硬了。作为一名贴心的一等丫鬟,她自然不会揭露自家姑娘别扭的小心思。于是只含笑不语,坐在一旁的蒲垫上。
清回看着桂儿笑得一脸暧昧的样子,也无心再弹。重重地“唉”了一声,从琴桌后站起了身。
“你说隔着这么远,琴音能传过去吗?”
“我不知,不如奴婢去那湖心亭边儿听一番试上一试?”桂儿嘴角的笑更盛了。
“桂儿!”清回羞恼地飞了桂儿一眼,自踏了几步,身至墙边。
若不是需循着礼法,她可真想去那头儿绕上一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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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一遍即歇,晏公摇摇头,满脸无奈地笑道:“是小女练起琴来了,见笑见笑。”
国朝文人遍地,惯爱风雅。闺中女子弹琴调香,插花点茶,皆是寻常之事。
早在琴音一传来,傅子皋便有感是清回所弹。自然不是已灵犀到如此地步,而是根据如今晏府中并无歌姬……而推测出。
不过为何是《幽兰操》……他跟着琴音,在心中默默顺着调子吟唱,到了“君子之伤”这句时,突然福至心灵。君子在世间所遇困难皆可克服,难道清回是要借此告诉自己,眼前的阻碍都不是难题……
不对,他摇了摇头否定自己。刚刚一见,她的态度何其明晰。重九登高那次尚且会故意偏过头去,面上写满我不想理你。今日却对自己视若无睹,只当空气,只怕是更加生气……如此,又怎会给自己弹此曲?
莫非……只是女儿家随意抚琴罢了,并无何寓意?
张元珩在桌底悄悄拍了他一下。傅子皋回过神来,莫名地看了元珩一眼,随即顺着他的示意往席上看去。
只见晏公与范公正都笑看着自己。傅子皋蓦地一个激灵,莫非是刚刚神思飞得太远,错漏了什么?
好在晏公不一会儿又开口了:“我见子皋一听此曲便满目凝思,摇头不语,叫你几遍都未曾听见,可是生出了些感触?”
此话一落,席上三人目光都集中在了傅子皋身上。望着晏公略带探寻的目光,他一凝神,口中回道:“确是有感于君子操守德行……”
所言非虚,只不过话只说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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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后,傅子皋亦步亦趋地跟着范公回了斋舍。
“您是如何得知清回不会应的?”一有机会,他立马便将自己的疑惑忐忑问出。心中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莫非是因为清回她也对自己……
范公说话了:“不过是我听晏公说的,他几日前便看出清回对那楚通判并无心意罢了。”
原来是这样么。傅子皋敛下眼中失望,没忘一事,又继续问道:“那您是何时知道我……心意的?”
“你课业繁重又兼事务繁多,却在每次善元过来时亲力亲为。亲带着他去藏书阁不说,还总领着来你的斋舍。莫不是你还真以为能瞒过我去……”
好吧,原是自己多想了。傅子皋暗在心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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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月凝家中人口稀少,其母又随其父在南地做官,不出一个月赶不回来。是以吊丧这日,清回早早去到韦府,帮着接待来府女宾。
前次来时还是盛夏,满园郁郁青青。此次已是萧肃的初冬,满庭院的白幡随风飘荡,寂寂无声。
月凝一袭白色麻布孝服,几日不见,已是形容惨淡。
清回心疼地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双手,骨感清癯。想说一句“节哀”,又有如千斤重般,张不开口。只能收紧双手,想渡给月凝些暖意。
月凝强自勾了下嘴角,回给清回一笑。
不一会儿亦婉、灵忆也到了,都同清回一样拥了拥月凝,满眼疼惜。
女宾皆着素色衣裳,面带愁容,蹙着眉头,拉着月凝的手说些安慰话。不论生前交情几何,都挤出泪来,哭上一场。
男客在前院,由韦府管家接待。有直接赠银钱的,亦有赙賵棺木的,堆在墙角,渐成小山。
待宾客几乎散尽之时,灵忆把清回拽至一偏僻角落,神神秘秘地塞给她一样东西。
“这是何物?”清回疑惑问她。
灵忆闪动着她的大眼睛,对清回耳语:“傅子皋送你的画,几日前忘记给你了。”
展开画页,清回一惊,愣在原地。几日前的?那便是得知楚执弈之事后,他已向自己表过心意了?没想到他竟……如此直白,一时间心中热乎乎的。
那……自己岂不是对他误会颇深,家中那日还故意甩脸给他,弹了一曲《幽兰操》暗讽他不够坚定?
清回摇了摇头,强烈希望他并未听到。浣花园离湖心亭也不算近吧……不行,回去真得叫桂儿去那头试上一试。
还要叫善元赶快去上一趟应天府书院,将那个香囊交到傅子皋手中……他都表白心意了,自己也该表示一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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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半晌没有宾客至,清回心道是该回府了,却突然不见月凝身影。
于是清回按着记忆中的路线去月凝园子找她,想亲同她做个别。没成想七绕八绕的,竟在韦府迷了路。
清回递给身旁桂儿一个询问的眼神儿。桂儿立马摇了摇头,表示她也同自家姑娘一样路痴。
又走几步,位置越发僻静,好一会儿也不见来个人。二人刚想要原路折返,寻个小丫鬟问上一番之时,却隐隐听到了从假山后传出的声音。
“像是月凝?”清回悄声问桂儿。
桂儿也有此感,点了点头。
既是月凝,可为何,声中如泣如诉?
清回一个激灵。她怕月凝受欺负,紧忙提起精神,走近了几步,想要一看究竟。
假山石巍峨嶙峋,与古树和院墙一道,围出了个幽闭的小角落。
中有一男一女,二人隔着有一丈远的距离。女子身着白麻步衣衫,发间别着朵素色白绢花。男子亦是素衣博带,白绫束发。
清回过去那一刹,女子口中正诉着:“子皋哥哥,你知我……”然后一晃眼,看到了清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