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冬至Ⅲ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黄瑾暮停下动作,忽然转过头看着他。她一直在用余光注意着另一边。
“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蟹黄面,就让厨房做了一份,做的不好吃吗?”黄瑾朝也转过身去看着白锦顺,一时两个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端正地坐着看他,似乎他下一秒摇摇头就会立刻叫人重新做一份的认真态度,不由得让白锦顺失笑了,转瞬就掩盖下去自己的情绪。
“没有,太烫了稍后再吃。”
黄瑾朝咧嘴笑起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思,“没事,你想吃就直接说,明天让厨房做就行。”
“已经很好了,我也没有什么爱吃的。”
白锦顺说的是真话,这过去二十几年他翻看记忆也没有发现自己喜欢吃什么,唯独这一碗蟹黄面还是在那次第一次见到黄瑾暮后经过路边闻见了面香,鬼使神差地走进去点了一碗,其实那碗面也不算好吃,甚至还有些普通,但他就是忘不掉那一碗蟹黄面,以至于后来别人问他要吃什么,总是第一反应那一碗蟹黄面。
别人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就连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那一碗蟹黄面再也吃不到了,所以才足够想念。
“那你要吃红枣糕吗?外公做的,你想尝尝吗?”话语声突然响起来,他慢慢把视线落在黄瑾暮脸上,她眼睛睁的很大,眼睛里存着一些期盼又有些不舍,她似乎在纠结红枣糕的分享,但最后还是选择给白锦顺。
白锦顺下意识就要摇头,但看着黄瑾暮逐渐纠缠在一起的指节,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
果不其然看见了黄瑾暮略带着一点惊讶又难过的神情,尽管那只是一瞬,但他似乎在这一点间隙里又认识了黄瑾暮一点。
她会闹,会撒娇,还会不舍红枣糕的分享,褪去温和淡漠神情下,是活脱被娇纵小孩的脾气。
“好,池姨帮我拿一份红枣糕过来,给他尝尝外公手艺。”
“诶,好。”被叫到的女人点头笑着转身就往厨房去了,而黄瑾暮就一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似乎也有去的意思,但碍着黄瑾朝在场的缘故,还是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不情不愿地吃着面前的饭菜。
池姨回来的很快,端着碟子放在白锦顺蟹黄面一边,“来,这是老爷的好手艺,平常就只给知知做呢。”
黄瑾暮轻轻地哼了一声。
看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总是不经意地掠过他手边,看起来别扭的很。
池姨左右看了看,笑着又拿出食盒放在一边,俯身告诉黄瑾朝食盒里面是什么就离开了。
白锦顺就拿起红枣糕尝了一块,他顿时有些讶异,这同外头的红枣糕不同,潘玺川做的红枣糕微甜,而后有茶的回甘慢慢从喉间满上来,裹着喉腔一股淡淡清香久留不散。
“是红茶吗?好香。”是他无法不认可的手艺。
“是啊,是不是同外面的不一样,外公特意学的。”黄瑾暮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一只傲娇的小猫,得意地炫耀着红枣糕的来头,像极了被外公宠大的小孩。
“好了,吃饭。”黄瑾朝打断小猫的炫耀,就看见小猫怨艾地看了黄瑾朝一眼,又低下头跟面前的饭菜犯愁。
白锦顺看着黄瑾暮的样子,忽然面前的场景变成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坐在秋千上拿着红枣糕,正抑制不住笑的咀嚼着,或许不远处还有一个老人正在看着这个小孩的神态也柔和了神情。
也差不多半小时样子,白锦顺和黄瑾朝已经放去筷子被收起了碗筷,只徒留犯愁的黄瑾暮还在慢斯条理的吃着,她还没动下一筷,极响的轰鸣一声从天边传来,下一秒满天的白光而来伴着有一声轰鸣而来。
三个人都有些被吓到,白锦顺还来不及平复,就听见筷子掉落清脆的响声,他随即转过头去,就看见黄瑾暮惨白着一张脸,唇上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红色骤退,浑身上下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眼睛怔怔地看着前方,找不到聚焦点的灰暗下来。
“别怕,别怕。”黄瑾朝立刻猛地站起身,一手捂住黄瑾暮眼睛,另一手牵着她的手掌放在耳朵上,盖住了她对几乎全部的感知,但她似乎还是漫散在自己的世界里始终不断的微微颤抖着,嘴唇张开着,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喉腔间掐住吐不出来。
白锦顺看着黄瑾暮的情况,猛地心尖上被戳穿了一个小孔,里面久违的心疼慢慢掐住他,还没等他做什么,又一声轰鸣传来。
“把门关上,把门关上!”锐利的,破碎的声音从她喉间逼出来,黄瑾暮死死捂住耳朵,不断颤抖着,就连黄瑾朝也快无法安稳她。
白锦顺快步走到门前关上了那扇门,又关上隔着她那边的一扇窗,屋子里隔开外面得到片刻的安静,只是一瞬,黄瑾暮就发觉屋子骤然被人挤压里空气,可以供给她的氧气不断减少,心脏慢慢顺着她的神经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顺到脑内,疼痛压抑着慢慢截断了她赖之生存的呼吸。
好闷,她开始大口呼吸,但还是无济于事,气体不断从她四周散开,似乎只为了躲避她。
好难受,好痛,好痛。
随着疼痛的继续,黄瑾暮捂着耳朵更加用力,试图把声音彻底隔绝在手掌外。不要响了,不要响了!
