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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抱抱厂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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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来若说还有什么遗憾, 就是再也没见到当初那个蠢丫头。

    那时他受至亲之人蒙骗坑害入宫,心中的仇恨, 身体的耻辱,旁人的欺凌轻得他想往上爬的决心前所未有地暴涨。

    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决定自己往后的路走成什么样。这辈子要做就要做人上人。

    好在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唯有这一条性命,让他只能撞破南墙,孤注一掷, 否则身后就是尸山血海在等着他。

    所以他没有闲情逸致去找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丫头。

    他与赵熠不同,他并不是感恩图报之人,也不容许自己有任何牵绊和惦念。

    更何况,旁人对他的好, 于他而言,就是一场可有可无的笑话, 毫无价值。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只是有时候觉得紫禁城太大太空了, 金黄的琉璃顶一眼望不到边,红墙高耸,寒风瑟瑟,树叶萧萧。

    一闭上眼睛, 身侧总是一片晦暗,所有的勾心斗角、冷血无情如同画卷般在脑海中展开,他无法逃避,只能迎着风刀霜刃迈步向前, 用最从容的姿态。

    唯有一点, 偶尔脑海中仍是会出现那张过目难忘的脸, 仿佛在那片无尽的晦暗中开了一道豁口, 照进了一点点光亮。

    她见到了他此生最卑贱的时刻, 他倒在地上就像垂死的苍蝇落在烂泥上,一刀子下去,这辈子连人都算不上。

    他落入黑暗的沼泽,满身的脏污连他自己都恶心,可她没有像见鬼一样逃走,也不像旁人那边冷眼旁观,一张土黄土黄的脸可怜巴巴地凑上来。

    “漂亮哥哥……吃馍馍……”

    耳边呢喃声响起,梁寒的思绪被猛然拉了回来。

    抬手一挥,金钩旁的红烛倏然窜起一株火苗,昏黄的灯光如流水般流泻下来,铺满了整个地面。

    他心中一旦生疑,这疑惑便会无限蔓延扩发,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把事情弄清楚。

    指尖一紧,已经按捺不住地掐上了她的腰,半点没留情。

    见喜整个人被掐得虎躯一震,哼哼唧唧地从梦里醒了过来。

    她梦见小时候见到的那个漂亮哥哥了。

    这么好看的小哥哥被人送进宫当太监了,他看上去好疼,疼得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上的汗把衣裳都浸湿了。

    她正抬起手,往里他嘴里塞馍馍的时候,腰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竟是被身边的老祖宗给掐醒了。

    “方才梦到什么了?”耳边凉凉地响起他的嗓音。

    她困得眼皮子都掀不开,这声音光进去了耳朵,却没过脑子,里头昏昏沉沉一团浆糊,完全没法子思考问题。

    “漂亮哥哥是谁?”

    方才的问题还未听到答案,他便已经迫不及待往下问。

    这话一落,她骤然清醒了许多,忙吓得睁开眼睛,迎着他的目光。

    屋里不知何时亮起了灯烛,刺目的光线照得她眼眶阴阴地疼,泪珠子在眼里打转。

    “没,没谁。”

    她嘴唇颤颤地动着,脑中飞速地旋转。

    难不成方才梦到漂亮哥哥时忍不住喊了出来,被厂督听到了?

    厂督这人极其小心眼,衙门口那侍卫口出狂言,当天就被他剥了皮挖了眼,而顾大人除了那晚将她送来,两人再无半点交集,他也日日挂在嘴边说道。

    若是被她知道自己小时候瞧上了一个漂亮哥哥,到如今都念念不忘,那不就是坊间传的给自家相公戴绿帽么!厂督怎会放过她。

    梁寒拳头攥得紧,直直逼视着她的眼睛,“咱家问你,方才梦里喊的那个漂亮哥哥,是谁?”

    腰间软肉上的淤青还未消退,这一下又险些掐断她半条腰。

    见喜被他的眼神逼得无路可退,眼前忽然一亮,扯出一个笑来,“漂亮哥哥就是您啊,您忘了,先前我头一回见您便糊里糊涂冲撞了上去,我就这么喊您啦。”

    他眉头皱起,有些不耐烦:“撒谎。”

    她吓得双目瞪圆,咬了咬嘴唇打算继续往下编的时候,他勾唇冷冷一笑,盯着她道:“知道你家厂督是做什么的吗?”

