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芳心动,见何人
数日后,甫一下学,正候在书堂口的桂儿就对清回道,“姑娘,范公来啦,主君遣了小厮来通知我,让你下了学就过去呢。”
清回霎时激动了起来,“那快过去。”边说着还不忘遣了身旁一小丫头帮她把书具送回园中。
“兄为学精勤,属文典雅……”还没靠近书房,就有远远的声音传来。
看到一丫鬟正想端茶进去,清回叫住她,“给我吧。”
书房内,范公与晏父一左一右居主位,正在讨论教育风气问题,还是范公先看到清回进来了。
“这便是你家大姑娘清回罢,数年未见,竟已出落成这么大了。”
清回远远地行了一礼,“范伯伯,好久未见啦。”随即奉着茶走过去,先给范公奉上,又给父亲奉上。
“这孩子非要跟我过来,我本不欲答应她,”晏父笑着看了清回一眼,“这回赶上文苑兄过来,她倒是赶着儿了。”
范公开怀大笑,“不过我好似听内人说过,整个汴京城最拔尖儿的闺秀啊,一是曹武慧公家的孙女,另一个就是你家小清回了。”说着看了晏父一眼,“说到底还是元舒兄教导有方啊。”
一时屋中三人都笑出了声。
“要我说,文苑兄还是暂住在我府上罢,一来你住所距书院路途较远;二来书院中的空房需得拾掇几天,况且也放不下许多东西;三来我这府上只有清回与我两个主儿,尚有几个园子空着呢。”
“那是最好,我也不与元舒兄客气了。”
于是范公就在晏府选了个较偏远的园子暂住下来。
说是暂住,其实大多时间都还住在书院中,勤勉执教,以身作则。
*
这日下晌,晏父差人把清回叫来了书房。
“阿回,这篇文章,”晏父边说着边把手中书信封好,“你亲去应天府书院给你范伯伯送去。”
“江平在府衙办事尚未回来,淮引被我派去通判处了,其他人我不放心。况且为父也想让你看看,男儿家的官学是什么样子。”晏父说的这二人一是晏府管家,一是心腹仆从。
清回虽是女子,进不得书院读书。但自小在受教上,晏父从不拘着她。每有好文章策论,庶弟能读到的,清回也能读到。如今身在南京,不比京城对女子苛刻,书院又请来了天下闻名的范公,晏父便有心让她也去长些见识。
“是,”清回看着父亲,心神激荡。
扮成男儿模样,从晏府马车上下来,清回第一次站到了应天府书院门前。
以前也曾远远看过这书院,也曾幻想过,若自己是男儿身,是不是也能上得了书院,考得了功名。
浅叹一声,清回便径自从大门走了进去。
经影壁,过牌楼,便有一殿,名为大成殿。走近发现殿中主祀孔圣人,于是清回进去庄重地拜了几拜。
再向北走,是明伦堂,此时正有一先生在此讲儒学。清回怕有打扰,忙从一侧门进去,到了东边儿厢房。
清回极目远望,一排排都是厢房,心里不由叹气,这如何分辨范公在哪啊。一时想起这儿不会就是斋舍吧,冷不妨地打了个寒战——都是男子住的地方,她一个姑娘家出现实在于理不合,便立马就要原路退出去。
“小兄弟,看你去又复返,可是寻人?”突然有一人从后叫住了她。
清回缓缓出了口气,镇定一番,方回过了头。
“……劳烦问一下,范公现在何处?”说着抬首,却是一怔。
眼前立着两个少年,问话的这位谦和儒雅,文质彬彬。但让清回怔住的,却是他身旁那位——
身长玉立,清俊非凡,清回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数月前、践行宴后,她在酒楼的走廊里回头望见的少年。
心又不受控制地跳的飞快,清回不由得攥住了袖摆。
那少年亦是一怔,不知是看出了眼前人是女儿身,还是想起了数月前那一面之缘。
“这倒是缘分,”问话的少年温和一笑,看了眼身旁的男子,“子皋正要去寻范公,此行你们顺路。”
清回道了谢,然后拿眼去看那人。
一时间两道目光都聚集在了那人身上。只见他轻点下头,道一声:“请。”然后微一抬手,示意清回跟上。
清回再道了句:“多谢。”复又向着问话那少年请了个安,一时不防,做了个女儿家的万福……然后转头跟上。
清回望着身前人的背影,思绪纷飞。
如果不知第一次看到他时心跳为何,那从别后数月的不时想起,到今日再见的难以平复,也该心如明镜了。
她晏清回,芳心动了。
再不敢看眼前人的背影,清回收敛眼睫,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脑中“有匪君子,如切如磋”与“于嗟女兮,无与士耽”交替出现,清回闭目长叹,儿时诗经读多了啊。
想来想去,最后韦庄的《思帝乡》浮上心头,清回轻咬下唇,心道,“人活一世,定要为自己尝试一把。”
正想着,就到了范公所在的厢房,彼时无课,先生正伏在书案前。
少年敲了敲半开的门,范公也没看来人,只道:“进,”手中仍在疾笔。
待二人进去了,他方才看了眼,“是子皋来了啊,”然后看向少年身后,“咦”了一声,“这……”
清回这回学聪明了,随着少年也执了个弟子礼,“范伯伯,家父有书信,旁人信不过,派我送过来。”
范公哈哈大笑了两声,从书案后走出来,示意二人坐。从清回手中取出书信,放回案上,又问道,“那你二人这是偶遇了?”