声音不断从喉间传出断断续续的不成字句的声调,她在死死捂住的感知中又听见一声轰鸣,眼前的黑暗瞬时把她拉回了一个狂风骤雨的夜晚,年幼的黄瑾暮站在雨里,周边是摸不清看不见的黑暗,她看着面前灭了灯的大门,哭泣死命地拍着大门,“不要让我在外面,对不起,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对不起。”
泪水混合着雨水不断划过黄瑾暮面容,掌心拍着雨水盖住的大门,雨水掠过她的又顺着她裙摆掉下来,狂风骤雨与摸不清的黑暗把她埋没,“让我进去,我怕……我怕。”小小的掌心拍在这道纹丝不动的大门上,里头的人隔绝了她的哭泣,冷酷着无法为她开启一点生息。
她又回到了这个夜晚,面前还是那道她无论哭了多久,甚至跌坐在地刮伤了手掌也拍不开的大门,掌心的伤口裂开漫出来的鲜红拍在门上下一秒就会被雨水冲刷掉,慢慢在门口聚集的水淌红着一片,周围还是狂风骤雨和未知恐惧的黑暗,“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她陷在往日的夜晚里,死命地拍着大门,在黄瑾朝的笼罩下不断剧烈的摇着头,“我不要,让我进去!”
“没有人关住你了,知知,知知!”黄瑾朝扒在黄瑾暮双手上吃力的想要她的双手,黄瑾暮像是开启了保护机制,从她瘦弱的身躯爆发了力气死死的掩在耳朵上。
我不要,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要进去,我怕打雷,我怕,让我进去。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为什么?不是说过爱我吗?妈妈。
妈妈两个字像是一根定海神针,她想到这两个字忽然停下了动作,黄瑾朝趁着这个机会立刻拿下她的手,看着她僵硬地睁着眼睛,眼神涣散着看不了自己,“知知,大口呼吸,现在在家里,没有人关住你,我一直在你身边。”
为什么?
妈妈。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黄瑾暮似乎在一片昏暗之中看见了她熟悉的神情,是一如既往地不耐,伸手是永远抓不住的衣角,为什么呢?
忽然声音从远处传来,“知知,深呼吸,不要怕,我在,我们一直都在。”
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帮我开门呢?那一天你到底在哪呢?不是说会一直保护我吗?为什么没有看见你呢?
