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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一部夏天的木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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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竺坐在秋千椅上吹风,逐渐找回平静理智。她思忖着林璟琪刚才的话,事实上她前脚走出宴会厅,林璟琪后脚就跟了上来,一路跟到中庭花园。廊灯打在她半张脸上,陈竺只瞧着他,不说话。

    林璟琪说:“我不是来问你有什么事。”这应该是刘旻杉的立场、刘旻杉的谈心机会。

    “哦。”

    陈竺见他半天不挪动,又问:“那你来干什么?”

    林璟琪歪下头,略略思考。她只想一个人清净,于是不耐烦起来:“我说,洗手间在走廊右边哦。”

    当陈竺收起平日里世故的笑意,放弃照顾氛围感,林璟琪仿佛见到了个陌生人,脑子立刻就糊涂了。

    “刘旻杉可能会很难过。”话音刚落,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句不适时的话。然后果然看见陈竺嘴角多了一丝玩味和讽刺。电光火石间,他好像捕捉到什么;但思绪一闪而过,没来得及抓住。

    为什么跟出来呢?果然还是因为看不下去吧!刘旻杉是个长大的呆头鹅,认为自己死死捂住,别人也可以透过他俊秀的外表看到他的一颗心。一意孤行。

    “你是刘旻杉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你觉得我是你的朋友吗?”

    林璟琪一时说不出话,他都没想到,陈竺这么会呛人。他也不恼,只是后撤一步惊恐状逃走:“你凶人的样子太可怕了陈竺姐!”

    陈竺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她的情绪消化得差不多了,就站起来准备回去。刚一转身,看见刘旻杉站在两米开外。

    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一无所知。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应该快快乐乐地走入成年。

    陈竺看了他几秒,坐回去,拍了拍椅子另一边。“我好像今天还没和你说生日快乐?”

    “你现在说了。”刘旻杉顺从地坐在她身边。他鼻尖动动:“你喝酒了?”

    “就一杯。”其实是三杯。而且现在酒意有点上来,话就脱口而出:“李斯特的《钟》,我曾经也特别想练习过。”但是后来再也没有机会。

    刘旻杉问:“你觉得我弹得不好吗?”

    “不,你弹得太好了。”她立刻自嘲地笑了。“还记得你小时候只能弹《小奏鸣曲》,明明已经学了好几年。”

    刘旻杉愣了下,回过神意识到她不是在叫自己的名字,继而又对“老底被揭”感到一阵惭愧,辩驳说:“你根本不记得!那次我弹了《摇篮曲》。”

    “哪次?”

    “那张照片,跨年音乐会。”

    2014年元月,彼时授课的名师突发奇想,在家里举行了个跨年古典音乐会,每个学生也有上台表演的机会,因此邀请的观众多为学生的家人好友。虽为音乐会,学生之间也有攀比好胜之心。——最起码当时的陈竺是这样理解的,她像一个孔雀,总想着让开屏的翅膀在太阳下熠熠发光。

    “我还记得你弹了《月光》第二乐章。”

    陈竺轻笑:“这你还记得。那时候,小孩子懂什么《月光》。”

    “嗯,我现在也会弹《月光》,下次你帮我听下吧。”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侧着头古怪地看了他一阵,眼神很平静。刘旻杉却感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陈竺慢吞吞地说:“刘旻杉,我已经很多年没碰过钢琴了。”

    他连睫毛的煽动都停止了,一颗心像烧制出炉的瓷器,因为工匠看差了火候,刚遇冷就现出几条裂缝。他闻到一片花香中泥土的腥气。

    那场跨年音乐会是刘旻杉琴路的真正的开始,是对他夜以继日的鼓励的号角声。但对陈竺而言,是意料外的休止符,是多年熠熠的最终一次,往后留下的不是余韵,只是英雄气短的嘘唏。

    “为什么……”刘旻杉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家里变穷了,学不起琴了。”

    起初父母只是劝她暂停一段时间的琴课,原因是几个月后的中考。陈竺没多想就表示同意,升学和特长,天平应该往哪个方向倾斜,一目了然。她已经从钢琴上获得足够的虚荣满足,尽管课业优秀,也绝不允许一丝一毫打破人生完满剧本的可能。直到今天,她也不明白父母的建议究竟是真话,还是那时家庭的经济危机已经开始,只是她不知晓。

