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多苦情
邵昱做了个很长时间的梦,还是那个梦,同一个美梦。躺于行军床上,时间又一次被她用意念拉回四年前。草木葱茏,蚊虫骚动,南方暑气毒辣,她热得睡不着觉,却又热得没精神,索性闭了眼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却听见微乱的脚步声挟着一大股涩苦的草药和冷腥的血味往她的营帐走,是江春月,不知道他来干嘛,她打算装睡。
窸窸窣窣,江春月好容易走到了她的床前,竟然就站定了,也不说话,江春月身上本来的气息潜进她脑中,是苦薄荷浸山泉水似的凉意,有清心静气的奇效,邵昱贪恋他这份感觉,洁净至纯,甚至还能咂出禅意来。
不懂得避人锋芒,不知道攀附周旋,所以他才一身仙风道骨,君子风骨,谁不喜欢呢?
邵昱双眼紧闭,她的指尖发丝都在与江春月的目光对质,他在盯着自己看,邵昱不明所以,不知道他是想杀自己还是在等自己睡醒,但这目光生龙活虎,肆无忌惮,似乎能把邵昱的厚脸皮和毫不羞耻之心全都击成碎片,只是这目光竟不算什么,因为平时看着无欲无求的端庄君子,身躯豁然就矮了半截下去,好似清风微拂,亲了一下邵昱的眼睛,高挺的鼻子蹭过邵昱的发间,偏弱的鼻息细若游丝,带着一点点雾气,很快游离而去,邵昱想要伸手去抓,一睁开眼,只抓住了阿七的袖子,满目哀情,泪水逸出,她真的后悔,当时拉住他,多好。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捱着捱着,又是一年秋风起,落叶飞,邵昱的宫殿修好了,李太后和邵八的事也重又安排了,阿七装着不知道,心里了然,太后打算假死,二人预计远走高飞。不过不止她知道,皇帝也知道,却装着不知道,找太后闹,言辞谩骂,语言攻击,李太后再也吃不消,铁心铁意,要逃。
皇帝那风雨欲来,他联络了王丞相旧部,发了狠,打算置邵八和太后于死地,他要独尊,要所有有碍他天子颜面和威风的绊脚石全都焚烧殆尽,化为枯骨青烟。
各怀鬼胎,就各凭本事,阿七定要让他此事不成,因为不止邵昱是她的目标,李太后也是她的拯救对象。
跟着邵昱往慈宁宫走,也早能猜到皇帝今日也日也要搅扰太后,让她片刻不能宁静。
慈宁宫华美素雅,大殿空旷,皇帝争吵嚷叫的鬼哭狼嚎悠来转去,嘹亮嘈杂。
“你可别忘了,你现在九五独尊的皇位,是谁给你打下来的。”
太后疲惫而又愠怒的声音传来,她早就心力交瘁,精疲力竭,早就是有辱皇室体面的千古罪人,没什么可跟皇帝说的,抬手就掀翻了面前的茶几,两个人不欢而散,殿外的人都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开始战战兢兢。
皇帝气冲冲走出来,见到邵昱,愣了一下,依旧不高兴,拍拍邵昱的肩膀,一甩袖子,脸色乌青地疾步走开,邵昱似乎受他影响,十足不快,一时冷面霜眉,还有些厌恶,阿七明白,她厌恶他,深恶痛绝,恨不得此生不再相见,只有这皇帝痴呆自信,以为邵昱使性子。
邵昱带着她走入大殿,太后形单影只,单手扶额,无尽疲态,一身华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李太后个子娇小,脸瘦的几乎只有巴掌大小,眼神忧伤,小小一只靠在空荡宽阔的椅子中间,一片凄凄惨惨戚戚。邵昱轻手轻脚走了过去,握住李太后的手,两人耳语一番,阿七只听见邵昱低沉坚定的一句话。
“太后若是想好了,邵昱自然会办好的。”
起身时,凌零七过来扶她,邵昱看了看李太后的眼睛,郑重深挚地朝她点点头,示意她心安,末了,堪堪走出门口,邵昱又说,“一定要走得远远的,以后好好过日子,再也不要回来,你们俩,都要好好的。”她的声音厚重,颇具磁性,像冬日初雪后熬好的第一壶姜汤,驱寒暖身。
邵昱如此郑重其事,不是因为李太后是皇帝的母亲,而是单纯因为她和自家哥哥两情相悦,他哥哥邵八,北风国大将军,手握禁军三十万,北军将士一万,邵家军五万,平时威风堂堂,遇到政敌都懒得多说一个字,却在李太后提出要避嫌不再相见时,脱口而出“众口烁黄金,使君生别离”,流下两行清泪,眼里只有儿女情长,要死要活,邵昱只能为此上心。