不知不觉之间她充起了眼泪,聚集的一刻就掉了下去,“哥哥,那一天为什么不帮我开门呢?”声音和眼泪一同到达,眼泪砸在黄瑾朝手背上,滚烫的在他手背上穿了洞,心里也似乎被她破碎又喑哑的声音如利剑一样穿透了,流出温热的血液。
“为什么不帮我开门呢?那一天你去哪里了呢?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为什么呢?”虚无缥缈的声音没有任何的起伏,像是只是在单纯的阐释自己的疑问和不解。
黄瑾暮的眼睛盯着他,那样子纯粹的疑惑,浑身褪去了她所有伪装的活力,变得颓丧又黯淡起来,像一颗星星下坠了。
黄瑾朝嘶哑的声音响起,“老白,你先出去。”他背对着白锦顺,头颅低下去慢慢地一整个蹲在黄瑾暮面前,第二次白锦顺在他身上看见了名为自责与哀伤的样态。
白锦顺知道,这里与他无关,虽然黄瑾暮的状态让他有些着急与害怕,但他还是离开了,把这一方留给了两兄妹。
“对不起,对不起,知知,现在深呼吸,不……”握住黄瑾暮紧紧地抓住她,又一声轰鸣,黄瑾朝的手掌被黄瑾暮无意识的攥了一下,然后就被松开了,他抬起头向上看对上黄瑾暮平静的神情。
灰蓝色眼瞳在灯光下不得已带了一点光亮,唇角微微地翘起来,她看着黄瑾朝,半响才开口,“怎么又打雷了,哥哥抱歉,我又犯病了。”
电光从远处打下来再一次照亮了一整片天空,白光隔着门扇映出黄瑾暮的神态,眼睛里面是一整片大海的死寂,笑意顺着唇角连眼睛都不及就掉下来,听着说话语气一点也听不出刚才歇斯底里破碎的声调。
“是不是吓到了白锦顺了?”她微笑着看着黄瑾朝,黄瑾朝僵硬地摇头,“那就好,我们继续吃饭吧,饭还没吃完呢,我还想吃红枣糕呢。”她笑着抽回被黄瑾朝合上的双手,转过身去,留着黄瑾朝一个人蹲在地上,“怎么掉了。”她弯着腰手指差一点碰到筷子就被人猛地攥住双手,抬头就对上黄瑾朝充红眼眶。
“对不起,如果……如果我那天没有出去就好了,对不起。”声音喑哑着停顿了一下,他慢慢就攥着黄瑾暮的双手低下头,“如果我早一点知道,早一点回来……”
黄瑾暮用另一只手伸过去摸到黄瑾朝的面容,有些湿润才发现黄瑾朝哭了,于是她收回手放在黄瑾朝头顶上,“哥哥,不怪你,这一切都不怪你,真的。”像他从前安稳自己一样一下又一下顺他发丝,“哥哥,真的不怪你,这一切都怪我,如果我没出生就好了,一切就不会这样了。”
黄瑾暮坐在灯光下的椅子上,手上轻柔着帮黄瑾朝顺发,看起来整个人柔和又温婉,柔声细语地说着话,话语里外都带着失望的决绝,散发的柔和与温婉是一眼看穿的假象,裹挟的失望与槁木灰灰才是无法触碰的真实。
她平静地话语再一次响起,“如果小时候得败血病的时候死掉就好了。”她突然笑起来,看着黄瑾朝激动的神情发笑,“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把自己贬的一文不值,这世上还有很多的期待你的人,被期待长大的小孩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不提我,那外公呢?守在你手术室一直到你出来,每天都待在医院照顾你,看着你醒来,爸爸为你去祷告上帝,又听别人说一步一磕头去佛寺许愿可以成真,你有没有想过他一个外国人被人指指点点还要一步一磕头的样子,湖远他们为你爬上山顶,几个小屁孩什么也不懂就跪在那里为你求平安符,你现在轻描淡写就说这种话,他们听到不会失望吗?”
黄瑾暮的笑慢慢敛起来,静静地和黄瑾朝对视,“外公现在每年都要去寺院住一段时间,就是为你求你平安,知知,我们活在世上并不是只是一个人的爱,你顶着别人的爱与祈盼长大就不可以说出抹杀自己的话。”
黄瑾暮鼻尖发酸,“我……”
“这些年我一直看着你,我看着你害怕打雷,怕黑,我就会想为什么我偏偏那天出去了,说好要一直保护你,但还是没有,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对不起……”
黄瑾暮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来她面前那个总是乐观向上的哥哥也被困住了,她的哥哥第一次变得那么脆弱像是下一秒就会消散的青烟,霎时就看不见了。
无论过了多久,黄瑾朝还是会看到下雨天就想起来那个晚上,车停在门前,而康伯说门前有人,一下车就看见水滩里失去生命力的黄瑾暮,那一天是头一次那么大的风雨,而那个小孩就躺在那里浑身发凉。
掌心那道口子发炎导致感染,医院手术室前被告知的败血症,那一刻面前手术室的大门静静地关闭着,短暂的,又漫长的让他们都无法走进,也无法跨越。
未知的前面是风雨的帆船,把他打下船沉在海里。