    见喜面色煞白,心头狂跳。

    没等她回答,他直接冷声警告:“缉拿臣民,严刑逼供,这世上没有查不出的案子,也没有咱家撬不开的嘴,你心里掂量仔细了。”

    或许是睡梦中透露了太多,他显然不信她方才的鬼话。

    他的脸离得极近,分明那样好看,可为什么说出的话这样骇人。

    她心中一片恐惧,仿佛落入无边无际的寒潭之中,浑身发冷,伸手挣扎却抓不到一根浮木,有种绝望自四肢百骸涌上心头。

    厂督一向目光锐利,世事洞明,以往让她胡搅蛮缠还能收场,可是这一次恐怕没法子蒙混过去了。

    说梦话的时候被当场抓包,他若不耐烦,真的能杀了她。

    沉吟半晌,她红着眼睛,颤颤地说了实话:“漂亮哥哥……是我刚进宫的时候遇上的一个小公公,只见过一次。”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记得这么一点,也真的只有这一点。

    可是厂督会信她吗?

    冰凉的手指握住她下颌,她一身寒毛直竖,根本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后来呢?”他接着问。

    “不知道,或许死了吧。”

    她松开咬死的下唇,咽了咽道,“那时候我在红杏苑,离蚕室很近,我干完活总喜欢在宫里四处跑,没见过世面,处处好奇,然后就遇上他了。宫监说疼成那样容易活不成,我见他冷,便过去给他两个馍馍垫肚子,后来就再也没见到。离了红杏苑,姑姑又带着我去伺候伍太妃,可没两个月伍太妃就死了,我便去了过去贤妃娘娘住的宫殿……”

    渐渐地她说得多了,勾起了一些伤心的回忆,忘了身侧的人也沉默许久没有接话。

    厂督一定生气了,说谎不行,说实话也不行。

    她擦了眼泪,赶忙将手举在他面前发誓:“厂督,小时候的事儿见喜早就忘了,什么漂亮哥哥的,见喜眼里心里只有厂督,您得信我呀!”

    他深深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了先前的狰狞,可这样的平静依旧让人恐惧。

    她睡梦中说出那话时,他已经猜到了大半。

    可这事儿仿佛只有她亲口承认,才能将他心中的疑窦全然解开。

    话说到这份上,再问小时候和如今模样为何不像已经没有多大意思。

    她也说过幼时过得不好,和路边的野狗抢过饭吃,能活着已是天恩,受了那么多的磋磨还能出落成什么样呢?

    过去于他而言,就像是结痂的伤口再狠狠撕开,里头是陈疮烂疴,血肉模糊,若真要伸手去探,势必会弄得满身鲜血淋漓。

    他闭上眼别过脸去,强忍着不再去想,可这种锥心蚀骨的滋味一寸寸地侵蚀这他的神经,全身恍若经脉逆流,原本冰凉的手脚更是没了一点温度。

    见喜也觉得不大对劲,以往她靠在他身边的时候,还是能焐热一点的,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褥中滴水成冰。

    她隐隐感觉他有些不好,额头青筋暴起,两颊渗出一层薄汗,在橘黄的烛光下像透明的琉璃冰晶,好像指尖一点就能破碎。

    或许就像上一回那样,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要把她活活掐死了?

    可是他闭着眼,看不到上回那样令人害怕的猩红色,身上的戾气散去好几分。

    他那只手仍旧在她后背安抚,被珍珠压痛的背脊早已麻木,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好像檐下落了一块雪,冷不丁地从领口灌进了后腰。

    她心里害怕极了,可是还是忍不住抬手去替他拭去额头的冷汗,“厂督,您是不是不舒服?”

    她一边问,手掌一边在他手臂上来回搓,哪怕给他带上一点热气也是好的。

    “你跟我说说话啊!要不要让福顺去请个太医过来看看,您这究竟是个什么症状,您不说话,我心里没主意啊,我害怕……您不说话,我就出去找人了?”

    这场面经历一次就能吓没了三魂,如今再见一次怕是连七魄也跟着没了。

    说实话她有点想跑,心里权衡着,趁着厂督还没发作,她是不是得赶紧溜出去,让福顺和怀安进来伺候。

    他们跟了厂督许久,一定比她要了解厂督的身子。

    何况……她略略侧过头去看他搁在她身上的手臂,似乎没有用太大的手劲儿,她用些蛮力还是能挣开的。

    “厂督,您不说话我就真走了?”

