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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他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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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辈子生杀予夺, 翻云覆雨,得罪过不少人,今后无论是皇帝, 还是仇家,都是明枪暗箭, 总有猝不及防的一日。

    先前他想过,大不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这辈子怕过谁?即便是太后, 生死也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他对皇帝并无二心, 但倘若哪一日皇帝不再信任他, 对他起了杀心, 他自然也可以像魏国公那样, 再拥立一个幼帝也不是难事。

    小皇帝操控在手上, 他继续做他位高权重的司礼监掌印。

    皇室之中, 亲父子、亲兄弟尚会刀兵相见,他不过一介内臣,孑然一身,就算是一手遮天又何妨?到最后也不过是史书一笔带过。

    可如今有了她,让他不得不往长远考虑。

    即便布下天罗地网, 他也做不到全然规避风险,自她到他身边那日起, 她便已经身处漩涡之中, 知雪园、提督府就是最好的例子。

    梁寒抿唇,沉吟良久才道:“待尘埃落定,我会带她离开京城, 去封地也好, 隐姓埋名也罢, 只要是她想要的生活,我会倾尽一切为她做到。”

    长夜灯火阑珊,风雪将至。

    屋檐下一盏纱灯在风口忽明忽灭,见喜躲进他怀中,下意识地贴得更紧。

    “祖奶奶同你说了什么,那么久。”

    冰凉的指尖顺着她背脊一寸寸地滑过,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她是肉眼可见的瘦了,以往的脊骨没有这般凸出。

    置于他腰间的五指,指节纤瘦而脆弱,连从前那点浅浅的小窝也消失不见。

    爱上他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太辛苦了,他想。

    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她渐渐有些不适,轻轻动了一下,“夫君。”

    梁寒没有回答,那只手绕到她纤细的脖颈,将她下颌微微抬起。

    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让她呼吸有些急促,随之而来的,是最熟悉不过的冰凉而温柔的吻。

    她如一株久涸的花,渴望他浸在温柔里的一切爱悦。

    然后,当这些天的思念一起涌上心头,她又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在他舌尖咬了一口。

    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来,她心中一软,又忽然悲从中来。

    “往后你会离开我吗?就像前几日那样,你不来见我,而我上天入地寻不到人。我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只要不想让我见,我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哽咽了一下,眼眶灼热又酸涩,“我不要这种患得患失的陪伴,倘若你做不到,我便狠狠心忘记你算了,你也不要再来招惹我,我真的承受不住……”

    温热而潮湿的气息落在他鼻尖和唇畔,心口伴随着她说过的每一个字,都在无边的疼痛里瑟缩。

    她越是伤心,就越显得他无耻至极。

    或许,他应该最后给她一个承诺。

    “我知道了。”

    黑暗中,他用嘴唇描摹她清瘦的轮廓,一边说:“我答应了祖奶奶,这辈子都会陪在你身边,倘若违背誓言,让我生生世世踽踽独行,不得善终。”

    他用最冷静的语气,说着世上最沉重的诅咒。

    她眼泪一下子涌现出来,在他颈边默默摇头。

    他垂下头,吻她通红的眼眸,也许冰凉的温度可以消肿。

    半晌,他又低低诉道:“这辈子,不管多难,我都会咬咬牙比你多活一日,不会让你在世上孤单一天。”

    见喜吸了吸鼻子,推开他,自己平躺下来,两串泪珠落入双鬓,带着鼻音嘟囔道:“别瞎说,我才不会死呢,你比我大五岁,若我还走在你前头,岂不是大亏特亏!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把老天爷欠我们的全都补回来。”

    “好,都听你的。”

    他笑了笑,扣住她的腰身,重新揽入怀中,揉了揉那纤细到堪堪一握的腰肢,“听说你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见喜被他凉凉的指尖碰得一颤,杏目圆瞪道:“气到不想吃!”

