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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19章一生之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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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宴后的“永恩伯府”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午后的园子清香点点,微风沥沥。内院小池边,老树结的第一颗果子顺着下垂的弧度掉落进池水里,漾起了一阵水波粼粼。小池西侧的廊桥上,一对年轻男女并排散着步,偶有浅浅的笑声传来,驱散了秋日微凉。阳光随着时辰变化洒进院里,拂去了一身簌飒,照得往来的人暖暖的。

    小池东侧凉亭内,苏桂负手站在凉亭边,默默看着不远处聊着天的正春和淑琴,若有所思。

    陪在一侧的心竹深知“永恩伯”留人的目的,虽然知道夫人必定会想出推脱之法,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眼见凉亭中央石桌上的茶没了热气,心竹便手脚麻利的给苏桂另外斟了杯热茶。

    茶碗刚盖上,身后便传来喘气声和脚步声。

    苏桂赶忙回头,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与何管家一同搀扶苏进安往凉亭里走,一边走一边不忘客套道:“大伯也真是的。您有事唤我过去一声便是,怎生还来这凉亭里吹风?这对您身子骨可不好。何管家,还是劳你走一趟,给大伯取个披风来。”

    “白夫人折煞小人了,不敢当。小人这就去。劳烦心竹姑娘搭把手。”何管家一派温和有礼,接受苏桂的指派后便把身侧的位置让给心竹。离开时随手一挥,直接把下人们全部遣走。

    苏桂和心竹一左一右把苏进安扶进凉亭。心竹贴心地往石墩上放了个厚实的棉花垫,防止苏进安身下凉后,才扶苏进安坐下。苏桂在一旁絮絮叨叨“大伯要注意身子”云云,像女儿唠叨父亲,让苏进安心里瞬间有了暖意。

    忙完抬起头,发现何管家把下人都遣走,苏桂心里一片清明,遂冲心竹使了使眼色。

    心竹了然点头,福身退了下去。

    苏桂微笑着绕到石桌一侧,提来铜壶为苏进安添了杯热茶,语带关切道:“听下人们说,大伯今日难得沾了酒意,怕是重阳大聚,高兴坏了,多喝了两杯。不若大伯再歇息片刻,待精神爽利了再唤侄女来。”

    苏进安摇了摇头,道:“桂丫头有心了。唐大夫留下的解酒方子极好。我方才在屋里喝了他开的解酒茶,这会子好多了。倒是你和正春,今日午宴,可吃好了?”

    苏桂脸上维持着和煦的笑容,闻之夸赞道:“好好好,咱宣城张大厨的手艺,能不好吗?大伯就别操这个心了。倒是大伯的身子,当多顾些才是。唐大夫约莫这两天就能出疗程帖子。到时候需要啥让何管家差人来说一声,我马上派人送过来。”

    “大伯知道你有心。不过这些不忙,都是小事。你且坐下,咱伯侄聊聊。”苏进安看向对面的石墩,示意苏桂坐下。

    苏桂心里咯噔一下,缓缓落座——看大伯说话的架势,似是要开门见山。

    苏进安一脸正色,启齿道:“可还记得大伯上次问你正春婚事的打算?你说,亲家那头的人选你没有见过,无法定夺。”

    苏桂点点头,心道——大伯果然“开门见山”,连话都不带拐一下。

    苏进安抬眼望向不远处并排而立的一对璧人,欣慰道:“大伯跟你一样,当淑琴如珠如宝。淑琴择婿是大事,不管是薄家还是苏家,都会谨慎待之。绝不会任由淑琴嫁给个不可靠的人。要知道,若愿意入赘薄家,那成亲之后,淑琴夫婿便是实际意义上的‘永文伯’。得授爵位,是多少家族几辈子的期望。我苏家人为之奋斗了几辈子,方得一伯爵位。若有幸蒙姻亲得位,无需耕耘博弈便可‘近水楼台’,后载子孙,岂非大好事?桂丫头觉得大伯这话,可有道理?”