毕竟从她哥哥第一次在先帝寿宴见过她后,他就再没离开过李太后身边,宫里他的眼线耳目随处可拾,朝堂场上风云变幻,对内宫深处皇帝的一举一动,他却无意探听,更是一无所知,他的心只系与一人。
汤汤水水,嘘寒送暖,单方面私相授受许久,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邵昱年幼时,常观其兄颓唐之态,初认为是官场内硝烟弥漫,危机四伏,哥哥宦海沉浮不易,于是格外刻苦读书,只求早日成才,替不善权谋算计的笨蛋哥哥分忧,不过邵昱年岁渐长,聪敏狡黠,很快就发现原来自家哥哥只是情根深种,喜欢天子的女人,又是单相思。
该说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分明就是逾矩的大不敬之罪,可是石头开窍,悟空动心,难得一见,邵昱又不好意思指责他,这江山也是她们邵家打下来的,和皇帝抢抢老婆,撬撬墙脚,也无可厚非,反正美人只有一个,想得到美人的芳心,还要各凭本事,望美女垂怜罢了。
不久,南边蛮族叛乱,需要邵家领兵平乱,没出息的邵八并不想远离美人,忧思重重,后来已经有些伤春悲秋、多愁善感,邵昱实在看不下去,眼不见心不烦,第二天就策马扬鞭留书一封,说还是希望兄长坐镇京城,自己替他去前线打仗历练,书信后面又特地草草补上一句“以免长兄相思之苦”,略表调侃和劝慰。
经年征战,邵昱整个人都肃杀沉着了不少,偶尔夜深人静,刀剑舐血,她的‘十分冷淡心肠’却活络起来,开始畅想起回京城后的日子,说实话,她之前都没想过蛮族这仗如此难打,蛮族的少统领,江春月,真有本事,她们家世代领兵,哪怕读书写字不如别的世家子弟,行军打仗,统兵作战,可从来不输旁人,本来是想速战速决,早日班师,江春月却像好死不死的当了拦路虎。
他□□使得好,仗打得好,母亲出身低微,却有战力,是将才,不过这样的人,生在异族,终究是祸害,邵昱每每使砍刀,总是拼尽全力,意欲除之而后快,为此,邵昱又很气馁,她自认武艺高强,但两军交锋数十次,她却杀不了他,不过她哥说过,她是帅才,是不拘泥于小节的,蛮族王室一向内讧严重,黄金就能解决的事,她毫不犹豫,当晚就买通蛮族齐王的正妃,保证事成之后,一定助其一臂之力,扶她的宝贝儿子为蛮族新王,王妃恨死江春月这个庶子,腐草之萤光,岂能与日月争辉,把年轻的小副将召到宫里,恩威并施,使出自己年轻时明争暗斗的半分本领,就让小副将缴械投降,交待了江春月的布防图,里应外合了半月,邵昱大计已成。
那日戍时已过,人定时分,一场奇袭将成,邵昱在蛮族的收官之战也就顺风顺水地进行下去,一路畅通无阻,大军所向披靡,战无不摧。只剩下最后和江春月对峙,她胜券在握,敷衍格挡了几下,想着时候到了,就收了手,自有偷袭江春月的人。
被将领背刺的伤害,邵昱年轻,还未经历,只记得平时镇定冷静的江春月眼神涣散地跌下马来,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的苍凉悲怆,盯着他胸前刺穿身体染着殷红鲜血的普通长剑。最后一战打得漂亮又畅快,失去统帅的蛮族军队,很快就溃不成军,如鸟兽散,收兵之时,邵昱把江春月从地上捞起,甩到自己身后,虏回去,只是蛮族内部土崩瓦解,一片动乱景象,老齐王即日暴毙,长子火速即位,新齐王招降之事又手到擒来,无人在乎江春月是死是活。邵昱日子格外舒坦,打了胜仗,春风得意,不日就要班师回朝,凯旋而归,所以就更加无忧无虑,分外舒心,只是偶尔看到重伤几乎不治,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江春月,也会抽空为了他,于心不忍一下。邵昱家里有钱,要不是天资过人,是行军打仗的材料,早就去国子监当仗势欺人、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弟去了,但花钱,她还是很在行的,为了江春月这个伤,她几乎花光身上的一千两私房钱,买了很多名贵药材,郎中也是一个又一个寻,好在江春月的伤势一天天好转,只是将好未好之时,他便走了。
阿七同样记得,邵昱和她说的时候,眉眼郁郁,不乏叹惋之情,感伤道,没有开始过的感情,自然也没有放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