    他指尖滑下去,一面柔抚,一面漫声笑道:“看来我比饭重要一些。”

    她耳廓红了一片,身子在他的带领下微微弓起,颤栗到出了一层薄汗,咬咬唇硬着头皮说:“也不见得!那个……府上的厨子做饭也很好吃的,你再晚来几日,我就,我就——”

    倏忽,身上有冰凉的湿意传来,仿若枝上寒露啪嗒滴落心口,一滴就是一颤,带着酥痒的凉意从毛孔渗入骨血,四肢百骸都沾染了他的气息。

    她一个字都发不出来,想说的话吞咽在喉咙里,双/腿屈着无所适从,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用未受伤的一只手与她左手十指相扣,将彼此的温度深深熨帖在一处。

    他的侧脸,有淡淡的光影,和轻轻跳动着的、她的影子。

    寒风将光影吹散,檐角的冰凌在纱灯摇曳的火苗下,闪动着明黄而晶莹的色彩,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却又迟迟不化。

    最后她累得不行了,眼里浸着湿意,枕在他月匈口沉沉欲睡,轻而低的喘息声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乐章。

    ……

    养心殿,青烟淡淡。

    王青躬身进来,面露为难之色,想了想还是上前揖道:“坤宁宫皇后娘娘闹绝食,已经是第二日了,说一定要见您,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赵熠眉头蹙紧,沉吟半晌,搁下手里的奏本,起身披一件明黄大氅,与王青一同往坤宁宫去。

    夜色极深,天上无星无月,夜幕笼罩下的紫禁城冰寒彻骨。

    坤宁宫,住过先太后,如今住着他的皇后。

    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记得请清清楚楚。

    他淡淡扫过去,一些幼时的记忆翻涌上来,若在以往,那些刺耳的言语就像冰刀一样在心印刻捻磨,可今日,他的面色平静得出奇。

    缓缓走上短短一截汉白玉石阶,从廊下入内,坤宁宫也早已失了往日的脂粉味道,掠过鼻尖的只有淡淡的炭火味。

    紫檀木卷草纹案几上的琉璃瓶内,是一株边角不再脆嫩的红梅,在烛火的阴影下显出颓然的气色。

    寒风席卷进大殿,皇后跪坐在妆奁前,昔日一双秀目仿佛腥臭的死水深渊,激不起一丝波澜。

    一道明黄的光线打在镜面,仿若深渊落下一颗石子,终于有了一星半点的反应。

    转过身来,望着面前熟悉的人脸,只觉得遥远而又陌生。

    “皇帝哥哥……皇帝哥哥……”

    她低声呢喃着,忽然发疯似的扑到他面前,双手抓着他臂袖上的日月纹,三足金乌在尖利的指甲下,皱起深深的褶子。

    她已不知道自己的嗓音比扼住脖子的老鸹还要沙哑,双目里蜿蜒着无数的血丝,与往日的明丽光线判若两人。

    赵熠眸光深邃冷冽,棱角分明,尤其是面色夷然的时候,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深深望着眼前人,兴许是知道得太晚了,还总以为他是幼时那个孱弱可欺、事事听话的少年。

    再不济,也是任由她在后宫作威作福,却还不得不哄着她的皇帝哥哥。

    可惜不是,都不是……他是一道圣旨亲手将他的父亲打入大牢,正在午门斩首和凌迟处死之间举棋不定的天子,是欲将她抄家灭门,将整个张家打入无间地狱的帝王。

    她眼眶涩到极致,已经流不出眼泪,“皇帝哥哥,我爹爹不会私藏印信的,他不会谋反的,更不会陷害任何人,是梁寒,一定是梁寒……”

    赵熠眸中透着说不清的情绪,仿佛倨傲中透着淡淡的怜悯,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张婵不死心,咬咬唇又急声道:“你去查清楚,去查清楚啊!一定是梁寒诬陷他,才找出这么荒唐的证据来!”

    赵熠许久未语,眼底已流露出厌恶之情,半晌才冷声开口:“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张婵眼睫跳了跳,失魂落魄地摸到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很平坦,彩缨说是她不曾好好补身子的缘故,所以没有像普通孕妇般微微隆起。

    对了,她还有这个孩子,没有人知道是谁的,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忽然狂笑起来,又瞬间失落,哭哭哀求地望着他:“皇帝哥哥,我们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嫡子,你忘了吗?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的……小殿下她不能没有外公……你不是说,日后要让我爹爹做太傅,教这孩子读书写字么?”