    苏桂脸上波澜不惊,诚恳回应道:“大伯说的,自是有理。”

    苏进安满意的点点头,继续道:“桂丫头,大伯也不和你绕圈子。你如此聪慧,当明白大伯今日独留你们母子下来的用意。”说着,苏进安从袖中取出一个面雕墨梅的朱红盒子。锦盒揭开,黄色绸布中央躺着枚墨绿色玉扣。瞧那成色光泽,苏桂便知此物价值不菲。“淑琴是你梓堂姐留下来的唯一骨血,也是薄家主脉如今唯一活着的子息。她的婚事,不管是因着同她父辈昔日同僚情分,还是至亲血缘,大伯都将用心为之筹划。大伯这身子骨,你是知道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下去和你梓堂姐他们团聚了。所以大伯想,趁着如今还能走动,给淑琴选个能依靠的人,这样,‘永文伯’爵位能一直在薄家主脉延续下去,淑琴也能有人照顾。如此,不管大伯大限何时,也都放心了。这些日子,大伯一直在看,一直在选,可始终不如意。直到那日你带着正春来府里,小伙子年纪轻轻便已进退得宜处事有道,更难得的是,深得你教诲,人品端正,善良正直。大伯瞧着正春这孩子着实喜欢,跟淑琴年龄也正好,便想促成这件好事。你也说了,娶媳妇不能光听不看。这淑琴你也见了。大伯我的意思,你也清楚了。现在,大伯想听听你的想法。”

    苏桂静静的看着锦盒被推到自己跟前。

    只沉思了一会儿,苏桂便伸出手去,把锦盒盖盖上。

    苏进安有些吃惊的看着苏桂——把盒子推回是拒绝,把盒子收下是接受,这盖上盒子是何意?

    苏桂冲苏进安微微一笑,道:“刚刚大伯的意思,侄女明白了。于情,淑琴是堂姐仅存的唯一骨肉,苏桂无论如何都应当好好照顾姨甥女。于理,若有薄家相助,我白家便可从关外小户鱼跃千里入驻毓京,甚至去商属性亦可。只要正春愿意迎娶淑琴,入赘薄家。”

    话很不好听,可确实是苏进安的“话里有话”。

    面对直言厉害的苏桂,苏进安并不想否认,确是此意。

    “大伯,您虽然不是看着侄女长大的,可您知道我的性子,从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侄女是个商人,大伯提的这门亲事有多少好处,侄女很清楚。可是大伯,侄女不止是商人,还是白氏族长,白家嫡长媳,白勇的正房夫人,白正春的母亲。侄女相信,这门亲事的利弊,我公爹盘算后,或许会觉得可行。虽说婚姻大事,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大伯,正春从小受侄女跟你那短命侄女婿教养,作为长子,正春之于我们夫妻的意义更甚于我的其他三子。正春是白氏下一任族长,我白家未来的继承人,他的妻子,日后是要和他比肩一同站在白家祠堂前的。且不说淑琴有没有这样的魄力撑起白家主母的担子。侄女想问大伯,哪个父母不希望儿女幸福?当年我许亲时,本有关内大商人家族的正房公子可以嫁,奈何就是因为父命才被迫嫁到关外去。正春是我的头胎子,是我和夫婿手把手教着大的。于我,自是希望正春能娶一个自己满意的媳妇。大伯觉得,侄女说的,可有道理?”苏桂半真半假的讲了一车轱辘话,不知不觉间把婚事的话语权神不知鬼不觉的转到自己手里。

    饶是苏进安“恩威并施”、“情理相交”,一时间竟也被苏桂给绕进去,只得点点头,同意苏桂的说法。毕竟刚刚他才在筵席上把家族荣誉说得如此重要。若此时要反驳苏桂这些站在白家立场的话,显然是自打嘴巴。可同时,他又很明白,苏桂之精明非普通内宅妇人可比。苏桂断不会无缘无故讲这么多场面话。

    苏桂把苏进安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嘴角浮起了然的弧度。她伸出戴金配玉的右手,曲起手指敲了敲锦盒,道:“大伯,侄女说这些话不是拒绝,也并没有答应。侄女只是不希望自己最疼爱的长子,走上当年自己年少时的路。请大伯体谅苏桂一片爱子之心。大伯您看重正春,疼爱正春,侄女心里明白。侄女想请大伯再疼爱正春一些,亲口问他一句,是否愿意娶淑琴为妻,入赘薄家。若正春愿意,侄女必定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迎淑琴进门,为他们两挡住白家的所有流言蜚语,劝服公爹和族里的叔伯老人接受这门亲事,日后我也将待淑琴如己出,为梓堂姐好好看顾淑琴。正春已及冠,他有自己的想法,更懂得思量利弊。路是他自己的,若正春不愿意走这条姻亲路,侄女断不想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逼他。”