    她实在气死了自己,怎么这时候还在犹豫着。

    若是厂督因为漂亮哥哥的事要宰了她,此时回永宁宫还能找姑姑和贤妃娘娘救命。

    分明是个好机会,可她就是抬不开步子,挣不开手。

    或许是她身上太过热腾,嘴巴又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喋喋不休,他好像慢慢从某种桎梏中慢慢挣脱出来。

    手里有一把剑,他发狂地舞动,终于将眼前的黑暗破开一条裂缝。

    良久,他在她的呜咽声中缓缓睁开眼。

    柔和的光线落在身侧的小脸上,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他垂眸注视着她的面孔,静静看了好一会。

    一张脸纤巧极了,脸颊带点婴儿肥,眉毛纤细,眼睫翘长,鼻子玲珑秀气,嘴唇是粉嫩剔透的花瓣色整个人软乎乎的,像只猫儿。

    他长吁了口气,望着她,“小时候遇到的人,只有一面之缘,能记上十年?”

    听到他胸口平静下来,见喜心里又一咯噔,紧张地抬起头,惶惶道:“厂督你好了?这症状是不是隔三差五就要发作,您看过太医么?”

    她净扯别的,不愿意正面回答。

    是不敢,还是压根不在乎?

    梁寒目光泛起沉色,淡淡道:“汤药只能抑制,无法根治。”

    见喜欲哭无泪。

    眼珠子一转,她又想到个法子:“要不我给您念《金刚萨埵心咒》吧,您听了心里能安定下来,就算是做了错事,菩萨也会原谅您的,吗奴巴那呀班喳萨埵低罗巴……”

    “闭嘴。”他皱眉,太阳穴突突地疼。

    见喜赶紧乖乖噤声。

    他反复摩挲着她的脸颊,沉吟良久,缓缓开口:“若是有人让厂督不高兴,这症状一辈子好不成。”

    啊这……

    这分明是在逼问她啊。

    她怔了怔,嘴角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那我,一辈子让您高兴,成不成?”

    ……

    一夜的暴风骤雨过去,捡回小命的见喜又是一条好汉。

    除夕夜,各地藩王、使节、大晋群臣,以及后宫得脸的娘娘们都去了保和殿的大宴,给各宫的宫女太监们留足了忙里偷闲的时光。

    秋晴姑姑也跟着贤妃去了保和殿,永宁宫众人皆像破笼而出的鸟雀,心里头松快得翻了天。

    “今儿宫门不下钥,咱们偷偷去乾清门广场看鳌山灯吧!”

    绿竹兴致冲冲地提议道:“那大宴少说得到亥时,我听说席间还有外邦的美人献舞,娘娘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妙藕迟疑了一下,皱着眉凉飕飕道:“昨儿我就听延禧宫的芳芜说要去,只是乾清门离咱们挺远的,又靠着保和殿,就这么过去合适么?”

    青浦道:“那……去宁寿宫花园看?”

    妙藕摇头道:“那多没意思,何况还是李昭仪的宫殿,她身边的人个个都瞧不上咱们永宁宫,到时候看灯的看灯,斗嘴的斗嘴,心里能爽快么?”

    绿竹白了她一眼,想了想道:“凝祺门,奉先门都有,还比乾清门近一些。”

    妙藕又道:“我和青浦去太医院的时候早就瞧过了,哪及得上乾清门的壮观!”

    众人气得直瞪眼,“这也不行,那也不去,干脆各走各的好了!”

    妙蕊早就看她不顺眼,拉着见喜和绿竹到一旁道:“咱们去乾清门,别管他们!只要戌时之前回来,不耽误娘娘夜间安置就好。”

    见喜跟着点了点头。

    今日厂督也在保和殿招待藩王和外使,以他如今司礼监掌印的身份,大约得等到众人皆散去方能离开。到时候少说也得子时了,不知还能不能去成提督府。

    见喜歪着头想,实在不行就在颐华殿多待一晚,明日再出宫去便是,横竖在贤妃那已经告了假,省的大半夜再折腾。

    一年之中难得的好日子,阖宫同庆。

    紫禁城各处宫门管制没有往常那般严格,连皇帝都默许宫人可四处观灯,只要不是去不该去的地方,值守都还算是松泛。

    除夕夜的宫道上张灯结彩,无需提着宫灯也能将路面照得亮眼,偶尔来来去去几个宫女太监,说说笑笑,不是往保和殿去的,便是好奇去看鳌山灯的。

    “苏锦姐姐,您也别气了,皇后娘娘的脾气您还不知道么?”