黄瑾暮永远也不知道那一年的冬天多寒冷,也不知道冬天夜晚的风雨多猛烈,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这是黄瑾朝给自己的执念,让他始终在雨夜里不断想起门前的黄瑾暮的样态。
“哥……不是的,不怪你,谁都不怪,你一直都在保护我,你一直是我的大英雄哥哥。”
声音与记忆重合,黄瑾朝重新抬起头,面前的黄瑾暮与似乎与年幼看着他为她摘下风筝在树下欢呼的孩子站在一起,都笑着似乎一直不变。
“你一直都是我的大英雄哥哥。”黄瑾暮伸手圈在黄瑾朝脖子上,带着哽咽又重复了一遍。
“哥哥好厉害,我的风筝,哥哥是大英雄,哥哥超级无敌厉害,我的风筝。”小女孩看着风筝重新落地,声音里是格外的喜悦,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都亮起光,大英雄,大英雄不断念着。
“哥哥,不要哭,哭了就不是大英雄了。”
轰鸣声再一次响起,还不反应耳朵就被黄瑾朝盖上了,而她安静被黄瑾朝保护着,黄瑾朝一直是她的大英雄,一直都是。
话至此,黄瑾朝终于忍不住颤抖着哭了起来,把这些未曾被展露的脆弱被黄瑾暮一览无遗,他始终担着担子太久了,脱卸下来就连肩上也有了深厚的印子。
他从来不向别人诉苦,因为他一直明白苦难是解脱,好似他的苦难越多,给予黄瑾暮的苦难就会更少,黄瑾暮的苦难一直都不该有,而他的苦难从不该消失。
“哥哥,明天还是会有太阳升起,往前看吧哥哥。”黄瑾暮始终没忘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为她摘下风筝,也从来没有忘记雷雨天着急跑来为她开灯捂耳的忧怖。
因为黄瑾朝的爱太无私,太珍贵,所有拥有了一整个属于她的月亮。
所以黄瑾朝不该总是站在背后望着他,也不该被她困在那个夜晚走不出来,“原来哥哥也会不高兴,那件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了,就让它过去吧,哥哥原谅我刚才那些话好不好,我真的从来没有怪你,你无法一直陪伴我,而我也不可能一直站在你身边,我总该去看看风雨的。”
黄瑾朝的悲伤弥散着停顿了一下,他又听见黄瑾暮说,“不是你说的吗?所谓成长的代价就是解开绳索一路前行,要记得路上的风景,不要总是绊在过去出不来,你都无法成长,我又怎么会往前走。”她浅浅抿着笑,属于她往事的哀愁收的一干二净。
“拉钩好不好?”她伸出小指摆在黄瑾朝面前,循循善诱黄瑾朝和她约定,黄瑾朝看着面前的小指,他忽然一笑,黄瑾暮的话语像是春天的暖阳毫无保留的全数照在他身上,属于他在冬日沉在记忆里的冰块慢慢的融化,最后他站起来结冰块从他身上簌簌地掉落了,一块又一块,一步又一步小心翼翼地站在那片暖阳的尽头,他伸出小指和暖阳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又回到小时候两个人站在门的两侧,躲着外人的声音来到大门口侧,“我会一直保护你的,我要当你的大英雄!”年幼无知的小孩发出了这辈子最为重要的誓言,并至今保留。
而如今黄瑾朝不再站在雨夜里一遍又一遍冲刷,他已经被拉了起来,因为是黄瑾暮的大英雄哥哥,所以他从来都有求必应。
“你要带着我往前走哦,哥哥。”黄瑾暮眼泪还有些悬挂在睫毛山,面上已经露出了极为灿烂的笑容,似乎她从未为困难折磨,望见的一路皆是风景。
“好。”
“那我去找白锦顺了,他应该被吓到了。”她站起身就被黄瑾朝拉住,“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找不到就直接回房了,别担心我。”
“外面还在打雷。”黄瑾朝屈指向外很快又收回来,始终拉着黄瑾暮不放手,“我总该有一天会碰上没有人的雷雨天,我会自己捂好耳朵。”说完她挣开黄瑾朝的牵制捂上耳朵,笑着往外跑去。
而黄瑾朝蹲在地上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站起身也随之往外跑去,话是这样说着,但他知道黄瑾暮至少现在都无法直面雷雨天。
“知知。”他跑出小院就已经不见黄瑾暮的身影了,他也只能随着廊道一路向前走,希望白锦顺别走太远可以接下黄瑾暮。
但其实黄瑾暮绕了黄瑾朝,她没去找白锦顺,而是躲在小院门后,门后恰好隔出的空间可以躲上一个人,她听着声音越来越远才推开门走出来,她又走回来小院,轰鸣声不满似的又一声巨响,她愣了一下在满天白光下走回位置上,拉开食盒拿出里面的红枣糕,一口一口混着面上的泪水咽下喉。
往前走是奢望的代名词,永远的停滞不前才是她无法摆脱的现实,该被困难留住的人从来不是黄瑾朝,她破损的年华早早呈现枯败的样态,她已经找不到那个肆意的自己,那就让别人去找春天吧。
她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