    苏进安皱着眉头,望向苏桂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询问正春的意思?”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长辈询问晚辈的意见,还是女方长辈询问男方晚辈的意见,这也太荒唐了。怎么看都像薄家在求正春入赘。

    苏桂随即摇头,提着嗓门唤来心竹,让她去把正春单独叫过来。

    心竹动作很快。苏桂给苏进安换热茶的功夫,心竹已手脚麻利的把正春从园中叫进来了。

    正春规规矩矩的向苏进安和苏桂行了礼。

    苏桂笑着看向儿子,招手道:“大春,来,到母亲这边来。”

    正春走到苏桂身侧,恭敬道:“母亲唤儿子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苏桂冲儿子温柔一笑,道:“儿啊,这算算时间,你父亲走了也快三年了。他临终前最担心的,不外乎你们兄弟四个。如今你也大了,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这次,为娘特意让你从阿木伊出来,一方面是想让你长些见识,跟着叔伯兄弟好好学习一番,另一方面,你很清楚,母亲就是希望能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如今,你伯公跟我提了个人。母亲想问问,若要你迎娶淑琴,入赘薄家,撑起‘永文伯府’门楣,你可愿意?”

    正春一阵错愕,似是没料到母亲会当着他和伯公苏进安的面堂而皇之的问出口。要知道,从古至今,儿女婚事,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母亲要他娶淑琴,他必然不会违背母命。毕竟母亲刚刚把话讲得很清楚,这门亲事最大的好处在于爵位。可母亲让他直面亲事,把问题和选择抛给他,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苏进安同样目瞪口呆。苏桂这个侄女向来心直口快,他是知道的。可没想到,在这件事情上,苏桂能坦白至此,直接把问题搬到台面上。难道她就不担心白正春会说错话得罪苏、薄两家?

    苏桂在伯父和儿子的注视下缓缓打开锦盒,道:“大春,这是定亲信物。母亲相信这门亲事的利弊你定能衡量清楚。若你接受这门亲事,那就收下这玉扣,并且在你伯公面前发誓,要一辈子对淑琴好,疼惜淑琴,爱护淑琴。若你不愿意,那就跟母亲一起谢过你伯公的厚爱,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一定要敬淑琴如亲姐姐,一世恭顺,敬她护她。”

    正春抿了抿唇,微微皱眉,似是在思考。

    苏进安感觉到掌心的湿意,略微有些惊慌,想开口说几句场面话。

    谁知,白正春忽的转过身来,猛地跪到苏进安跟前,语带歉意道:“请恕大春不孝。伯公的厚爱,大春怕是要辜负了。”母亲刚刚说完他就明白了。母亲给的看上去是可或不可的选择,可实际上已经给了答案。对于白、薄两家结亲,母亲并不认可。但是碍着伯公的面子,没办法直接拒绝,所以得把问题铺到台面上,明着让他来选择,实际上就是拒绝。

    苏进安被正春突如其来的一跪吓到,一时无措,竟也忘记伸手去扶他。

    正春抬起头,认真看向苏进安,恭敬道:“伯公请息怒。且听大春一言。诚然,接受这门亲事,我一能从关外入京获得新天地,二能得美妻家庭和美,三能跨入这毓京贵族之列一步登天。横看竖看,上看下看,这都是一门好亲事。可是伯公,大春还是想说,我不愿意。祖父祖母尚在阿木伊等孙儿回去。家中弟弟们年幼。母亲和叔父们身上担子如此之重,大春岂可抛弃阿木伊留在毓京享尽荣华富贵?此为其一。再有,大春深知自己性子,我是关外儿郎,是阿木伊天空上的鹰。折了羽翼进金丝笼,看似风光无限,但却再也飞不起来。淑琴表姐性子温婉,不管谁能娶她,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惜,大春有自知之明,不敢高攀。还请伯公原谅大春。这婚事,止于这个亭子里,离了这里,不管是伯公您,母亲还是我,都莫要再提了。”说罢,正春弯下腰向苏进安磕了三个响头。