    “是啊姑姑,这几日太后病中不见外人,陛下又不来坤宁宫,心里难免不爽快。”

    ……

    夹道上一行三五人,其中一个着莲青色金丝绣花宫装的女子走在最前头,正是坤宁宫的苏锦。

    皇后大宴的冠服早前就已经催着尚衣间改了十来回,直到皇后点头说满意,这才定了下来。

    可今儿晌午再试礼服之时,皇后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又是嫌衣裳上的龙凤祥云纹不够精致,又是嫌双凤翊龙冠上的翡翠过重,为此将坤宁宫上下通通罚了一遍。

    跟在她身边的苏锦自是首当其冲,生生受了这窝囊气。

    这次除夕大宴,皇后没要苏锦跟着伺候,反倒挑了两个二等宫女一同去保和殿,如此更是让苏锦脸上挂不住了。

    不过,坤宁宫的下人仍是以她马首是瞻的多,几人一道出来看灯,也算是让苏锦消消气,放松一下心情。

    苏锦身边的云雀道:“今儿除夕,大伙都别板着脸了,大过年的高高兴兴多好。兴许今日宴席上娘娘见了陛下,这气儿也就消了。”

    年前,宫中各大广场空地上皆筑起百尺高的鳌山灯,尤其是乾清门广场的灯塔更是代表着天家威仪。

    双龙衔珠灯赶在祭灶之前便已完工,远远望去仿佛琼楼玉宇平地起,金玉满堂,龙腾虎跃,华彩辉煌,壮观至极。璀璨耀眼的灯火从巨龙的身体里中挣脱出来,将整个紫禁城笼罩在浓浓的春节气氛之中。

    头顶冲天的巨龙在灯柱上盘旋,人站在下面渺小如尘埃,多少闹心的事儿在这鳌山灯前都被震碎了个干净,脱口而出的只有欢笑声和惊叹声。

    “妙蕊姐姐,你有什么新年愿望么?”

    灯塔的光芒洒在少女清丽的容颜,在那双水葡萄似的眼眸中点缀起星河万千。

    妙蕊扭过头来看她,笑了笑,“没旁的,我就盼着娘娘给陛下生个小皇子,到时候咱们永宁宫可就热闹了。你呢,有什么心愿么?”

    见喜眨了眨眼睛笑,对她而言,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从承恩寺到永宁宫,再从永宁宫到颐华殿,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

    她双手合十,对着鳌山灯上骑着青狮的菩萨,压低了声儿道:“菩萨保佑,明年督主的脾气好一些,待见喜也更好一些,千万别再要死要活地折磨我啦!”

    这话默默念完,又觉得不够,既然都是许愿了,还藏着掖着做什么!大大方方地许嘛。

    她趁着菩萨还在听,赶忙接着道:“方才还没说完,最好厂督能给见喜好多好多的赏赐,绫罗绸缎,珍珠翡翠,什么都行!”

    妙蕊瞧着她摇头晃脑的模样,忍不住抿着唇笑。

    “妙蕊,你瞧那边的荷花座!”

    没等见喜许完愿,那头绿竹瞧见了个新奇玩意,赶忙拉着妙蕊绕到一旁去了。

    恰好此刻,苏锦一行人也进到了乾清门广场,云雀眼尖,一眼便瞧见了菩萨灯下神神道道的小丫头。

    她在一旁轻轻扯了扯苏锦的衣袖,示意她往前边瞧,“那不是咱们在惜薪司衙门遇见的臭丫头么!今日竟也往这偷懒来了。”

    苏锦目光一横,一个锐利的眼风扫过去。

    果然是她。

    苏锦咬了咬牙,想自己堂堂坤宁宫的掌事宫女,哪个宫人不敬她三分?

    可笑的是,先前竟因这臭丫头在惜薪司吃了瘪,回头还被那小皇后使性傍气地指责一通,罚了半年的俸禄,她这口气早就咽不下去了。

    见喜许完愿睁眼,瞧见一个面生的宫娥急匆匆地走到跟前来,“你是永宁宫的?”