    不久,家里的东西一件件减少,车库里的车一辆辆被开走,先是跑车,接着是接送她的劳斯莱斯、保时捷……它们都没再回来。父亲晚上归家得愈来愈晚,每次都带着一身酒气,母亲逐渐不去美容院和逛街。她看着家里的人来来往往,穿着各种制服的人,后来她才明白他们分别叫做警察、公证员、执行法官、破产管理人……

    每次家里来陌生人,父亲或母亲总是赶她上楼写作业、复习。已经是六月,小区里不知藏在哪里的青蛙在雨后呱呱地聒人,纸上的密集文字看不进一行,心悸地想吐。陈竺那时在孤独的题海中体味到了难捱的恐惧感。

    终于她的恐惧实现了。中考结束的那天,大雨滂沱,但无人来接她。她怒火连天地冲进家门时,碰巧撞见那架属于她的、名贵的德国斯坦威三角钢琴,正被三个壮汉赤手往外抬。他们的手指已经在锃亮的琴面上留下多处肮脏印迹!陈竺厉声尖叫:“不要碰!不要碰!”她冲上去,用小小的身躯护住她的钢琴。其他人被她的拼死拼活弄得没辙,只得放下钢琴杵在原地。突然她的双脚离地,被父亲拦腰抱起来:“竺子听话,爸爸再给你买。”一边眼神暗示他们快搬。

    她明白了父亲的“背叛”,心一点一点低下去,终于低到泥土里。她冷冷看着他们往返搬出更多的大件东西,眼泪干在脸上。

    再后来,他们从别墅搬到了公寓。高中又搬了一次家,搬进来更小的、现在的房子。陈江天在他们第一次搬家前真的给她弄来一架钢琴——一架二手的教学琴。那时候陈竺还是不懂,不懂时代的雪花落到自己头上,怎么就成了让人窒息的雪崩,她还是那个被娇宠着长大的傲慢者,不会想到负债累累的父母的努力,以及他们多么竭力地不随意放弃孩子的兴趣。然而,陈竺只用那架琴弹了半曲平均律,找来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琴键上。——差太多!实在是差太多了!

    陈江天第一次打了她。陈竺捂着脸、低着头,一动也不动。然后她突然就懂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像一个灌满水的塑料袋,被人用针扎破了一个洞,霎那间液体哗哗地流出来,一切都变空了,一切新的东西都可以再装进去盈满。可悲的只有一点,是心先于理智接受了一切。直到读了更多的书,她才能理解发生的事情,其实两三句话就可以说清楚。

    ——附庸于权力的财富,权钱交易得来的商业机会、许可,伴随着□□运动的权力垮台,也会跟着烟消云散。子公司资产挪用,财产转移控股公司,个人财产混同,都是自食恶果。

    “她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高中时看到茨威格的这句话,陈竺只想报以冷笑。而读到曹雪芹的《好了歌注》,她又似乎感受到人生逢场作戏到头一梦的荒唐。更多复杂的情感体会更新了她,凝固成一个新的“自我”。

    不想气氛过于严肃,陈竺半认真半开玩笑道:“我要是有钱啊,怎么来给你做家教呢?”

    刘旻杉想,怎么会是这么荒唐的原因,带来荒唐的结果。带走她的,又带回了她。是啊,这真像一个嘲讽,命运给了他结局的馈赠,反手拿走了过程的意义。

    “后来想清楚了一件事。”陈竺坦诚地继续说,“我其实并不喜欢钢琴。我喜欢的是它给我带来的别人的目光,惊喜、羡慕、嫉妒什么的。说白了只是为了满足虚荣心,我就可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地练琴。支撑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的,从来都不是喜欢钢琴。”

    刘旻杉看着她的温柔坦然的面庞,恍惚明白了自己已然错过最佳时刻——能趁机撬开陈竺坚如磐石的心的最好的机会。现在她恢复了往常的坚定和对世间的冷眼。

    陈竺是个薄情的人啊。刘旻杉忽然有了认知。她的薄情让她能一往无前,或者说,她一往无前的心让她学会了薄情。

    但刘旻杉认为不应该是这样的。

    “巧了,我也不喜欢钢琴。”他从来都没有天赋,只是格外执着。

    他继续说:“但我总觉得,你是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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