    苏进安听完正春的话,眼里禁不住漫上失望。也许,他错估了苏桂。本以为照着苏桂商人利为本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会答应这门亲事。所以,他才会一开始就把筹码摆上台面,让苏桂清楚这门亲事利大于弊。然而苏桂却不动声色的将了他一军,直接拿家族道义来反捆绑他,更有甚者是把正春推出来,让年轻人当面拒绝亲事。而白正春,这孩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懂得如何在面对这样的囧境时抓住时机打破僵局——先织一张漂亮的大网,再拿仁义道德为刺枪戳中网心,直接挑破开,半分反驳余地都不留给他人。如此决绝的拒绝,他苏进安还能怎样?

    “起来吧,孩子?”说着,苏进安伸出手,把白正春拉了起来。正春高大的身子随即罩住苏进安整个身子,让他瞬间觉得自己老得厉害,再也不是当年纵横朝堂的翰林院三杰了。他叹了叹气,道:“伯公谢谢你能坦诚相待。这说明,在大春心里,咱们始终是一家人。也罢,如你母亲说的,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懂得权衡利弊。既然你不愿意,那此事便作罢。出了这亭子,咱们都莫要再提了。”

    “多谢伯公体谅。大春感激不尽。”正春抱拳一礼,以示感激。

    苏桂看苏进安情绪不佳,赶忙多说几句场面话缓和一下氛围。

    苏进安“打”了场“大败仗”,仿佛心累了般,没一会儿就唤下人进来将他扶走,又嘱咐何管家好生送苏桂母子。

    心竹瞧苏进安一行人走远了方回到苏桂母子身边,不安道:“夫人,您跟大公子拒绝得这样直白,不会得罪伯爷吧?再怎么说,伯爷在这毓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心竹的话正是正春心里担心的。方才苏桂唤他进来,他其实就已经猜到苏进安会说什么。只是没料到苏桂会让他亲自拒绝苏进安。事实上,就算他不来,凭苏桂的嘴上功夫,要推脱掉这门亲事完全不是难事。可苏桂却没有留情地让他直接拒绝了苏进安。看伯公苏进安刚刚那落寞的样子,他也有些不忍。能在家破人亡后依然用破败的身子撑住门庭,为儿孙谋得后路,伯公苏进安的手段和胆识,他白正春是佩服的。只可惜,一码归一码,在婚姻大事上,他确实会为家族多考虑些。迎娶淑琴对他来说固然有利,然而却要祖父祖母、母亲、弟弟们独自面对阿木伊的流言蜚语,这是他不能接受的。若婚姻必然要成为筹码,那他宁可娶一个对家族有助力的女子,而不是淑琴这样尚且需要人照顾的柔弱姑娘。

    “母亲……”正春看苏桂半响没说话,有些着急,想开口说些什么。

    哪知苏桂抬手打断了他,态度决绝道:“此事到此结束,莫要再提了。等会儿,去到你外祖和柳姨母面前,你也不可再说此事。可记住了?”

    正春神色庄重的点点头,道:“儿子明白。”

    “你去和淑琴告个别,我去后院见见你外祖和柳姨母。今晚你外叔公设宴,咱们得去给蔚儿和你梅姨母壮胆。”苏桂似乎不想在这门亲事上多做纠缠。

    正春一脸疑惑道:“母亲的意思是……?”

    “别问了,我先去你外祖的小院。你跟淑琴道别后赶紧过来。咱们得尽快回别院去,最好能赶在你梅姨母去‘苏府’前就对好口风。”

    正春看苏桂一脸严肃,也不敢耽搁,转身就出了亭子,奔向还在等待他的淑琴。

    苏桂也没多作逗留,领着心竹便去了苏福竣住的小院。

    石桌上,被遗忘了的锦盒依旧呈打开状态,墨绿色玉扣静静的躺在绸布中,许久没有动静。直到一只纤细的手,拿起了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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