    那人开门见山,似有什么要紧事。

    见喜点了点头说是,那宫娥又道:“你们贤妃娘娘在宴席上饮了酒,这会子身子不适,在御花园吹风呢,秋晴姑姑到处找不见人,你赶紧跟着我来吧!”

    一提到贤妃,见喜立马慌了神。

    怕是今晚永宁宫全都出来溜达了,所以秋晴姑姑才寻不见人。

    她匆匆扫了眼四周,人来人往,灯火格外晃眼,却没看到绿竹和妙蕊,正想着跑到鳌山灯北边望一眼,那宫娥却催促道:“走吧,娘娘等着呢!”

    见喜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不大认路,劳烦姐姐带我过去吧。”

    那宫娥领着她从月华门一路往北,起初夹道上还有来去的宫人,越往御花园的方向人越少,一路的六角宫灯在寒风里飘飘荡荡。

    见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御花园是这个方向没错,可要从皇后的坤宁宫门前过,这倒让她有几分忌惮。

    她跟在那宫娥身后,小心翼翼打探着四周。

    才往宫门口张望了一眼,那宫娥好不耐烦道:“瞎看什么呢!快些走吧。”

    两人步子快,没多久便到了坤宁宫附近,宫道前前后后一个人影儿都望不见。

    到拐角口时,前头那宫娥脚步忽然顿了顿,见喜没刹住脚,险些就要撞上去。

    一抬眸,瞧见那宫娥脸上怪异的笑容。

    “姐姐,怎么不走了?咱们不是去御花园么?”

    这话才问完,见喜心头猛然一跳,才发觉不对劲时,四五个宫婢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定睛一瞧,为首的那个正是坤宁宫的苏锦。

    “冤家路窄,终于让我逮到你了。”

    苏锦弯了弯红唇,那张白腻的脸蛋在橘黄的宫灯下格外煞人。

    见喜攥紧了手,努力平息着狂奔的心跳,扯出个笑来:“原来是苏锦姑姑,您这是要往哪去?”

    苏锦哼笑一声,“这儿是坤宁宫,你说我该往哪去?”

    见喜咽了咽口水,大致也想明白了,这宫娥原本就是坤宁宫的人,方才是受了苏锦的指示才引她过来的,贤妃娘娘根本就不在御花园。

    想通这一茬,她步子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佯装笑道:“您瞧我都糊涂了,才从承恩寺回来,连宫里的路都不大熟悉,竟跑到坤宁宫来了!”

    她拱了拱手,直起身道:“我给姐姐们赔个不是吧,大过年的扰了你们清静,大宴快要结束了,贤妃娘娘怕这会便要回宫,见喜就先退下啦。”

    她扭过头撒腿就跑,身后一声娇喝:“给我拦住她!”

    后面两只手用力钳制住她双臂,饶是她力气大,却也挣脱不开两个人的力量。

    身后突如其来重重一脚蹬在她膝弯,见喜双腿吃痛乏力,磕在坚硬的石砖上,又被一旁的两名宫女死死抵在墙角,右脸被摁在冰冷的石壁上,压得几乎变形。

    她扭头朝苏锦怒喊:“姑姑将我擒到皇后娘娘宫里来,就不怕永宁宫寻我不见,找上门来么?到时候姑姑该如何向皇后解释,又如何向贤妃娘娘解释!”

    “解释?”苏锦走到她面前,一把揪住她衣襟,笑得格外娇艳:“我为何要解释?”

    “你可知这宫中多少口深井?我只需寻个无人的地方将你扔进去,等到宫监将你捞上来的时候,你早就泡成一滩烂泥了!旁人只会说你是四处瞎跑,失足落水,又怎么会怀疑到坤宁宫头上来?”

    见喜挣扎不开,扯着嗓子道:“今儿是除夕,菩萨不让杀人!你若将我投了井,我化作厉鬼也要夜夜入你梦,缠着你们坤宁宫上下所有人!你好好的人不做,非要跟鬼打交道,你图什么呢!”

    宫中素来迷信鬼神邪祟之说,这话一落,众人脸色面面相觑,脸色白了白。

    旁人的宫娥吓得不轻,小声在一旁道:“姑姑,今日杀人是不好,大过年的莫犯了忌讳。”

    “你们别听她胡言乱语!”