二人点头称是。
范公略微沉吟,考虑到闺阁女子名声,最后只道,“子皋,这是清回。”
“这是傅子皋,大名为皋,前几日才到,我私聘他来做我助教。”
二人互相点头致意了一番。
清回默默在心中念着那个名字,万分欣喜,想到,我果然没有错认他。
那日在人群中,个个都是相差无几的装束,她却一眼就找到了这位洛阳才子。
上次分别后,可是足足六个月没有音讯。清回暗暗在心中想,此次万不可再一丝联系都无了。
可该当如何呢?沉吟片刻,清回灵机一动——
“范伯伯,我刚才路过藏书阁时,远远一望,有些神往。我可不可以借几本书回去读啊?”
“你有这份心当然好,”范公笑着点头,“子皋,你带着清回去藏书阁,将所借何书登记在册。再替我送清回出学馆罢。”
清回内心狂喜。
果然,范公如此忙碌。果然,范公是叫傅皋来带自己过去!
应天府书院藏书之丰,清回曾在汴京城的时候便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更是吃了一惊。
于是清回望着那高至阁顶的书架,心生一计。
只见她瞄准一册位置比自己个头儿高出许多的书,自垫脚去够。自然是够不到的,可过了半晌,傅皋却还没有动作。
清回回过头,发现他正拿了一本书在手中读,视线半点儿都没分过来。
“可以帮我把那本拿下来吗?”清回无奈道。
傅皋也不言语,很轻松便取了过来给她。
清回心中不爽,又指了本比傅皋还高的书,“那本我也想要。”
然后就看到他不知从哪搬出了一个梯子,取下书来递给了她。
清回没办法了,捧着几本书闷闷道,“我看好了。”
书童在册登记的时候,清回问,“待书还回来,你会先检查一番么?”
傅皋点头,“既是经我之手借出去的书册,确保无损毁该是我之责任。”
这是自清回遇到他起,他说过的最长一句话了。看着他那副淡淡的样子,清回便有心多说几句,想化一化这块坚冰,“若是我不小心把书弄脏了该如何?”
略一思忖,傅皋答道,“将弄脏那页抄录,再重新装订。”
“可书是我弄脏的,你不该问我的责吗?抄录也合该是由我来。”清回盯着他的神色,继续。
“事不过三。”傅皋正色地说了四个字。
一路分花拂柳,很快就到了门前。
经这一路,清回已经调整好心情,觉得自己又可以了,“多谢你今日照拂了,”于是看着他,笑着说道。
傅皋轻摇摇头,“不必客气。”
“对了,我何时还书为好呢?”清回又问,“此次回府,再出来不知何时。”
傅皋沉吟,“或可遣小厮将书送回,交至门房。我一会儿嘱托门房一番。”
“那我若想再借书呢?”
“那便列好想看的书目,凡有的,我再交给小厮带回。”
清回点点头,“还有一事,”她眼神落在别处,“闺阁女子,多有不便,能否请你不要让旁人经手此事?”话毕,期盼地看着他。
傅皋点了点头。
上了回府马车,清回心情颇为复杂地盯着对面车厢壁看了一会儿。
又突然想到什么,撩开车帘,向后望去——
果然,那人已经不见,并未在原地目送她的马车离开。
合上小帘,清回有些抓狂地小小“啊”了一声。
这个傅皋,枉费对本姑娘他一见倾心,他竟然一点意思都没有!!!
同为才子,傅皋和晏父真真是完全相反的两种性格——若父亲是才子风流,那傅皋便是冷漠、正经。
清回愤愤地想到。
不过,清回一想到父亲那好几房妾室与汴京城里的满屋子舞姬歌姬,便狠狠地打了个寒颤。晏父虽然为官端正,堪称朝中典范,但在享乐之事上也是半点不亏待自己。
清回这样想着,最后坚定地点了点头。两厢对比,似乎还是傅皋看起来更靠得住些,她可不想找个父亲一样的官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