    赵熠眼底的寒意,让她立刻心虚起来,可她告诉自己不能露怯,这是她最后的筹码。

    她耻于说出口的孕肚,如今是她唯一的支撑了。

    只可惜这几日坤宁宫闭塞,许多该有的消息并未传到张婵的耳中。

    她不知道从她出宫的那一日,全部的行程都在赵熠眼皮子底下,什么时候,见过什么人,他甚至比她自己还要了如指掌。

    张家的嫡女可以做皇后,但绝不能诞下嫡子,先帝早年便是如此做的,赵熠自然也不会让张家的后人染指江山,坐上龙椅。

    他对她毫无感情,甚至在知道她出宫做什么后,也并未大发雷霆。

    这是一场原本就毫无结果的政治联姻,没有必要入戏太深,可她尚年轻,并不明白无情最是帝王家的道理。

    她当然不肯放弃,仍然抓住他的衣袖苦苦挣扎,“皇帝哥哥,你看着这个孩子的份儿上,也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饶了爹爹吧,绕过爹爹这一次……”

    原本还未动怒,可听到“情分”二字,赵熠竟忍不住哂笑:“所以是什么情分?”

    他缓缓拿开她攀扯上来的手,吁口气道:“是御花园内,粗粝的马鞭抽打在我后背的情分,还是冬日跳下冰湖为你寻找一枚压根不存在的珠钗的情分?”

    张婵面色暗沉下去,愕然望着他,目光竟有几分呆滞。

    他嘴角噙着笑,可深黑的眸底没有一丝笑意,续着方才的话道:“是从树上故意跳下,致我腕骨断裂的情分,还是当中辱我骂我野种的情分?”

    张婵面上依旧彻底没了血色,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原来,你一直记着……”

    在她面前,赵熠已经无所谓“朕”还是“我”,他知道,大晋朝不会再有一位张姓皇后,所有的隐忍和痛苦都会在岁月长河中慢慢风干。

    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忆那些事,此生都不会再提起。

    末了,他垂眸望着她,眸光冷冷清清,“是生是死,由你自己决定。”

    言下之意已经足够清楚,他不会赐死她,也不会再来坤宁宫。

    她这一生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

    重重殿门紧紧关闭,将所有嗔怒、悲戚与凋零都深深锁在高墙之内。

    出了坤宁宫,耳边只剩下烈烈狂风呼啸之声。

    王青躬身跟在后面一路小跑,道:“钦天监传话来说,今夜过后恐有暴雪连绵,贤妃娘娘与公主已经回府半个多月了,若是今夜不归,恐怕又要因着大雪耽误回宫的时日。”

    赵熠脚步微微一顿,望着宫灯下飘摇的细碎尘烟,沉吟许久道:“备轿,去顾府。”

    暖阁之内,烛火通明。

    红罗炭烧得砸砸作响,可贤妃身子还是有些发冷。

    方才挑好的花样已经交给青浦拿下去,明日送去绸缎庄,她一时睡不着觉,又拿起针线,打算给老夫人缝制一条羊皮捂子。

    才穿好线,青浦手掌呵着热气从外头小跑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身葵花胸背团领衫的宫监。

    贤妃定神一瞧,竟是养心殿的总管太监王青。

    王青手里捧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温暖柔软,是她在宫里最受用的一件御寒衣裳。

    贤妃忙起身,请他坐下喝茶,笑道:“这么晚了,公公还特意将这大氅送过来,实在是有心了。”

    王青摆首,将大氅递给青浦,拱手施礼道:“今夜有暴雪,若娘娘此刻不归,恐怕又得耽误一段时日,倘若娘娘愿意回宫,陛下的马车就在府门外候着。若等不到娘娘,明日一早,陛下当自行回宫。”

    贤妃一愣:“陛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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