    苏锦皱着眉头在一旁斟酌,红墙外倏忽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和谈话声,见喜赶忙大喊“救命”,肩膀直直地往石墙上撞,。

    押着她双臂的两人一个不留神,跟着她“嘭”地撞在墙壁上,两边人“哎哟”一声,面目痛得狰狞起来。

    见喜立马腾出手来,一面喊救命,一面挣扎着起身逃跑。

    苏锦急了眼,赶忙指着两边的宫人喝道:“快,别让她跑了!”

    旁边人眼疾手快地追上去,膝盖前横出一脚将她绊倒在地,见喜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两手撑在地上磨破了皮,下巴也蹭出了血。

    袖口中一枚硕大的珍珠滚落出来,苏锦眼疾手快地捡起来,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光亮。

    纵是在银作局,她也从未见过这般莹白圆润的珠子。

    一个卑贱的丫头,怎会有这样好的东西?

    定是从主子那偷来的。

    苏锦又抓到了一处把柄,自然更有底气:“这臭丫头不仅言语放肆得很,手脚还不干净,给我好好教训一顿!”

    见喜瞧见珍珠被她收了去,刚想要把厂督的名号搬出来,几个宫女听了令,一窝蜂上来好一顿拳打脚踢。

    双拳难敌四手,见喜忍着疼抱着头,感觉小腹都快被踢穿了,死死咬着牙:“你们知道我是……唔……”

    瞧她还在不死心地大呼小叫,怕引了人来,苏锦忙令人取了块棉巾塞住她的嘴,厉声道:“先给我关到坤宁宫最西边的庑房里头好好打一顿,挫挫她的锐气,再饿上两天找口井扔下去!”

    ……

    保和殿大宴于亥正时分结束,几个不胜酒力的妃嫔率先离席,接着是住在驿馆的番邦使节陆陆续续出宫。

    等到喧嚣的歌舞声散去,皇帝回了养心殿休息,剩下的众臣这才纷纷离去,在漫天的除夕烟火中坐着马车离宫。

    接近子时的保和殿,零零散散只剩几人。

    “梁大人。”

    魏国公一身绯色官袍,年近四十仍是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

    梁寒并未躬身行礼,只略略拱手,唇角挂着极淡的笑意:“国公爷。”

    两人在汉白玉石阶上打了个照面,身侧的云龙石雕在明黄宫灯下仿佛云海暗流涌动,更显浩荡壮观,栩栩如生。

    梁寒素来性子乖张,这不冷不热的态度魏国公早已习惯。

    素来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即便心中愠怒,面上也不显,“陛下重新提拔司礼监,本官还未向梁大人道喜。”

    梁寒勾了勾唇角,“国公爷日理万机,还能记得咱家已是难得。对了——”

    他侧过头来,一双凤眸幽深如墨:“今日既与国公爷同路,咱家倒是有件事儿要向您讨教讨教。”

    魏国公眯起眼,“哦?”

    梁寒直言道:“当年先帝在处置私盐贩子之时,顺藤摸瓜抓到了东南沿海的几个未到山场交茶引税的私贩,只可惜当时新茶法尚未盖棺定论,只在试行当中,这一试行便耽搁到了今日。依国公爷看,这贩卖私茶该如何处置?”

    魏国公略一斟酌,道:“但凡涉及盐铁茶马,自是容不得半点疏忽。至于充军流放还是午门斩首,得先看看内阁的票拟怎么定。”

    “有国公爷这句话就够了。”

    梁寒眉梢一挑,拱手笑道,“前几日咱家到沧州办事,赶巧抓到两个私茶贩子,一番酷刑用下来,您猜怎么着?那贩卖私茶的头子竟是顺天府尹的小舅子。”

    说到这里,魏国公的脸已经慢慢沉了下来。

    梁寒却视若无睹,笑意更深,“顺天府尹是您的学生,可私底下竟干些知法犯法的勾当,咱家看在您的面儿上也为难哪。如今您开了口,这事儿就好办了。”

    魏国公万没有想到,说了半天,竟入了他的圈套。

    一个方及弱冠的毛头小子,如今将司礼监和东厂拿捏在手中,便胆敢横行无忌,连他的人都敢动了。

    魏国公心内一哂,面色随即恢复如常,“梁大人一向深知法不容情的道理,缉捕查案更是从不徇私留面,怎么今日竟在本官面前扭捏起来了?”

    梁寒不由失笑,眸中寒芒一闪而逝,“国公爷是大晋头一等的功臣,咱家人前便是再威风,也得先瞧瞧您的眼色。”

    魏国公大笑:“梁大人这是断准了本官会徇私枉法,替自个的学生说话?”

    梁寒满脸春风和煦,唇角微翘:“岂敢呢?不过是替陛下卖命,多审慎三分罢了,免得手上没个轻重,叫国公爷痛失臂膀,到时候就是咱家的罪过了。”

    脸面撕了大半,两人从汉白玉石阶下来,又拱手互贺新年,这才左右分道离开,双双敛去了笑意,眸底透出一股森然来。

    回到颐华殿,难得没有瞧见花梨木桌案上的小人,梁寒脸色又黯淡下去几分。

    “她人呢?”

    福顺忙提着袍角进来,知道他说的是夫人,连忙拱手作揖道:“今儿除夕,夫人怕是晚了些,怀安已经往永宁宫去请了。”

    梁寒目光沉沉,正要发话,外头一个青袍太监气喘吁吁一路小跑进来,正是怀安。

    “督主,不好了!”

    梁寒觑见他身后空空,凤眸冷厉:“何事?”

    怀安跪倒在地,声音颤颤:“夫人今日同两个宫女一道往乾清门看灯,那永宁宫的妙蕊姑娘说……说一眨眼的功夫,夫人……人就没了,原以为夫人自己回了颐华殿,可奴才们都未曾瞧见夫人……”

    尚未说完,眼前朱红的袍底一掀,砰地一脚扎扎实实踹在胸口,压根而无处可躲。

    “这么大个人,能走丢了?”他寒着脸,眉头紧蹙。

    怀安胸腔剧痛,没忍住吐出两口血,急急跪在他跟前道:“督主饶命!永宁宫的秋晴姑姑已经遣人到处去找了。”

    梁寒目光猩红,眸底一片阴鸷,“着人去找,就算将紫禁城翻个底朝天,今夜也要将人给咱家找到!否则就等着提头来见吧。”

    最后那话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透着凛凛寒意。

    底下人忙躬身颔首道是。

    今日宫门不下钥,神武门外烟火绚丽,华光熠熠。虽比往常嘈杂许多,可子时的梆子一打响,东西六宫几乎是瞬间鸦雀无声,连草丛中的飞虫都静谧下来。

    各宫娘娘累了一整日,回宫便已歇下;

    值夜的宫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一抬眼,几十名暗青色直身的宫监迈步进了殿门,身后乌压压地跟着一大批着赤衣黑甲的内操官人,齐齐整整于琉璃照壁前一字排开,片刻便将宫殿围得水泄不通。

    一听是司礼监办事,值守的宫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除了歇在内殿的娘娘们,今日但凡出了殿门的宫人,都要拉出来一一问话,可如此阵仗,又怎能不惊动主子?

    几个宫里的娘娘刚要训话,瞧见那一身朱红大氅远远从宫门外走进来,面色森冷,眸光锐利,周身透着凛冽的寒意,她们赶忙便将心头那股子怒气压了下去,转而以一张笑脸相迎。

    一路查到钟粹宫,里头的内操带出来两个末等宫女。两人皆跪在地上,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不敢抬头瞧这眉目如同厉鬼般可怖的人。

    “奴婢们在坤宁宫门口仿佛听到有人呼救……可也只有两声,奴婢实在不敢确定……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话音刚落,头顶一声冷冷轻嗤:“坤宁宫?”

    好啊。

    皇后卸下金冠华服,才在拔步床上闭了眼,外后忽然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堪堪要将坤宁宫的门槛踏破了。

    “苏锦!苏锦!”

    苏锦远远瞧见宫监破门而入,上百名披着黑甲的内操将坤宁宫重重包围,一时心头乱撞,此刻又听到皇后唤人,左右为难着,只好赶忙进入暖阁。

    “外头是什么人?”

    苏锦隐隐猜到与什么有关,可内心不敢确认,面对皇后的质问,背脊骨一阵阵地发凉。

    张婵瞧她脸色一阵惨白,杵在那瑟瑟发抖,厉声喝道:“说话呀!”

    话音刚落,外头一声厉喝传来,“司礼监查人,全都给我出来!”

    苏锦内心猛然跳了一下。

    “大半夜的司礼监来做什么?”

    张婵咬着牙,掀了锦被起身,“反了天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坤宁宫是他司礼监能乱闯的地方么!”

    苏锦手忙脚乱地替她理好外衣,发髻尚未来得及梳理,梁寒已在殿门口站定。

    赤金蟒服,蹀躞束腰,腰挎一把金漆镂空麒麟纹鞘靶的绣春刀。

    一双凤眸里沉如深渊,唇角勾着寒浸浸的笑容,仿佛从死人堆里淬炼出的煞气。

    皇后匆忙披了件大氅,走上前见到梁寒这样阴森的眼神,纵是平日骄横无两,此刻心内也有几分惶然。

    视线落在那赤金绣蟒上,柳眉倒竖,冷哼一声道:“梁大人好大的官威,这才上任几日,便胆敢夜闯坤宁宫了?本宫堂堂一国之母,岂容你在此放肆!”

    梁寒冷冷盯着她,勾唇一笑:“咱家来寻个人,寻完就走,若是扰了皇后娘娘就寝,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皇后瞧他也不哈腰见礼,又扫了眼四周铁甲长刀的内操,心绪十分激动,“督主这阵仗怕不是寻人,怕是要将本宫带到你东厂的诏狱里去吧。”

    梁寒笑而未答,手底下的宫监已在庑房四处搜寻。

    皇后拂袖怒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梁寒负手而立,嘴角牵起一丝微凉的笑意,“有没有咱家的人,娘娘说了不算。”

    “东边儿没有,去西边庑房看看!”

    苏锦闻声一颤,面色刷白,藏在马面下的一双腿止不住地发抖,浑身冒着冷汗。

    梁寒将她慌乱的阵脚瞧在眼里,背后一双拳头攥紧,手背青筋暴起。

    他面带微笑,可说出口的话透着刺骨的寒,“苏锦姑姑这是怎么了?”

    苏锦闻言,登时吓得浑身发憷,皇后也侧过头来望着她,“你今日怎的如此反常?”

    还未回答,外头传来一声惊叫:“夫人找到了!”

    皇后满脸惊愕,夫人?什么夫人?

    梁寒冷嗤一声,略略歪头,湛凉的视线落在苏锦身上。

    苏锦双腿一软,扑在地上颤巍巍地拉住皇后的裙角,牙关打颤,支支吾吾道:“娘娘救命!都是奴婢的错……”

    听到“夫人”二字,苏锦身后几个宫女也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个个吓得面色惨白,肝胆俱裂。

    皇后还在疑惑,两名宫监已经拖着个橘粉色袄裙的小丫头入了殿。

    满身的脏污,手腕上挂着勒伤的红痕,嘴角还有零零碎碎的血迹。

    口中塞实的面巾被取下,见喜双眼一酸,大颗的泪珠子簌簌往下掉。

    “厂督……”

    殿里站了好些人,可见喜只看到一身赤金曳撒的祖宗,浑身散发着光芒。

    他来救她了。

    一瞬间眼眶红得像兔子,她扑腾一下跑过去抱紧了他劲瘦的腰身。

    这一抱,满殿的人都明白了。

    “厂督,厂督……”

    许是胳膊受了伤,细细软软的胳膊缠在他腰间,力气都没有往常大了。

    她委委屈屈地靠在他胸口,丝毫不顾满脸的脏污和泪水,也丝毫不在乎满殿的宫人,多少双惊诧的眸子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瞥。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竟被一个脏兮兮的小宫女搂住了腰。

    人人都晓得梁寒娶了个菜户娘子,似乎还是这丫头自荐枕席,可谁也没想到这丫头非但没被他磋磨死,反倒入了他的眼。

    苏锦哆哆嗦嗦地抬头望了一眼,又吓得立刻将脑袋埋下去。

    原来这丫头竟是梁寒的对食,如果早些知道,便是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手啊!

    见喜嘴角渗出血,原本光洁的下巴也磕破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还有被银针扎破的小针孔,每一分疼痛都刺痛着神经,连呼吸都一抽一抽地痛。

    梁寒才碰了一下她的后背,小丫头就在他胸口低哼了声,“好疼啊厂督,我好疼……”

    他被这声轻哼搅得心内天翻地覆,乱成一团,眸中的怒意瞬间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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